3——4

　　三
　　
　　元宵节过后，校园里的雪逐渐融化，一拨又一拨学生踏着残雪涌进校园。见不到学生的面就感到寂寞的袁志空，看见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在校园里到处绽放，心里很踏实,因为这些笑脸是他的宠儿。他回到办公室翻阅桌上的报纸，眉头紧锁起来。他哪知那一张张笑脸像玫瑰花一样，花枝上长着生硬的刺。夏蓉蓉飞向齐莹莹怀抱后两天，就把寂寞抛到了九霄云外，眼前出现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刚离开曾玉萍的怀抱，又拉起童玉环温暖的手；刚看见师风雷的笑脸，又看见严凤蓉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站在一边的高格士瞅着她笑，刚刚跑过来的王乾古吃惊地看着众人围着夏蓉蓉，众星捧月一般。夏蓉蓉像快乐的小鸟，说着，笑着。
　　每个教室的门都敞开着，却很少有人进入教室，教室是那些春情萌动的学生的乐园。他们或在清晨，或在夜晚，钻进教室欢度美好时刻。大多数学生聚集在宿舍和操场，有的说笑、嬉闹、打球，有的却思考着扑面而来的一个个新消息。年前那场史无前例的大串连，别说周九声、师风雷、曹凤光和任卫宇都在漫漫路途上经受了锻炼，就是夏蓉蓉、齐莹莹、曾玉萍、严凤蓉和应苛爱也在迢迢路途上磨炼了腿脚。齐莹莹拉着夏蓉蓉的手走进一间女生宿舍，看见应苛爱、严凤蓉和童玉环坐在炕上看书。应苛爱和严凤蓉立刻放下手中的书，溜下炕，笑脸相迎。
　　齐莹莹走到炕边，一把拉过严凤蓉，抱在怀里亲热。站在一旁的夏蓉蓉见两人如此亲热，心生嫉妒，上前拉了一把齐莹莹，说：“这是干什么，还有点女生的体统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卿卿我我，太不像话，好像——，故意让我们眼馋。”
　　曾玉萍和应苛爱在一旁咯咯笑，齐莹莹和严凤蓉不顾夏蓉蓉的醋意，拥抱了好久才松手。齐莹莹恋恋不舍地拉着严凤蓉的手，眼巴巴地瞅着严凤蓉的脸，仿佛久别重逢。
　　严凤蓉说：“该松手了，我们说说话吧。”
　　齐莹莹说：“只是过了个年，就像过了几辈子，我想死了你。你怎不早点来学校，让我早点看见你？”
　　严凤蓉说：“我家在农村，离学校四五十里路，哪像你住在镇子附近，抬腿就到了学校。你看我总跑山路，腿都跑粗了。”
　　齐莹莹看了一眼严凤蓉的腿，说：“哪有这么玄乎，是你天生腿粗，也可能与年前大串连走路有关。”
　　经齐莹莹一说，严凤蓉的思绪一下子回到大串联。在曹凤光的提议下，她和齐莹莹一起参加了曹凤光、任卫宇和周天寒等人组成的串联小组，他们背着行李，日行夜宿，徒步一千多里，抵达首都北京。严凤蓉感觉自己的腿比以前粗了，但眼界比以前开阔了，胸怀宽广了。那一千多里路，练了腿脚，也练了意志。她眼前浮现出那些不平凡的日日夜夜。
　　夏蓉蓉说：“你俩是一起去串联的吗？”
　　齐莹莹说：“是的。要不我俩的感情会这么深吗？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这才是真正的感情。”
　　夏蓉蓉说：“别标榜了，恐怕与你风雨同舟的人不是严凤蓉，而是某个男生。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齐莹莹上前捶了夏蓉蓉一拳，板着脸说：“不许你瞎说。你见我跟哪个男生好啦？我不过跟他们一起走路而已，没有别的关系。”
　　夏蓉蓉说：“不要辩白了，你应该明白越描越黑的道理。再说，这有什么，春情萌动，自然现象。”
　　齐莹莹扑上去，使劲捶夏蓉蓉的背，直捶得夏蓉蓉连笑带躲，在地上转圈跑。齐莹莹扑打一番，红着脸说：“不害臊，一个大闺女！不许你再攻击我，否则我要动真格的，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一直看热闹的严凤蓉跟着夏蓉蓉笑了一通，拉着齐莹莹的手说：“你何必跟她较真，她口无遮拦，说不定春情萌动的人是她。”
　　严凤蓉把矛头指向夏蓉蓉，夏蓉蓉上前拉住严凤蓉的胳膊，故意板着脸说：“你跟齐莹莹串联了几天，就视友为敌，敌我不分。这是严重的路线错误，要深刻反省。”
　　齐莹莹说：“当权派才有路线错误，我们只有爱读书不爱读书和爱革命不爱革命的差别，何必上纲上线。”
　　一直坐着不动的曾玉萍放下手中的书，两手抱着膝盖，下巴顶着膝盖，声色不动。看见曾玉萍这副样子，夏蓉蓉不高兴，瞪着曾玉萍。曾玉萍看在眼里，依然声色不动。夏蓉蓉怒不可遏，爬上炕，一把扯住曾玉萍的腿，说：“我被几个人无情攻击，你在大是大非面前装糊涂，一只糊涂虫！”
　　曾玉萍不生气，依旧不动声色，瞅着夏蓉蓉说：“大家都这把年纪了，心照不宣好了。谁心里没有一点小九九，只是不说而已。难道你心里没有小九九吗？连我都有。”
　　夏蓉蓉转头看了齐莹莹和严凤蓉一眼，几个人一齐睁大眼睛看着曾玉萍，曾玉萍石破天惊的话让大家吃惊不已。夏蓉蓉用手摇着曾玉萍的头，看着曾玉萍平淡的眼，不知她的心里藏着多少秘密。
　　齐莹莹说：“这么说，你心里有小九九？”
　　曾玉萍说：“你去问我的心，它会回答你；你去问自己的心，它也会回答你。”
　　严凤蓉说：“天哪！这么说，大家心里都有小九九！这世界不知变成什么样子！孩子们，守住你们的纯真吧，不要让邪恶占据你们的心灵。”
　　几人哈哈大笑，曾玉萍看着大家，正襟危坐，吭了一声，仿佛要说话的样子。齐莹莹瞅着曾玉萍，笑着说：“有话快说，别装模作样。”
　　曾玉萍又吭了一声，终于开口：“你们看报纸了吗？现在全国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要挖出隐藏在党内的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去年批斗的那些牛鬼蛇神是小鬼，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才是大鬼。革命形势有所转变，你们心里不能只装着男男女女的事，不顾国家大事。”
　　严凤蓉说：“曾玉萍的话没错，不知道男生有什么想法。”
　　夏蓉蓉说：“句句不离男生，没出息！你是不是在想某个男生？”
　　几人一齐对着严凤蓉哈哈大笑。严凤蓉满脸通红，狠狠捶了夏蓉蓉一拳。
　　隔壁宿舍里的几位男生也在议论国家大事。曹凤光、周天寒和任卫宇去年一起去串联，返校后依然沉浸在大串联的喜悦中。这些生长在山区的孩子见识了大城市，浏览了祖国的美丽河山，看到了各地的文化革命形势，尤其是北京的文化革命形势。北京的文化革命形势是全国文化革命形势的风向标。他们目睹了北京的造反派批斗走资派和反革命分子的场面。他们议论了一会儿大串联，转了话题。
　　孙中牟站在地上，一只脚踏着火炉，一只手拿着一根捅火棍，对大家说：“年前，那些牛鬼蛇神吃尽了苦头，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如丧考妣。今天见他们依然缩头缩脑，看来他们这辈子没有好日子过了。共产党仁至义尽，给他们饭吃，他们的日子够滋润了。我们要不要穷追猛打，让他们永远规规矩矩？”
　　王乾古说：“当然不能让他们安生，他们永远是我们国家专政的对象。不过，我在街上的报栏里看了最近的报纸，发现革命形势与年前有点不同。在北京时我看到批斗牛鬼蛇神，批斗中央出名的大人物。你们看见了吗？”
　　刘如曹说：“看到了。”
　　刘长江说：“那些家伙耷拉着脑袋，规规矩矩，绵羊一般温顺，丧家犬一般软弱，没有一点人的样子。”
　　王乾古说：“中央的几个大人物被打倒，他们是党内一小撮走资派。上面的大人物垮台了，下面的小喽啰能逍遥自在吗？不可能。”
　　齐九州说：“那怎么办？”
　　王乾古说：“自有办法。大家静观形势的发展。”
　　齐九州说：“你要大家等吗？要是等下去，我们岂不落在后面，拖革命形势的后腿吗？”
　　王乾古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急什么。时机到了，你不愿走，革命形势会推着你往前走。这场革命来势凶猛，摧枯拉朽，谁都阻挡不了。你怕落后，到时候我拽着你走，当你的引路人。”
　　刘如曹和刘长江听了王乾古的高谈阔论，不禁大笑起来。刘如曹嘱咐王乾古别忘了他，他要跟着大家一起干革命。曹凤光劝大家不要着急，赶紧找最近的报纸来看。袁尚草风风火火跑进门，刘如曹拉着他跑出宿舍找报纸。
　　
　　四
　　
　　校园柳树上的麻雀喳喳叫，偶尔飞来一两只乌鸦，哇哇几声。王思定蹲在操场边上，看着树上飞来飞去的鸟儿，瞅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学生，一个劲地抽烟。像不明白树上喳喳叫的鸟儿一样，他不明白这些来来往往的学生在想什么。有的学生躲着他走，有的学生路过他面前，不向他问候，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对此，王思定并不介意，因为他知道今日的当权派非昔日的校长，自己已经由主宰学校的人物变成无足轻重的人物。烟雾在他面前缭绕，他眯着眼，透过朦朦胧胧的烟雾，看见马万齐和蒋衡益夫妇二人走进校园。这是他今天看到的最先走进校园的两位老师。走在前面的蒋衡益步履急促，马万齐紧跟其后，似乎有什么急事。王思定看着他们穿过校园，向蒋衡益的办公室走去。这对夫妇向来是积极分子，凡事不落人后。接着，邵春风、孔处士和鞠一格也相继走进校园。
　　王思定在地上蹲了许久，不知还要蹲多久，似有期盼，若无期盼。他感到两腿僵硬，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腿脚，看见几个学生围着马万齐夫妇议论。他扔掉烟头，立刻精神起来，直勾勾地瞅着远处议论的人群，想听清楚他们在议论什么。
　　袁尚草说：“马老师，你对目前国家形势有什么看法，给我们讲讲。”
　　马万齐见自己周围聚集着好几个教过的学生，像平时在课堂上讲课一样，先清了一下嗓子，然后扫视一下周围的同学，开了腔：“我不想急于发表我的观点，我想问问年前有哪些同学去北京串联。”
　　袁尚草、孙中牟和王乾古几人表示都去过北京，说首都真美。
　　马万齐说：“除了看到北京的美丽市容，你们还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袁尚草说：“我在西单大街上看见一个大工贼胸前戴着大纸牌，被红卫兵押着游街。大工贼站在大卡车车头，红卫兵摁着他的头，那家伙没有一点精神。”
　　马万齐说：“这是小人物，批斗他不足为奇。还看见了什么？”
　　孙中牟看出袁尚草的回答马万齐并不满意，突然想起自己在北京一所大学看到的批斗情景：几个国家级的领导站在大操场的台子上，胸前挂着大纸牌，大纸牌上写着各自的名字，黑色名字上打了大大的红叉，个个低着头，弯着腰。有人手里拿着稿子，慷慨激昂地批判；有人不时高喊口号；有人不时摁被批斗人的脑袋。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被批斗人的头越摁越低，腰越来越弯，弯得像一张弓。
　　孙中牟说：“我见过批斗国家级的大人物，真过瘾！”
　　王乾古说：“我也见过类似的情景，场面大，气氛严肃，让人肃然起敬。”
　　几人眼巴巴地看着马万齐，期望他发表自己的观点，马万齐扫视一眼大家，又问：“你们听到了什么？”
　　孙中牟抢先说：“中央的几个大人物被揪出，听说还有一些大人物也会被打倒，看来隐藏在党内的走资派真不少。”
　　马万齐把头转向其他同学，说：“你们听到了什么？”
　　袁尚草说：“我看见批判红军总司令的大字报，不得了！”
　　马万齐问：“你们看最近的报纸了吗？”
　　几人一齐回答：“看过了。”
　　马万齐问：“你们看到了什么？”
　　袁尚草说：“我发现斗争的矛头指向党内走资派和牛鬼蛇神，重点是批斗党内走资派，是不是意味着批斗走资派将是今后斗争的重点？”
　　马万齐冲着袁尚草笑了，说：“你真聪明。你的政治嗅觉十分灵敏，别说是学生，就是老师也未必有如此灵敏的嗅觉。你是一块好料，应该积极投入革命斗争的滚滚洪流中，你一定会有很大收获。”
　　孙中牟和王乾古看着沾沾自喜的袁尚草，羡慕不已。有几个女生围过来，蒋衡益亲昵地拉着童玉环和齐莹莹的手，鼓励他们听马万齐的议论。马万齐瞅着围过来的女生说：“你们看最近的报纸了吗？”
　　几位女生点头。
　　马万齐说：“你们都从报纸上看到了全国的大好形势，应该知道摆在你们面前的任务是什么。”
　　齐莹莹见其他人不开口，便说：“我们应该顺应大好形势，造走资派的反。对吗？”
　　蒋衡益看着几位男生，期望他们做出回答。王乾古看着蒋衡益，小声说：“难道不批判那些牛鬼蛇神了吗？”
　　袁尚草说：“那些牛鬼蛇神早被批得体无完肤，已是一具具僵尸，继续批没味道。齐莹莹说得好，我们应该抓重点，造学校走资派的反，轰轰烈烈干革命。”
　　袁尚草的话像一把火炬，点燃了周围几位同学内心的火，也点燃了马万齐和蒋衡益内心的火。马万齐拍着袁尚草的肩膀，笑呵呵地说：“目前的形势需要你们这些富有朝气的学生挺身而出，勇敢地站在斗争的最前列，引导同学们奋起斗争。革命需要你们，你们是学校的未来。”
　　马万齐的话像一把大扇子，将几位同学内心刚刚燃起的烈火搧得熊熊燃烧，男生围着马万齐，女生围着蒋衡益，人声鼎沸。听见有人大声议论，过路的学生纷纷凑过来。马万齐和蒋衡益被围在两个圆圈的中心，与周围的学生高谈阔论。
　　邵春风听见这边吵吵嚷嚷，快步走过来，发现马万齐夫妇被围在中心，不停地挥舞着手臂，口若悬河。他想听夫妇二人在谈论什么。鞠一格和孔处士凑到邵春风跟前，一起瞅着两个大圆圈。
　　孔处士笑着对邵春风和鞠一格说：“这对夫妇今天红得发紫。过去他们不甘人后，现在也不甘人后，出尽风头。”
　　鞠一格说：“他们在谈论什么，如此热烈。”
　　邵春风说：“还能谈论什么，无非是国家大事。这对夫妇的嗅觉很灵敏，稍有气息就能嗅到，真是天生的一对。”
　　鞠一格说：“目前国家形势的确发生了变化，牛鬼蛇神臭不可闻，夹着尾巴做人，食之无味。那些大小走资派才是肥肉，值得大家去啃。我在家看报纸，听收音机，这两个宣传机器都说党内走资派是可怕的敌人。我们不可等闲视之，应该立即行动起来，紧跟全国大好形势。”
　　邵春风说：“我赞同你的观点，的确应该行动起来，不然就落后于全国形势了。”
　　邵春风几人在这边议论，有几个学生离开两个大圆圈凑过来。看见有学生来听议论，邵春风精神倍增，笑嘻嘻地对几个学生说：“面对大好形势，你们有什么想法？”
　　师风雷说：“一句话：造反！造反有理！”
　　周天寒说：“对。造反有理！”
　　邵春风笑着说：“造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有造反的对象，要有造反的手段。你们读过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吗？”
　　师风雷和周天寒摇头。雷凤凤说：“我看过一遍，挺好玩。不过阿Q傻头傻脑，我们哪像他那么傻。”
　　鞠一格问师风雷和周天寒：“你们是初几的学生？”
　　师风雷说：“初二。”
　　鞠一格看着身边的雷凤凤，笑嘻嘻地说：“初二学生自然没有学过《阿Q正传》。这位同学的话有见地，阿Q的确不是一个像样的革命者。为什么？一、他不知道革命的对象是谁，认为凡是与他作对的人都是革命的对象。这不是好坏不分，打击一大片吗？二、他不懂得革命的手段，以为去庙里砸神牌就是革命，还偷走了宣德炉。这不是歪曲革命丑化革命吗？你们可以学习阿Q敢于革命的精神。”
　　听了鞠一格的宏论，雷凤凤带头鼓掌，认为鞠老师讲得太好了。听见这边掌声响，又有一些学生离开两个大圆圈，跑来这里凑热闹。正在宿舍里议论形势的周九声和曹凤光听说有的老师议论形势，也跑出宿舍来凑热闹。几位老师身边的学生越来越多，几位老师越来越兴奋，都想吸引学生的目光。邵春风挥舞着手臂，提高嗓音，说：“毛主席多次接见红卫兵的目的是什么？”
　　对于邵春风的提问，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人回答。
　　邵春风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都回答不出来吗？”
　　师风雷说：“他老人家喜欢红卫兵。”
　　师风雷的回答引来一片笑声。
　　邵春风说：“大家别笑，他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是什么？”
　　周围一片安静。邵春风环视一遍学生，见无人回答，接着说：“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不就是希望你们跟着他老人家走，要你们革命，要你们造反吗？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就是他老人家接见红卫兵的目的。”
　　学生茅塞顿开，欢呼起来：“造反！造反！”
　　蹲在远处的王思定看着议论的人群由一个圆圈变成两个圆圈，由两个圆圈变成三个圆圈，再也按捺不住，蓦地站起来，在操场边不停地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