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十一）

　　在医院又住了两天，钟玉兰就坚持出院，整天呆在一片白的房间里太过枯燥乏味，无聊至极。问她想到那里住，回答想回奶奶身边。欧阳源说奶奶那里条件不好，要求搬回家住，她想了想就答应了。虽然很想回到奶奶身边去，但她知道父兄和张玉龙又会跟了去。
　　他们有工作，有事要处理，为了我他们够苦的了，不能再让他们受累。她这么想后不再坚持回钟家坪，答应搬回家度过最后时间。在出院前，她严肃承诺父亲兄嫂侄儿和张玉龙，不再离开，一直生活在一起。
　　下午三点，钟玉兰走出医院回家，有妈妈遗像的家。
　　刚下车，等候在大门外的陈阿姨就惊叹道：“天啊！凤儿，你和妈妈真像！”
　　她微笑着捧握住手真诚地问候，好像陈阿姨是自己喜欢敬重多年的人。
　　进了与想象中一模一样的客厅，她即站在大遗像前静静地看着微笑中悲戚明显的人。
　　妈妈，你的凤儿回来了。妈妈，见到我高兴吗？妈妈，你和我长得真像啊。妈妈，你看我是不是如牧民说的眼睛像夜空星星？妈妈，对不起，因为我你才过早离世，都是我不好。妈妈，要不了多久我就来陪你了，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八个人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天天在一起说话吃饭睡觉做梦（天堂的人会吃饭睡觉做梦吗？与活着时一样）。妈妈，那年你因为没找到我忧郁而逝，走进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于活着的人，人死后的世界就是未知的），把悲伤痛苦和无尽的哀伤怀念留给爸爸和大哥。
　　妈妈，那晚爸爸说你是因我而逝，我很难过很自责很愧疚，如果不是我，爸爸不会失去妻子的温存和体贴，大哥不会失去母亲的疼爱呵护，大嫂的担子不会重少人疼，星浩不会失去祖母的疼爱呵护。妈妈，你为什么就不看开点呢，找不到我就算了，何苦忧郁成疾早逝。
　　妈妈，你好自私啊，丢下妻子母亲婆婆奶奶的责任不尽，撒手去了天堂。
　　妈妈，没有你，爸爸有多孤独有多寂寞，在无数的长夜里含泪向遗像把你怀念，看着别人成双成对时回忆与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用回忆怀念慰藉孤独寂寞的心。
　　妈妈，你怎么能为了我而让爸爸过没有妻子大哥没有母爱的日子啊？你怎么能让大嫂没有婆婆分担照顾爸爸大哥星浩的责任？你怎么能不看着孙儿长大成人？你可知道你当年那么做，让今天的我多么的自责愧疚。
　　妈妈，现在我回来了，回来和你一起在这座房子里吃饭睡觉。这里是我温暖的家，因此我不会离开，要死在里面，因为你在这里出生长大结婚生子得孙与世长辞。我要和你在同一个地方去天堂（在张玉龙的怀抱中幸福地闭上眼睛，被爸爸大哥大嫂星浩握着手送往有你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天堂），因为这里是你出生长大生活过的地方。这里是我温暖的家，因此我不会再离开，被最亲的五个人陪伴着走完最后一程。
　　妈妈，自奶奶离世不久我就没有家了，虽然婆婆对我很好，没有因养母和公公的事迁怒非难我，但那是妈强加于我的家，不是我想要的。现在我有家了，这里有你有爸爸有大哥有大嫂有星浩，他们是我的亲人。哦，还有张玉龙，我唯一的爱，他也在这里。所以，我不会离开了。
　　妈妈，回家的感觉真好，真幸福。是的，是幸福。妈妈，这幸福让我感到好开心啊，真的，很开心。因此，我不会再离开了，会如承诺爸爸大哥大嫂星浩和张玉龙的，让他们陪伴一段时间后送往天堂。
　　妈妈，妈妈啊，我的妈妈！
　　因担心女儿看到妻子的遗像难过头痛昏倒，欧阳源请徐医生和小杨跟了来。出乎意料的是她并不难过，很平静，好像看的不是没有见过的母亲的遗像，而是母亲出差时放在家里的大照片。
　　她不难过，是因为医生说她最多只能活三个月，最短一个月。反正不久将要和妈妈团聚于天堂，一个活着以月而不是以年计算的人，不会因为见到已逝母亲的遗像难过悲伤。
　　“凤儿，妈妈是不是和你长很像？”欧阳源扶着女儿的肩膀，热泪满眶。“这是妈妈在我们身份恢复次年春天在花园里拍的照片，当时亲戚朋友说妈妈像仙子呢。”
　　“凤儿，你和妈妈太像了，把照片放在一起，会分不清哪是你哪是妈妈，难怪玉龙总是痴痴地看着。”欧阳龙吟走到妹妹背后，含泪看着微笑的遗像。“凤儿，如果妈妈知道你回来了，会非常开心高兴。”
　　“凤儿，累了吧，去房间休息会儿。”欧阳源拂着女儿的鬓发，一脸的慈爱。“陈阿姨在做韭菜腊肉包子花生稀饭，玉龙说你喜欢吃。”
　　她没有说什么，深深地看了一眼面现悲戚的遗像，转身跟着江君如上楼，欧阳源欧阳龙吟张玉龙紧随其后。
　　进了房间，她就躺下，累了，病魔不但又在用锥子钻她的头，还把沙子揉进了眼睛。
　　“凤儿，房间是爸爸去年夏天亲手布置的。”江君如拉上有竹子熊猫的蓝窗帘把阳光关在外面，“窗帘也是爸爸亲手挂上的，是你喜欢的，与家乡你和玉龙房间里的颜色图案都相同。”
　　她虽不说话，心里却是暖暖的。
　　“凤儿，爸爸以前在楼下住，现在搬到楼上来了，就住在你右边的房间，玉龙住在你左边的房间，需要什么轻喊一声我们就能听见。”欧阳源弯腰看着血色不多的女儿，泪在眼里凝聚。
　　“凤儿，你知道吗，自去年夏天玉龙讲了你的事后，爸爸和我睡里梦里都在叫着你。”欧阳龙吟在床前蹲下，豆大的泪珠掉到朱色地板上变成了暗色的花。“现在好了，你回来了，我们不用在梦里叫你找你了。”
　　她紧抿着唇，双手放在胸脯上，心儿甜甜的，不疼也不痛。
　　“凤儿，你要喝水吗？”江君如俯身问，“把嘴唇润润。”
　　“不。”她轻轻的回答，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们出去吧，玉兰累了。”痴看着钟玉兰的张玉龙，不看其他人。“玉兰，要唤两只鸮儿到阳台上来吗？”玉兰，你的头又痛了吗？痛得厉害是吗？玉兰，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分担你的病痛啊？玉兰，看着你受病魔的折磨，我的心疼得像爪子在抓扯。玉兰！
　　“它们会来的，不用唤。”她疲惫地回答。头更痛了，必须休息，会昏迷，那么亲人会更心疼更难过。我不能让亲人更心疼更难过，太残忍！
　　“处长，我们出去。”张玉龙把狂涌的泪咽回到心里，让它们在那里汪洋恣肆，带头走出房间。
　　脚步声消失不久玉兰就睡着了，睡得很香，连梦也没有做。睡在有母亲遗像的房子里她很幸福。幸福的人不会做梦，痛苦绝望悲伤的人才做梦。痛苦绝望悲伤的人在梦里能得到安慰和解脱。此时的她是幸福的，才没有做梦。梦属于痛苦绝望悲伤的人，因为它能让人获得现实生活中不能获得的一切。她不是痛苦绝望悲伤的人，便没有做梦。
　　钟玉兰搬回母亲出生长大去世的地方后，白天一部分时间看欧阳源研墨写字打太极拳，看欧阳龙吟张玉龙练格斗拳击做俯卧撑，看欧阳龙吟江君如跑步，一部分时间听张玉龙讲家乡的人事变迁，看亲人整理花园。也会和江君如帮陈阿姨择菜熬汤，教陈阿姨做家乡菜，炖家乡汤。更多的时间是看星浩画画写作业，听星浩朗诵诗歌，看星浩表演话剧。上班上学的人走后，她就回房间打开张玉龙买的小录音机听蒋大为张明敏费玉清程琳的词带，因为里面有《红牡丹》、《乡间小路》、《梦驼铃》、《一剪梅》和《故乡情》。反反复复地听，听累了就躺下休息。夜里和亲人坐在楼下客厅看电视，戴着墨镜看。有时会因剧情叹息轻笑，更多时候是静静的看着，累了就洗漱休息。
　　每晚她的鼻息声响起张玉龙即开门进去，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借着窗外的路灯看她。看着看着便哭了，无声的哭，泪水在他皮包骨头的脸上流淌，歇在阳台上的两只鸮儿相互看一眼便泪光闪闪地去捕猎。
　　他哭累了就爬在床边睡，睡梦中都在流泪说：玉兰，对不起，我害了你。玉兰，别再离开我。玉兰，别再让我找不到你。玉兰，别再让我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你。玉兰别再离开，我过怕了看听闻不见你的日子。玉兰，我们回家吧，回家好好的过日子。哭叫最多的是：玉兰，别再离开我，别再让我过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你的日子。玉兰，别再离开我，我过怕了看听闻不见你的日子。玉兰，我们回家吧。
　　钟玉兰每次都被他在梦里的哭声吵醒，但不会让他知道，闭着眼睛在在心里心疼和欢笑。
　　钟玉兰回到有母亲遗像的家后，张玉龙就被她逼着上班。他含泪说想陪她，被断然拒绝后说他不上班，她就不吃饭喝汤不服药。他知道她会这么做，便只能答应。为了让他不害怕担心，她当着全家人的面严肃承诺不会在下班后看不见，会在家里等他一起吃饭看电视赏景听音乐，一起回忆有关家乡的故事，会一直生活在这里不会再离开。为了她不停药绝食，他每天提心吊胆地去上班，三天后，见她的精神很好，有了明显的血色，便以为病情得到了控制，松了口气。好好的上班，回家坐在对面或身边握着手不眨眼地看着。每晚都在她睡着后进入房间，坐在床前看，直到她离开。
　　钟玉兰搬到有母亲遗像的地方，林娟整天都不高不兴。不管是在楼下的大客厅，还是在楼上的小客厅，或是在餐厅，都坐在张玉龙的身边。也不主动说话，只冷淡地回应她问候。有钟玉兰，林娟坐在身边张玉龙不会生气发怒，只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表妹，轻轻的握着手听着闻着。林娟每次见他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表妹，轻握着表妹的手柔声细语地和表妹说话就非常生气，眉皱得更紧，回应表妹的声音便更冷。即使笑也是硬挤出来和装的，这让家里人总是面现惊讶地看她。
　　每天清晨傍晚，张玉龙陪着钟玉兰在花园散步或静坐，林娟总想跟着，每次都被江君如笑着拉走。星期天她紧跟着去公园，不愿留在家里。张玉龙不会面现嫌恶，因为他的心神只在钟玉兰的身上，不会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上班的时候，即使林娟推着自行车站在身边，他也不会面现厌恶憎恨，因为钟玉兰在含笑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