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十）

　　钟玉兰醒了，满屋子的人齐声叫
　　“玉兰。”
　　“凤儿。”
　　“兰姐。”
　　“大姐。”
　　“唔——”她动了一下，想看看在哪里，可是一片黑暗。眼睛还是看不见。她在心里轻叹一声便闭上眼睛，看不见就没必要睁着。在家里还是在医院？肯定在医院，昏倒了，在奶奶和爷爷的面前。爷爷奶奶一定急得不得了。唉，怎么就不坚持站着啊，那么奶奶就不会着急心疼了。还有爷爷，他肯定也心疼着急得眼泪直流。唉，几年才回来，却让二老着急心疼，真是不孝。
　　“兰姐，你可醒了。”秀姑抱着她的头，泪水汹涌。“你吓死我了啊，兰姐！”
　　“不哭，我不是醒来了吗？”她拍拍秀姑的胳膊，“哭坏了外甥女我可不饶你！记住！要是你不听话，兰姐不会原谅！”
　　“兰姐，你想吃东西吗？三天了一定很饿。”
　　“哦，三天啊，呵呵，我睡得可真久。”她笑了，脸颊像怒放的桃花般艳丽。“不饿，有点渴。”她抿了下苍白的嘴唇。
　　“凤儿，这是你嫂子炖的鸡汤，用砂锅炖了一上午，把油撇了的，不腻，加了当归红枣。”欧阳龙吟把保温桶打开，端到床前递给秀姑。“不烫，你喝点吧。”
　　“嗯。”她点头。“啊！”一阵剧痛使她叫出了声。
　　“凤儿。”
　　“兰姐。”
　　“大姐。”
　　除了一直在发呆的张玉龙，其他人都叫着扑向病床。“你怎么样？”
　　“我······我······没事，不用担心。”她努力回答，脸上的艳丽没有了，被苍白取代。
　　“您别点头，也别说话，躺下休息。”徐医生分开人们走到病床前弯腰把了下脉，“欧阳处长，汤放着，您妹妹现在不能吃东西，一吃会呕吐，一呕吐头就会更痛，从而导致昏迷。”
　　钟玉兰在秀姑的帮助下轻轻地躺下去，双手放在胸脯上。欧阳龙吟把汤给刚进来的妻子，便去握住父亲的手无声地安慰。
　　张玉龙仍然呆呆地看着钟玉兰，脸上豆大的汗珠不住滚落。都是我不好，过年不该把奶奶和爷爷合葬，惹导致玉兰生气昏迷了三天三夜。她当年就说过把奶奶和爷爷合葬是她的心愿不是我的。我为什么不再等几个月呢，六年都等了，却不等半年，导致她急得加重了病情。玉兰，对不起，先是我那一推害得你落下了病根，后又剥夺了你完成心愿的权利。玉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玉兰，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独活，把你送回奶奶身边就去天堂和你团聚。玉兰！
　　三天前的上午十点，钟玉兰在奶奶张爷爷墓前昏倒，张玉龙哭叫出声就人事不省。玉强骑车去区上租了面包车把他们送到了县医院，第二天就和王琳来了省城。
　　自钟玉兰昏倒，欧阳源父子，打针后三个小时才苏醒的张玉龙和玉强王琳秀姑查尔旺一直都守在身边，第三天上午杨强和玉芳就从驻防部队赶到了，一起守在病房。第二天大家都不吃不睡，江君如严肃地说如果善良的凤儿知道亲人为她不吃不喝不睡不眠会自责难过，而医生说她的情绪不能波动。为了凤儿，便是黄莲也要吃。不为了自己，为了病人，他们谁都不会吃饭睡觉，就那么围着病床看着没有血色的病人。为了她，都吃着比黄莲还苦的饭，喝着比药还难喝的汤。就这样，所有人为了同一个目的，吃着饭喝着汤，轮流休息。
　　世间最宝贵的爱情、亲情、友情钟玉兰都拥有了，因此，如她在心里说的：此生无憾了。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总是在心里这么说。
　　她确实没有遗憾了，奶奶和张爷爷合墓同葬，生不同床死同穴的遗愿了了；养父母的身体都很好，玉芳玉强都有了幸福，一个被丈夫珍爱，一个被妻子在乎；秀姑被查尔旺如珍宝般地捧在手心里；小宝已长成了健康强壮的孩子，秋季读四年级；亲生父母已找到，虽然母亲早已离开了人世，但总算知道妈妈名叫齐漱玉，与人一样美的名字；大哥有个既温柔体贴又聪明能干的妻子，有个聪颖可爱的孩子，将来会成为画家和诗人；父亲虽然有心脏病但有药养着。要说有什么让她不放心的，那就只有张玉龙了。
　　她为张玉龙还没结婚而难过，愧疚。二十五岁还是一个人，婆婆七年前就想抱孙子了，至今却无儿媳。如果我当年不走，他就不会过这孤苦的六年多。对不起，张玉龙，这辈子注定我们有份无缘。忘了我吧，找个美丽善良的女孩结婚生子，她会给你幸福和快乐。她又一次在心里这么说后，就睡着了。
　　梦里，张玉龙和她乘坐渡船回家，如绸绿水里有蓝天，白云，飞鸟。
　　钟玉兰苏醒第二天，坚持要秀姑查尔旺带着小宝回科尔沁，理由是他父亲年龄大了，请的牧人可能照管不好那么多牲畜；牧民没有专业兽医不行，小宝不能长时间不上学。秀姑说查尔旺和小宝回科尔沁她留下。
　　“你不回家我就不吃不喝不接受治疗！回家，还是看着我不吃不喝不接受治疗，你选！”她说完就面向里躺下不理秀姑。
　　中午不吃饭也不服药输液，晚上仍然不吃饭不服药输液，谁劝都不听，劝多了她就下床要回奶奶身边去。秀姑没办法只得答应和查尔旺带小宝回科尔沁，可她却要求明天就走，否则就继续绝食。秀姑怕她的病情会因停药加重便哭着答应，但她要查尔旺马上去买车票，欧阳龙吟说不用查尔旺去买，他打电话给火车站留三张卧铺票。之后要妹妹吃大嫂送刚来的燕窝，她皱眉沉脸地说秀姑走了才会吃，欧阳龙吟便不敢再劝，怕她激动昏迷。
　　夜深了，秀姑还坐在床前看着熟睡的钟玉兰流泪，查尔旺悄悄地拉了几次衣袖无声要求休息，都被甩开手，张玉龙用目光要她睡也假装没看见。她怕今夜之后再也见不到敬爱的兰姐了，虽然张玉龙欧阳龙吟江君如没说玉钟兰的病难以治愈，但秀姑从他们消瘦憔悴心疼悲伤的神情看出来了。
　　兰姐的病治不好了，这是我最后和兰姐在一起的夜晚，以后要见只能在梦里。秀姑悲伤地想道，兰姐，我真的不想走，想留下来陪着你走完最后一程，可是你不吃饭不服药不输液。兰姐，你不能不吃饭，更不能停药，为了你吃饭用药我走。可是兰姐，我走的是多么的悲伤和不舍啊。兰姐，你好狠心啊，明知道我不想走，却还要用绝食停药来威胁我。
　　兰姐，我走后你可千万要吃饭吃药输液，接受治疗，让张大哥和大哥大嫂照顾你，如果你不想在医院住，就答应叔叔搬回家，那里有你妈妈的遗像。
　　哦，兰姐，那天你睡着后我去给你端鸡汤，看见了你妈妈的遗像，和你长得很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你呢。兰姐，认了叔叔他们吧，一家团聚。
　　兰姐，我要妈跟我走，不答应，要照顾爹。妈说爹虽然对她不好，可毕竟是四个女儿的爹。我不能强行把妈带走，她不只是我的母亲，还是爹的妻子。
　　兰姐，那个折磨凌辱我两年多的畜生，三年前给陈寡妇背石头摔倒被砸死了。我留了二十元钱，托妈买香蜡纸烛以小宝的名义给他烧去。虽然他从没疼过小宝，可毕竟是亲生父亲。兰姐，你说过人不能记仇要记恩，记仇的人没有快乐，记恩的人才有幸福，我便照你的话做了。
　　兰姐，这一别如果不能，请你见了张爷爷奶奶后每晚都来梦里看我。今生我们是姐妹，来生还是，不过我要做姐姐，你要做妹妹，这样我便能如今世你待我一样地疼爱呵护你。
　　兰姐，在以后的日子里别不理张大哥，他等了你近七年，你给他织的衣服裤子帽子围巾手套还从未穿戴过，要等你回来了再穿戴，那天拿给我看，每年晒都褪色了。
　　兰姐，张大哥因为你的病瘦得皮包骨头，睡里梦里都在流泪说：玉兰，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前天晚上我去看小宝，听见他抱着毛衣喃喃地叫着说着哭着，可知对你的心有多真。
　　兰姐，你如果病好了就和张大哥回家吧，相守着好好地过日子。虽然你嘴里说不喜欢他，但心里却是喜欢的。别再对张大哥冷冰冰的，虽然那是你装出来的，但同样伤人。
　　兰姐，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你睡得很香，做梦了吗？梦见谁了？是奶奶和爷爷，还是张大哥，或是我们四个人信马由缰在草原？
　　兰姐，你病好后一定和张大哥去科尔沁，让我看着你笑看着你歌。
　　兰姐，千万别忘了我们的约定：生生世世做姐妹。
　　秀姑想着哭着，四点才爬在钟玉兰的手边睡去。上午十点，一步三回头地被查尔旺和小宝扶着走出了医院。
　　钟玉兰站在窗前看着秀姑和爱人儿子消失在视线外，泪水打湿了她血色很淡的脸。
　　秀姑，回去好好的生活，别太记挂我，要多吃饭，那么我的外甥女才不会瘦。她现在眼睛鼻子都有了，只是不知像英国第二代混血儿的查尔旺还是像你？不过像谁都漂亮可爱，因为你和查尔旺都非常好看。小宝，你一定要好好读书，替兰姨和妈妈圆大学梦。查尔旺，要疼爱秀姑一辈子，不要伤她的心，她值得你用一生珍爱守护。秀姑，知道我去见奶奶了，千万别悲伤，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这是奶奶说的。虽然我的人走了，但我的爱还在，它会陪伴你走完人生。
　　
　　秀姑离开蓉城的当天夜里，欧阳源第一次坐到了病床边，告诉女儿她出生前后的事。
　　“凤儿，文革时期，爸爸和妈妈同时被隔离起来，罪名是反革命（我们替各自的老上级说了几句公道话）加特务，（解放前爸爸是地下负责人之一，作掩护的身份是伪党部的一个科长）再加上你定居国外的外婆外公舅舅，又多了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数罪并罚判了无期。先是进工厂上班，半年后送回祖籍阆中改造，同年你大哥以反革命特务子女去东北农场接受劳动改造。爸爸妈妈之所以被去阆中丝厂劳动改造，是因为祖籍地。你的曾祖父是阆中人，经商在省城安了家，育有两男四女，三个儿女死于战乱兵匪，延续血脉的只有爷爷。奶奶只生养了爸爸和姑妈两个孩子，爷爷虽娶了两房姨太太，但都没有生养，医生说是爷爷抽鸦片所致。
　　“妈妈怀你前三个月反应大，吃什么都吐，三个月后才恢复正常。七个月后呱呱落地，因天天吃喝的都是窝窝头白开水，没有沾油星，你像个小猴子，脸上的皱纹有麻绳粗，怎么看都不像个婴儿。妈妈因营养不良奶水很少，一天喂不了两次奶，你饿得直哭，妈妈也哭，说你养不活。第三天我求小黄把你放到码头，让没有儿女的人抱回去养。小黄答应了，夜里悄悄地把吃了几口奶的你抱走，临走时我们把外婆外公送给你妈妈的结婚礼物，有我们名字首字母的金项链放在了襁褓中，作为日后相认的凭证。不过即使没有信物也能相认，你有块蓝色的胎记，因为有蓝色胎记的人不多，何况你有那么大的一块，且还长在双乳间。”
　　欧阳源长叹一声，睿智深邃的眼里泪光如星闪烁。“风儿，你被送走后，妈妈每晚都做噩梦，你瘦弱没有人愿抱养而饿夭折了。爸爸安慰妈妈梦和现实是相反的，你不但被人抱回家抚养，还长胖了，胖嘟嘟的，像大哥小时候一样。每次妈妈听了爸爸的安慰都哭得更凶，因为你那么瘦要多少奶粉才能养胖，别说没钱即使有也买不到奶粉，没有奶粉人家用什么养活你。其实爸爸也一样的担心，但却不敢让妈妈知道，怕妈妈会更心疼难过。爸爸和妈妈都做过非常美的梦，我们一家四口团聚于省城的家。梦醒后，连回忆边哭。
　　“就这样，我们在梦里一家团聚的日子中过了八年，八年妈妈不知流了多少泪，一双好看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呆滞无神。文革结束恢复身份，回到工作岗位半年后，相信时局已稳定不会再动荡不安，阳光雨露不会再被阴霾黑暗笼罩。于是，我们请假回阆中找你，在大街小巷贴了寻人启事，三天过去，音讯全无。找了三次，最后一次最久，十天。因小黄回了云南联系不上，加上我们要他把你放在城里的码头，只在城里和郊区寻找，没想过要去乡下打听，没有找到，便愚蠢地相信你因太瘦弱夭折了。
　　“记得那天妈妈怎么都不愿上车，流泪说死要见骨，活要见人。妈妈要爸爸和大哥回来上班，她留在阆中寻找。我们不答应，理由是艰难困苦年月即使健康的婴儿也有不少夭折，何况你那么瘦弱，肯定难以养大。离开阆中，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刀，爸爸和大哥大嫂也是悲伤难禁，失声哭泣。妈妈的悲伤使天也动容，纷纷落雨如泪。凤儿，如果爸爸听了妈妈的话继续寻找，你既不会受那么多苦，也不会生病。都是爸爸不好啊，没想到你会被远离县城的人们抱走，你怨爸爸恨爸爸吧。”
　　钟玉兰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躺着，既无悲色也有怒容，很平静。
　　欧阳龙吟给父亲倒了杯水后安慰：“爸爸，别太自责了，当年谁也没想到黄叔叔会把凤儿送到乡下的码头。那年冬天我应该去云南找黄叔叔，而不是劝妈妈说瘦弱的凤儿早已不在人世了。”
　　“妈妈被爸爸和你大哥大嫂强行带回家，不久因悲伤忧郁成疾，一年后永远闭上了美丽的眼睛。”欧阳源的眼里又是妻子齐漱玉大睁着美丽的眼睛流泪停止呼吸的样子。漱玉，是我害了你，如果我听你的话继续寻找凤儿，你就不会忧郁而终，死不瞑目。
　　“欧阳副书记，过去的事就别再说了吧。”张玉龙皱起了眉头，不满地看着岳丈，无声地责备：玉兰心地善良，知道妈妈因自己忧郁而逝会自责难过，病情加重。“玉兰累了，需要休息。”
　　“玉龙，对不起，我不该在此时说这些，让凤儿难过。”欧阳源擦着泪水涌流的眼睛更加愧疚自责，“但我不愿凤儿以为我们没找她而怨恨妈妈。”
　　“很晚了，你们······都去休息吧。”钟玉兰动了一下，声音很轻。“都去休息，我习惯了一个人。”说着就闭上眼睛。
　　“凤儿，让爸爸陪你好吗？”欧阳源站起来走到床头，“爸爸做梦都想看着你睡。你答应爸爸好吗。”
　　“说了，习惯了一个人。不想我累……都去休息。”
　　“爸爸，凤儿累了，让她休息吧。”欧阳龙吟挽住父亲的胳膊，眨了下眼。“玉龙，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凤儿想一个人。”
　　“好吧，凤儿，我们走，你休息吧。”欧阳源这么说后看着女婿，“玉龙，走吧。”
　　张玉龙很想留下来守着钟玉兰，但怕她激动头痛，便不情愿地跟在江君如后面走出病房。
　　都走了，我可以哭了。妈妈，为什么不想开点啊，找不到我就算了，何苦忧郁成疾因我而逝，让爸爸失去了体贴温存过孤独寂寞的日子，让大哥没有母亲让大嫂没有婆婆让星浩没有奶奶。
　　妈妈，我一天孝都没有尽，一天欢也有没承，你却为我付出了生命。妈妈，让我如何报答你伟大的母爱啊。妈妈，不过没关系，不久我就会来见你后再也不分开，天天在一起，你为我唱童谣，我为你揉肩腰。
　　妈妈，爸爸说我和你很像，因此在天堂你一眼就能认出来。说真的我不想住在医院里，天天看着满眼的白色，很无聊。我想出去看蓝天白云，绿水青山，烟雨雾霭，听鸟鸣泉唱，闻犬吠鸡啼，这样的生活最是美好。可是医生不允许，说我需要躺着静养。养什么啊，能养好吗？
　　妈妈，我没有认爸爸大哥大嫂星浩，你没有怪我吧？虽然我嘴上没叫，可心里早已叫了啊。大哥叫我凤儿的那天起我就在心里叫了。
　　妈妈我真想去你生活过的地方生活，抚摸你用过的东西，在你睡过的床上睡，在你坐过的凳子上坐，在你站过的地方闻，感受你的气息，想象你的样子和动作，度过在世的最后时间，在你生活离世的地方去天堂和你和爷爷奶奶团聚。
　　妈妈，我不能再和你说话了，头和眼睛又很疼，必须休息。妈妈，到梦里来看我吧，你认得我，和你长得像，很好找的。妈妈。
　　钟玉兰轻轻地把身体躺平，向窗台上看着她的两只鸮儿眨了下眼，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她一会儿叫爷爷奶奶（要求给她扎辫子炒栗子烤红薯），一会儿叫妈妈（要求给她唱童谣讲故事），一会儿叫张玉龙（要求给她递尺子剪刀剪线头摇竹扇），直叫得悄悄进来坐在床前的欧阳源欧阳龙吟张玉龙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