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醒了……”虻轻轻地说了句
作品名称:失守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2-11-17 12:09:34 字数:20590
“醒了……”虻轻轻地说了句,然后整个头部弯曲,向我低下来;她的手探进我的被窝。她的唇冰冷的,和外面的雨天没什么两样;而且她身上还有股潮湿的味道,潮湿里挟带着股汗渍味,以及铁锈味和某种说不清的腐臭味。
“我大舅走了;”吻过后,虻蠕动着苞谷虫儿般的唇,那只手从我的被窝里拿出来,轻轻抚摸向我的额头,试了试温度,轻描淡写道:“你和子衿到哪里吃的饭?”
提到和子衿吃饭,我的思绪就飘过正午的炎热,逗留在那个满是烤肉味的韩食馆里。那是家真正的碳火,坐在那排红色沙发上,看着烤箱上的肉类食物,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依兰不停为我们翻烤着烤箱上的串,子衿不断地举杯,不断敦促我将瓶里的酒倾倒入杯中。淡黄的酒液折射着室内的灯光,依兰耳垂下那对红色泰国石耳坠不时晃入我的视觉,整个韩食馆都笼罩在暖色中。
我轻轻吐出韩食馆这三个汉字,虻不知何故笑了;她的面靥和她身后那幅睡眠渐渐融为一体,使我分辨不清。也就在这时,我忽然也觉得滑稽,大热天,到那个韩食馆忍受着炙热,实在匪夷所思。子衿开着车,曾经逗留在百年木炭前,那个红色旗袍的女孩子旋起迎宾小姐应有的程序化的微笑,几乎要迎了上来,却给坐在后排座的依兰一句话阻挡:
“我不想吃火锅,现在全都是辣味剂,全都是罂粟粉;而且我现在只要一吃那玩艺儿就拉肚子!”
于是,子衿一脚油门,将那位迎宾,以及弥漫在周围的涮羊肉味道留在原地——她呆呆站立在街边,脸上程序化的笑靥还不曾消逝,甚至腰肢还保留将要弯下去的谦卑姿式。
“那吃什么?——炒菜,还是烧烤?”子衿挺直脖子,向正驾驶与副驾驶之间的倒车镜里扫了眼。
依兰歪下脑袋,抬手拂了拂瀑布般的长发,对子衿的二选一问题发出质疑:“问我吗?”
“当然;”子衿目视前方,乜斜我眼,噗哧一笑,轻轻说了句:“不问你问谁?”
这简短的一句话,将我隔离于子衿和依兰的世界;我成为了旁观者。某些时候,子衿和虻谈论时,我也会遭遇相同的境遇,同样也会成为旁观者;似乎只要子衿存在,我就注定成为旁观者——这也是我扭过头瞧向车窗外的缘故。繁华而宽敞的花园路两侧满是广告和招牌,就在那个通宵烧烤的北边,一辆白色昌河厢车停在人行道里侧,厢门敞开着,几个人在忙碌地卸着暗红色的箱子,我依稀瞥见那上面几个字:虎林老窖。与此同时,我嗅到了炎热下的尘土的味道。
“你不说到东宁吗?”依兰疑问道:“怎么,现在改主意了——是不是虻说不去了,你就不去了?”
“去呗;”子衿嘿嘿一笑,飞快瞥了我眼,使劲儿摆了摆方向盘,超越过那个101线车,又猛地踩住刹车;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出现在车前端:“去不去东宁,和虻有个屁关系!”
就在红绿灯的上方,那几个形状不同的摄像头冷冷地扫向街面,窥视着我,也窥视着每一个人。我打了个寒噤,莫名地紧张起来。
“谁知道呢……”依兰向后一倚,手支撑在敞开的车窗上,也向外张望起来。
子衿却没再回答,他只是在笑,莫名地笑。十字路口处的红绿灯在闪烁,红色的数字跳跃着,从十位演变成为个位。子衿飞快地摘下墨镜,挂在头顶斜上方的倒车镜上,然后从操作台上拿起iPhone4,信手按了按键盘,又放下。刹那,前方的红绿灯变换了颜色,由红成为绿。子衿一脚油门,整个车向前窜了出去,我感到那巨大的压力,整个身体靠向车座。
“你慢点儿行不行?!”依兰嚷了起来,同时将那块蔚蓝色丝巾扔向子衿。
子衿还是没回答,他嘿嘿笑着,一手抓过丝巾,顺手撇到车窗外。子衿这个动作,显然令依兰吃了一惊。不过,蔚蓝色丝巾凑巧又从前面的车窗给车行驶带起的疾风吹拂,通过后面的车窗又刮进车内;这惹起依兰的一串笑声。
“看没看到,这就是缘份,你甩都甩不掉!”依兰一手抓起丝巾,另一手抓住驾驶座的后靠背,头歪向子衿,以教训的口吻讲道。
“笑话!”子衿没多辩驳什么,只眨巴下眼睛,轻吐出这两个字。
也正因为这两个字,瞬间车里沉默下来。依兰收起丝巾,顺手扔在旁边,整个人陷落在后车座里,即不向车窗外张望,也不再瞧向子衿。她垂着头,摆弄起发梢。
奥迪A6/2.0T很快驶上301国道。远处,机场路尽头的山脚下,五栋高层争先恐后地窜向云端。前方的另一侧,草绿色的铁丝围网圈住了偌大一片地,一条溪流从中蜿蜒而过,许多建筑,正在建的,以及刚刚建成的,春笋般纷纷林立。子衿又一次抓起iPhone4;可这次他并没按键盘,只扫了眼,就匆匆地放回原位。
“那幅画给你了。”子衿迅速瞥了我眼,急急地说道:“等一会儿吃完饭,就取去。”
“给我?!”我吃惊道:“哪幅画,什么画?”
“就是你在客厅看到的,朋友送给我那幅,叫什么雨中女郎的……”子衿不耐烦地讲道:“我看你挺喜欢的;既然喜欢,就送给你,反正我看了也没什么感觉。”
我‘嗯’了声,并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不过,一想到那幅雨中女郎,我就不寒而栗。砉然,我抖了抖,似乎又看到那双能够吸咐我灵魂的眼睛;接着,我打了个喷嚏。我一直在感冒,一直不断地打喷嚏、流鼻涕。
“怎么了?”依兰无精打采,勉强一笑:“谁想你了……”
“谁会想我呀。”我叹息声,脑际里浮出虻的影子,那股腐臭味充斥进我的嗅觉。
说过这话后,奥迪A6/2.0T里陷入一片静寂。子衿打开音响,专注地开着车,眼睛漠然地瞧向前方;依兰却倚靠在后车座上,半垂着头,一个劲儿地摆弄着手机。我无聊地朝车窗外瞟去,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不断回忆着和虻相处的时光。没有虻在身边,我感到索然无趣,更觉得那个下午的炎热。不知不觉,奥迪A6/2.0T就驶出了市区,驶过交警二中队,我打起了嗑睡。忽然,一个颠跛,我睁开了眼睛。不远处,那个拐角过去,就是悬挂着‘东宁欢迎您’的红色条幅的县界大桥;一台庞大的挖掘机依靠在路边,几个穿着工装的人散乱地围在车体的后面。等到驶近,才看清后轮轮胎卸了下来,空荡荡的后轮位置给红色底座的千斤顶支撑着,那几个人满手油污,其中一位还捏着大扳子;也就在那一刻,我似乎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柴油味。
“你感冒了。”虻整理下头发,没再问为什么没到东宁吃烤肉,反而停留在本市,仅仅在那家韩食馆饕餮一顿;她手上那枚钻戒不合时宜地闯进我的视线:“我先给你沏壶茶……”说着,她已经转过身,向客厅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留恋起她那只探进我被窝里的手。虻的手纤细而柔软,某一天她抻出手掌,对我说:“看,我有九个斗!”我承受着她身体的重量,将她搂在怀里,逐一端详起她的十个手指。的确,她有九个斗,传说里大富大贵的手指,不必辛勤劳作就能够生活下去,而不是生存;我的只有五个,所以我只能做个蚁族,打工,辛苦地养活自己,连个属于自己的巢都买不起。我抬头看了眼天花板,视线下移,又转向卧室门口。
这些火柴盒式的建筑,每一家的结构都几乎一样,客厅成为各个部分——成为卧室、厨房和卫生间的中转与枢纽,客厅也自然而然拥有最多的门,通向厨房的,通向卧室的,通向洗手间的,通向外界的;而且客厅也自然而然成为整套住宅的脸,成为各种味道的集散地。
卧室里静谧无声,我又似乎看到雨中女郎那双诡异的眸子。她在盯着我,透过正对着我的睡眠中的那个女人的脸盯向我。不,确切地讲,她在窥视着我,用某种秘密的方式。我翻下身,又打了个喷嚏。接着,我忽然想到,那个霍尔顿和老萨丽看的伦特夫妇的戏,整场戏里也老在喝着茶。我回忆和虻相处的日子,似乎我们也一直在喝茶,没完没了地喝茶,高兴时喝,不高兴时也喝,以至于虻一张开口就散发出茶的香味。
虻端来茶,就在床头柜上做起茶道。蔚蓝色丝巾就扔在旁边那张椅子上,一只鸟儿隐约窜离枝头,另一只则飞翔在椅背上。虻莞尔一笑,直接将其中一盅递给我。
“喝吧。”她的唇轻轻启动,面颊上的疙瘩已经病态地成为灰绿色,并且随着笑的突然展开,纵横起几道深深的皱褶,进一步踆裂,一滴新鲜的血缓缓渗出。
“不……”我欠起身,本能地拒绝道。我不想喝,尤其看到虻的面靥后。接着我的脑子里回旋出喹硫平和百忧解这两个名词;与之相伴的就是口干,困倦,头晕,以及发热、腹泻等等诸多的感觉。
可虻已经把茶盅塞进我手里,目光流露出责怪。我不由自主打个喷嚏,狐疑地低垂下头;恰巧,我看到那双红色鱼嘴鞋扔在椅子底下。而且,突然之间我不能确定面前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虻。
刹那,我的记忆再次出现掐片,出现不可思议的幻觉;在那幻觉里,依兰和虻的面靥重叠在一起,分辨不清谁是谁。不,也许每个女人都一样,她们的面靥重叠在一起,在记忆的河里彼此相互影响,相互模糊。
依兰也戴过类似的蔚蓝色丝巾,虽然那上面的图案并不相同;虻的丝巾上飞翔着林鸟儿,依兰的却是整齐的伊斯兰格线,其中边缘处还缀着金线。我瞥了眼虻的面靥,她在笑;笑的同时她抬手擦拭了下脸颊;也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手里握着湿巾。她见我接过茶盅,顺手将粘上血渍的湿巾扔进塑料垃圾筒里,然后站在床头柜前,将滚烫的开水注满紫砂壶里。
“你什么时候来的?”望着紫砂壶壶口上那缕短促的蒸汽,我昏沉沉地问了句。
“早来了……”虻含糊地回答。
做完那一切,她背过身,拿过蔚蓝色丝巾,重新将自己的面靥遮住,然后才转过身,重又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位穆斯林妇人。
当时,依兰也是这样默默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她的脸颊给旺盛的炭火烘烤得通红,额头上甚至沁出了汗。她似乎一直都在忙碌翻烤着那些肉串,偶尔会喝口冰冻的绿茶,以消解酷热。子衿却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喋喋不休地讲着他在俄罗斯的逸闻,俄罗斯女郎,木克楞,大列巴,以及野生的大马哈,冬季江面上的垂钓。
“你知道云儿的事情吗?”忽然,隔着那块蔚蓝色丝巾,虻轻轻叹息声:“唉,没想到十几年的婚姻,短短几天就成为一场空;当初云儿的爱情多么完美,她跟我说时,举止言谈里都是幸福;可现在呢,说变就变了,真不知道究竟可以相信谁,又可以相信什么!”
“谁在刚谈婚论嫁时,都不会想到有一天要离婚,有一天要分手……”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慨,更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这样说。端起茶杯,蜻蜓点水般饮了口,我掩饰着自己,偷偷瞥向她一眼。
云儿忧戚的神情恍惚在我的记忆里,她只要一提到曾经的婚姻就会歇斯底里,就会谈论起她刚认识那个男人的情形,就会反复地抱怨起她的弟弟,完全不顾忌到别人的感受,以至于她的朋友们都知道她的不幸;当然,也包括那些所谓的朋友。
“不过,我相信子衿,相信他有一天会娶我;”虻接过我的茶杯,侧过身,再次为我沏满茶,并不自信地讲道:“他说过,一定会安排好我,一定会让我幸福;他给我立了个帐户,打进去二十万,而且还为我买了房子,用我的名字买的房子!”说着,她信手从那款蓝色坤包里掏出七匹狼,啪地按动一次性塑料火机,点燃香烟。
我的意识停顿,砉然回忆起子衿曾经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当时,他正在收掇着那株茶树……不,我记错了,实际上,子衿正在品茶,而我是第一次走进他那套高层住宅里;他说过那句话,慢慢擎起茶盅,将它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然后一口喝掉。可是我可不可以和虻结婚,为什么要征求他的意见?
想到这里,我就感到不寒而栗,就觉得哪里有双眼睛在窥视着。我缩下脑袋,盯向虻。虻吐了口烟圈,甚至两缕烟雾从鼻孔里喷了出来。我端着茶盅,望着她,忽然感到了冷,也感到一种滑稽。我不知道虻对子衿会抱有那样大的希望,希望能和他在一起,希望能从他那里获得幸福;可子衿又怎么想。刹那,我回忆起在刍县祥龙宾馆的四楼走廊里和子衿的不期邂逅,他看到股市从6124点狂跌到1240.46点,一双手居然抖了起来。
也许子衿那样说,不过是对我的一种嘲讽,我一无所有,给不了虻什么。而子衿看出了这点,才会故意做出那样的姿态,只是我当时并没意识到。
卧室里陷入一片静寂。窗外依旧透析着阴霾,雨一直淅沥地下,似乎在增添这种说不清的郁闷。可我为什么要郁闷,难道只因为阴雨连绵的天气,或者因为我回忆起当初子衿说过的话?不,不会的。我偷偷瞥了眼虻,她头向后仰去,微微闭上眼睛,手里夹着烟,翘起二郎腿,不知在想着什么。
因为每吸一口烟,虻都要撩开蔚蓝色丝巾,所以她仅仅吸了一半,就将烟掐灭在塑料烟缸里,然后重重舒了口气,猛地站起身。也就在她站起身的刹那,不小心碰到椅子下那双红色鱼嘴鞋;她低头扫了眼,皱下眉,带着厌恶的表情将它又踢回椅子底下。
“我走了。”她的嗓音轻的不能再轻。
我忙坐起身,向她望去。她略微迟疑下,似乎顺手将那个黑色皮夹丢在椅子上,然后加快脚步。她的模样慌里慌张,贼一样。
“你掉东西了!”我挺直身子,嗓音沙哑地大嚷道。我瞥见黑色皮夹子的一角露出红色的钞票,迟疑地拿在手里,我的脸立刻通红地发起烧。
“那是给你的……”虻的声音随着那咣当声传入我的耳膜。
走出卧室,防盗门刚刚被关上,屋子里重新坠入寂静之中。我手里捏着那个黑色皮夹子,呆呆地站立在那里,站立在不断散发着腐臭气息的住宅里,站在客厅中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无助与渺小。
28
那个小洛丽站在下面的街道边,头戴着黄颜色的安全帽,笑吟吟地望向南侧的十字路口,似乎在等待涮街的开始。对于这趟街来说,宽敞的水泥马路在南侧那个巨幅广告牌子前戛然而止,L型的两端无限延伸,像两条手臂拥抱着这座城市。大概她也注意到我在窥视,所以才会抬头,佯做看天上的云,匆匆朝我这边张望了眼。我慌张地缩回身体,缩回这间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客厅里。
我久久不能解释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散发出来的腐臭味;这味道里充斥着股铁锈的味道,雨天里还会涌出潮湿味。我注意到玻璃茶几的残齿竖立向天空,最锐利的那一片还沾上了黑红的血渍。我揉揉眼睛,懵懂地走上前,却不期被什么绊了下。低下头,却是那个虻从早市的二手市场买来的实木衣架。我停留下脚步,环视四周:这间小小的客厅就像遭遇了场劫难般,地上破碎的不仅仅是玻璃的碎屑,还有一些陶瓷的碎片,纸的碎屑,以及几滩陈旧的水渍,凝固了的长了毛的茶叶;尤其那个实木衣架横亘在客厅中央,就更增添了那种乱糟糟的氛围。
可是虻呢,虻到哪里去了?
似乎,唯一能证明虻存在的,就只有那件红色裙子。弯腰,拾起红裙子,上面居然落了一层灰。这又能证明什么,证明虻已经好久没穿它了,或者还是说会出现其他情况?
空气里隐约弥漫着废塑料的味道。我扶了下眼镜,充满疑问的目光落到这件红裙子上——在它胸部的位置撕裂开几道口子;哦,也许不是撕裂的,而是被利器划破的。我将它举起,和胸前相对应的背部也有着一道口子。我的手指穿透过去,疑问也更加扩大了。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地上又凉又潮湿。松开红裙子,它依旧飘落在我手里,松松软软的。我的左手杵到冰冷的地板上,触到一张已经陈旧泛黄而且潮粘的碎纸张;我拾起它,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就像中国水墨画那些只剩下意象的线条。
“你这样做并没什么用处,”当初,看到我认真地在A4纸上写下字,虻皱着眉头告诫我:“如果有一天,你连自己写的字都忘记了,怎么办?——你总不能重新回到小学时代,重新学拼音,学读写吧?”
现在看来,她的那种担心的确属于多余;不过,另一种不曾担心的问题出现了:因为潮湿,那些字都模糊了,模糊得一塌糊涂,都成为原始人类的壁画,即便依靠猜测也不能辨别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不会重新回到小学时代,”我望向虻的面颊,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但我相信,无论怎么,我都不会忘记你!”
“去你的……”虻迎向我的目光,羞涩地半垂下头。
不过,那天我到底在A4纸上写下了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写完字,撕成一条,我就将纸条贴在什么客厅的地方了。贴过之后,我就跟随着虻一起下了楼,站在杲杲烈日下,等待依兰的到来。
小区的入口没有荫凉;除了那块绿草地,就没别的绿色植物了。几个民工裸着上身,坐在商店的水泥台阶上,端着绿色啤酒瓶子,就着羼杂上瘦肉精的马可波罗肠、被红颜料和辣味剂调绊的小食品,进行他们下午美好而惬意的好时光。大概正因为这个缘故,虻没牵我的手。即便如此,那几个已半酣半醉的民工还是不时瞥向虻。
“子衿马上就回来了。”忽然,虻启动苞谷虫儿般的唇,轻轻说道。
我怔下神,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消息。虻却不理会我,转过身子,将右手遮挡在额头上,眯着眼睛,看向天空的那片云。刹那,我产生了错觉,以为那不过是我的幻听,其实虻什么都没说。
有段日子,我常常产生幻听,尤其兜里揣着手机,走在街上,或者坐在办公室里,周围嘈杂声中,我依稀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于是竖起耳朵,那只手下意识地触摸到手机;直到液晶显示屏出现在视线之内,才发觉原来不过是个错觉,并没有什么手机铃声。大概这一次也是我的错觉,也是不真实的一次幻听。
那个洛丽从我身边擦过去,她微弓着小小的身体,轻盈地展开四肢,像只飞翔的鸟儿。也就在这时,虻又重复了句:“子衿马上就回来了。”
这次,我确信自己不是幻听。我应了声,望向虻;她已经放下手,不再遮挡着额头,不再看向天空的那片云,而又盯向小区门口这面墙壁上的那块巨大的广告集合体。那些小广告以各种纸张与字体作为载体,鱼鳞般遍布,新旧不一。沿着虻的视线,我望过去,那里有一排出租房屋的广告映入我的眼际。不过,我不能确定虻看的就是这些出租房屋的广告,也许她在看招聘广告,或者看那些美容广告,以及买卖旧货广告。
除了这些被称为城市牛皮癣的私人小广告外,街道两侧也都是各式各样的广告,附着在路灯上的,门市上方的,以及遮挡住楼体的巨幅广告,欧米茄,雅格尔,海尔,百事,等等,似乎成功人士的标准之一就是消费那些知名产品,似乎这个社会成功之道就是到处都在使用那些产品。
“嗨!”一个清脆的声音传递过来。回过头,洛丽朝我这个方向挥挥手。接着,不容我思考,一个男孩儿掠过,带来一缕风。
“我想出去走走……”忽然,虻叹口气,说道:“一直呆在这里,呆在这座小城市里我觉得闷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哦……我也想旅游去。”我勉强笑了笑,脑子里幻想自己背起巨大的行囊,顶着杲杲烈日或者沐着细雨微风徒步穿过山川田野,置身于自然之中。不过,如果穿着旱冰鞋,和虻一起涮街,未尝不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洛丽和那个男孩儿肩并肩,微弓着身子,不断左右摇晃,两条腿又不断轮流用力后蹬,越滑越远。我迅速瞥了虻眼,忽然羡慕起这俩孩子。我回忆起我的孩童时代,那时我就孑孓一人,没有什么朋友。也许命中注定,我这一辈子都将要孤独下去,即便现在虻就站在我身边,即便我置身于这个繁花的边境小城,但我融合不进周围,就像一滴油融合不进水里。
虻又扫了眼那个巨大的广告集合体,神情里透出烦躁与无奈。实际上,我直觉到她在竭力避免直接面对我,直觉地意识到她故意要和我保持距离。
“依兰说她什么时候过来?”我却按捺不住地问了句。
“马上吧;”虻眯起眼,她的眼睛更显得细长了:“刚才,打电话时,她刚出超市……”
可是,虻说过这句话,我们又等了多久?——印象里,杲杲烈日已经使我的额头沁出了汗,时间的无形钟摆摇晃了不知多少下,但依兰始终不曾出现。嗯,也许我的记忆产生了误差,也许那天我们等待的并不是依兰,而是刚刚从俄罗斯回来的子衿;抑或我和虻所等待的是另外一个人。我迟疑地扫了眼立在客厅墙角处的红色冰柜,那上面也凌乱着堆碎纸条。
我抽动下鼻子,那股腐臭气息又不期而至,钻进我的嗅觉深处。其实不只这套住宅里弥漫着腐臭的味道,就连我身体上也浸染了这股挥之不去的味道。但白天里,我不敢开窗,我怕街上的人瞅见我;正因为如此,我的衣服,身上穿的,以及放在柜子里的,全都带着一股难闻的潮湿味儿;某天我将它们翻腾出来,其中几件甚至长了绿色霉斑,抖动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更加难闻的霉味与尘土味;看到这些衣服,看到衣服上绿色霉斑,我就回忆起冰箱里的食物;那些食物也同样长满了霉斑。我将那几件衣服,两三件内裤,一套女式睡衣全都丢进卫生间。
红色冰箱靠在墙角间,两面墙就像两条胳膊,将它拥抱着。我呆呆地盯了会儿那枚生满锈的大钉子,半晌才机械般信手抓起冰箱上面的几张碎纸条。大多数碎纸条上的字迹都已经模糊不清了,这让我茫然起来。忽然,我的手抖动下,终于有张纸条上有能够分辨清的字迹:一个人喝咖啡,一个人涂鸦,一个人旅行,一个人雨中漫……不过,这更让我困惑了。我到底想要表述什么,是一种情绪,还是记录真实?
窗外,细雨濛濛,以至于玻璃窗上也模糊一片,就像我的记忆。片刻之后,我似乎看到一个男人独自走在街头,头发已被细雨淋湿,但他只顺手抹了把脸,继续行走,丝毫不在意偶尔经过的路人诧异的目光。忽然,他停住脚步,抬头向楼上望了眼;雨水顺着他的面颊流淌下来。几秒钟后,他又抹了把脸,扭过头,加快脚步,离去。在他身后,一辆公交车碾过雨淋淋的街,停下,两三位乘客撑着伞,也融入这雨中。
虻打来电话时,我已经走过第一个十字路口;那辆公交车也超越我,驶向前方;而那辆红色出租车减速慢行,出租车司机带着迟疑的表情向我张望。
“你在哪儿?——赶紧给我回来!”虻的声音通过电波,严厉地传来。
“不!”我坚决道。
说过这句,我打了个喷嚏。四十几天了,我一直在感冒,一直都不曾好;每次即将好起来,我都会忘记吃药,结果又严重起来;大概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不能乘坐火车;在我的印象里,那时正值流感猖獗,什么甲型流感,什么禽流感,那些穿着制服的人手执便携式仪器,看到发烧的人就会将之隔离。
“你快回来!”虻的声音里含着哭泣,她向我乞求道:“我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屋子,我害怕;难道你不心疼我了,难道你不爱我了?!”
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子衿那张充满自信的脸浮在我的脑际,令我恐惧。我回下头,细雨濛濛的街空旷无人,但我却老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偷窥着我,监视着我。
“那好吧,你可以和虻结婚。”子衿慢慢擎起茶盅,将它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然后一口喝掉。
子衿凭什么可以决定我和虻的幸福?我慌乱地加快脚步,想要逃离,到一处没有熟人的地方去。但我能逃到哪里去,我却不知道。其实,走出门,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到哪里去;在这座城市里,我鲜有朋友,虽然和不少人熟悉。
“你在哪里,我找你去!”电话的那头居然传来刹车的声音,以及雨水滴落的声音:“我爱你,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求求你,说句话呀,求求你,快回来吧,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要结婚我就跟你结婚,只要你回来!”
“你赶紧回去!”我紧张道。
“不,我要找你!”虻继续哭泣着。
“我就在附近,现在就回去……”说着,我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踅回去;子衿的那张脸又挥之不去地映入我的脑际。
“那我等着你!”虻大概止住了哭泣,坚定补充道:“你不准不要我,你不准放电话!”
其实,我已经看到了虻,她撑着那把红色雨伞,站在小区门洞里的水泥台阶上,努力向前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有那么瞬间,我被这幅画面感动,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可也就在这时我忽然又停住了脚步,那双看不见的窥视着的眼睛又刺向我的脊背。刹那,虻也看到了我,她破涕为笑,举着雨伞欢快地迎向我。而我,却忽然又想到了子衿,胆怯地回头扫了眼。一辆黑色桥车倏地闪过,溅起无数雨滴,溅了我一身,然后飞快驶过街角。
幻觉里,我似乎看到依兰那双叵测的目光;不,又似乎不是依兰,而是子衿;但怎么可能呢,子衿已经去了俄罗斯,不可能这样快就回来。不是依兰,又不是子衿,那她(他)是谁,一个子衿的替身,或者拿子衿工资的人?置身于这个网络发达的社会,就等同于置身于众多窥视者的监视下,简直无处可遁;这双窥视的目光使我惊惶,令我惧怕。于是,我索性收住脚步,迟疑地望向奔过来的虻。大概她也看出我的迟疑,所以已经绽露出来的笑靥忽然又不见了,她也顺着我的目光向街角望去。
雨落在我的头上,落在我的身上;雨淋湿了我的头发,又顺着头发流淌,模糊了我的视线。在这模糊里,虻的雨伞失手落到地上,她也被雨水淋湿。我似乎看到她在我的记忆里沉默,两行泪流过面颊。终于,她抬手,歪下头,擦拭下面颊,反复重复了句:“你就这样害怕吗,你就这样害怕吗,”说着,她脖子向前一抻,手的扬,吼道:“我鄙视你!”说过这话,她转身离去,只留下细雨中落在地上的那把红色雨伞,只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这声细雨,面对着这把伞;我似乎看到她盯着我,嘴角带着嘲笑,眼里充满轻篾。
刹那,我的眼前产生莫名的幻觉,哭泣的虻,雨中女郎,她们交替出现于我的记忆深处,面颊上满是泪痕,就像一场无法解释的梦魇,我的心在砰砰跳动,某种虚无与空洞飘入我的思维深处。
那辆黑色桥车穿过重重雨线,不断溅起雨滴;它经过我身边时,忽然慢下速度,我瞥见驾驶位上戴着茶色墨镜的女人;她不是依兰,也不是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位熟人;她对于我只是一个陌生,虽然她也是位和依兰年龄相仿的女子。我呆呆地站立在雨中,手足无措,那种孤独油然而生。她迅速乜斜我眼,踩了脚油门,车飞快地钻出雨线中,沿着花园路笔直驶去。整条街弥漫着潮湿的味道。
依兰的车玩具般停靠在街对面,她似乎没看到我,下了车,径直走进那家百年木炭火锅店;接着,陆陆续续,又来了几辆车,也都依靠在街对面,瞬间火锅店门口热闹起来,他们相互推让着,走进那扇中国红的大门。我抽动下鼻子,似乎闻到了羊肉的膻味,以及羼杂在这膻味里的铁锈味;也就在这一刻,我回忆起那天依兰并没有赴约,她最终给虻来了电话,告诉我们她正在应酬,所以我的虻只得离开小区门口,站在街边,打了辆出租。
我回下头,客厅里依旧那样凌乱,虻的那件红裙子被什么利器划破,和实木衣架倒在一起,那个玻璃茶几已经破碎,地上散乱着一堆东西——小茶盅,茶壶,以及其他茶具:随手泡、茶盘、茶托、茶池、茶洗、茶针、茶勺、茶夹、脏兮兮的塑料手电筒,还有那几瓶塑料药瓶,上面分别印着百忧解、喹硫平、坦度螺酮和西咪替丁的字样。只有那两张椅子似乎还保持原来的位置,面对面摆放着,中间隔着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东西,大概已经经久不收拾了,所以才会粘在地板上,才会蒙上灰尘,才会不断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我的视线又落回细雨蒙蒙的窗外对面火锅店门口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四五辆不同品牌与款式的车停靠在一边,邻近那个通宵串店有个女人探下头,张了眼,又迅速缩回去。我揉了揉眼睛;我的眼睛酸痛的,淌下两行眼泪。
“……结婚那天,他穿着军装;离婚那天,他还穿着军装!结婚离婚,他都穿着同一样的衣服,似乎从没有换过,这一切都晃在我眼前,就像刚刚才发生的一样,就像一秒钟前他还站在我面前,我们才认识一样,你说我怎么能不想,怎么能不想!”云儿啜泣地擤了擤鼻涕,眼圈红红的,面颊上挂着没来得及擦拭的泪花,满嘴酒气,歇斯底里地嚷道。
亭主的家,只剩下我和虻,就连亭主和木头这对甜蜜鸳鸯也不知去了哪里。虻将那盒纸巾递给她。云儿穿着红色拖鞋,坐在沙发上,沙发扶手上摆放着印有青岛啤酒字样与商标的玻璃杯子,白色啤酒泡沫悄然沉淀,成为杯底处的淡黄液体。下午二点四十醒来后,云儿就一直坐在这里,茫然地听着旁边的麻将声,自斟自饮。
如果不是木头的那句话,兴许云儿会一直饮下去,直到重新酣醉,再次倒下。不过,在我看来,木头那句话不过是句有一搭无一搭的问候,只是一种礼节,不想忽视客人。云儿迷迷糊糊说了句‘喝’,沉默了片刻,忽然落下泪水,忽然哽咽起来。刹那,木头呆站在那里,束手无措,真的成了木头了。
那些人,亭主、依兰、陌和石头,他们不再继续搓麻将,纷纷避开。没有谁再愿意听云儿的倾述。她渲泻的次数实在太多了,每次我们相遇,她都会哭泣一番;而且,一旦谁做出愿意倾听的姿态,云儿立刻视他为亲密朋友,会在夜半时分不期打过来电话,打着酒呃将她的情绪歇斯底里地传递过来。她擤过鼻涕,忽然弯下腰,顺手从沙发旁边的箱子里掏出瓶啤酒,熟练地开启,熟练地倾倒,就像倾倒她糟糕的情绪一般。
“唉,其实谁都一样,谁都有……”虻双手绞在一起,试图劝解她。
“不,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知道谁都有不幸的遭遇,”云儿却急忙打断她,啜泣着嚷道:“可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谁也体会不到我的心情;虽然他过去也不常回家,一个月也就回家一次两次,甚至有时一个月两个月都回不来一次,但他那时毕竟是我丈夫,毕竟我们是夫妻;可现在呢,他成了别人的丈夫,而且这个别人正是我的弟媳儿,我们每天都会在医院里见面,每天都见数不清次数的面,早晨见,中午见,到了晚上还会见面;虽然因为怀孕她现在请了假,但她早晚还会回来,还会和她朝夕相处,你说,这让我怎么能接受——这要是别人,我还可以装作不知道,还能够忍受,可你知道那是我弟媳儿呀,我们又在同一个医院,每天都会见面!”说着,她甩下头发,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就在她抬起手臂的刹那,我看到她手腕上隐约蜿蜒着一道两厘米长的伤疤。
女人的情感总是脆弱的,虻听着云儿的倾述,也落下了泪。可我没有感觉,却相反想到了另一句话:一部历史,从一枝笔一本书开始解构;一个女人,从一瓶香水一个手机开始沦落。我承认,此刻我想到这句话,未免有些滑稽,甚至可以说亵渎了云儿的感情;但我还是身不由已地想到了这句话,似乎云儿并不是一位悲剧性的现实,不是一位被丈夫抛弃的怨妇,而是一位堕落风尘与迷恋物欲的女子。
“你说,这能让我受得了吗,能让我受得了吗?”云儿终于放下那个空杯子,歇斯底里地重复着,垃圾篓里堆积的擤鼻涕纸越来越多,逐渐漾出了垃圾篓;偶尔几团擤鼻涕纸以垃圾篓为中心,散落在地上。
“唉,这就是女人的命……”虻无奈道。
“不,我不相信这是女人的命;”云儿激动地打断虻的话,泪眼婆娑着:“为什么你们都是幸福的,偏偏就我不幸,就我的丈夫离开了我?!——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能告诉我吗?!”
“可这不是你的错呀……”我无力地插话道,脑子里回忆起云儿在她的微博里抒写的一句话:世界上有太多的悲哀,曾经多么骄傲的要一起幸福一辈子,到头来却剩下自己。我们,一直都是在输给时间。
“不是我的错,我知道不是我的错,可我就是觉得这是我的错,你们这些人也认为是我的错;”云儿猛地挺直身子,抹了把眼泪,不由分说地嚷了起来:“不论你怎么说,事实就摆在我面前,你们谁能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离婚那天,我是笑着去的,可回到家里,倒在床上,我就哭了,浑身就跟散了架似地,一点儿力气都没了;那个时候,我手里握着切水果的刀,死的心都有;可我实在太怕死了,刀划在手腕上,看到血流出来我就怕了;你知道那时我想什么吗,”顿了顿,云儿继续泣不成声地哭诉道:“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一个人死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谁会知道?!没有人再会走进那个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那里是家。可那哪里是家呀,家应该是两个人的,我却一个人,几乎一直都是一个人;就算没离婚,也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夜里我都开着灯,因为我怕黑;就连三伏天我都不敢开窗,因为家里只有我自己……”说着,云儿又抓过那卷卫生纸,撕下一段,擤起鼻涕。
在一旁一起抹眼泪的虻抚了抚云儿的脊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隔着窗,我依稀看到亭主站在那簇丁香丛后面;木头一定也在,只是被墙遮挡住。至于其他人还在不在,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依兰也许不在,因为我听到汽车马达发动声。接着,我看到石头隔窗向里面瞟了眼;他的目光抵触到我的目光,微微一笑,又闪到墙后面去了。我回过头,刹那间又回忆起木头和云儿搭话的情形;正是那句话,引发出云儿肆意渲泻的。
“有量呀……“当时木头右胳膊搭在亭主的肩头上,无意回下头,看到正将杯子举到唇边的云儿,顺口说道。
“喝!”云儿重重放下杯子,低垂着头,颤抖着手,将那半瓶啤酒往杯子里倾倒;只是因为她的手一直在抖,所以不少酒洒在杯子外面,而且还没倒满,白色泡沫就迅速涌上来,占据了大半个杯子。
“姐姐,少喝点吧,一会儿醉了还得送你回家……”哗哗的麻将声中,木头又说了句;他这句话引来亭主狠狠瞪来的眼神。于是,木头立刻住嘴了,不安地瞥向亭主。
痛,说一次就复习一次;我想这一点云儿也清楚,只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坐在云儿身边,我忽然想到某天在杂志上看到的故事,故事里说,有一只小猴子,肚肚被树枝划伤了,流了很多血。它见到一个猴子朋友就扒开伤口说,你看我的伤口,好痛。每个看见它伤口的猴子都安慰它,同情它,告诉它不同的治疗方法它就继续给朋友们看伤口。继续听取意见,后来它感染死掉了。某种程度,云儿就是那只小猴子,每次酒醉,她都会扒开自己的伤口给别人看,每次都会重新伤到自己;而且她渐渐自闭起来,渐渐有了酒瘾,每天深夜喝醉了都会骚扰一位朋友,以至于她的朋友们看到她的电话号码都会拒接。
“知道吗,我现在都不敢逛街;”某次,电话里,她向我哭诉道:“因为每次一走出家门,我就感觉到他们望过来的目光;我清楚那目光后面是什么,”她的嗓音抬高,歇斯底里地嚷了起来:“那就是嘲笑,嘲笑我连自己的丈夫都留不住,嘲笑自己的弟媳儿抢走了丈夫!”
“没有谁嘲笑你,你想的太多了。”我的喉咙紧了紧,眼泪几乎淌下来;但我只能这样劝解她。
“没有谁?!——”云儿激动地反驳道:“谁都在嘲笑,大家都在嘲笑,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你也在嘲笑我,只不过你没说出来,我能感觉得到!”穿越重重电波,我似乎看到她哭泣的模样。
我忐忑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且我忽然醒悟过来,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激动,都会歇斯底里,都会大声反驳我,都会受了伤的野兽般哭泣,舔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坐在亭主家的沙发上,云儿还是那样歇斯底里,诉说着她痛苦的情感经历;她只是在诉说,走不出那阴影般地诉说,其实并不需要别人安慰,只需要别人静静地倾听。
“我承认,我野蛮,我霸道,不准他做这儿,不准他做那儿,只要他一回来,我就不准他离开我;”云儿又擤了擤鼻涕,将那团纸抛进已经满满的垃圾篓里,两手一摊,哭丧着脸诉说道:“但我真的很爱他呀,我离不开他;我已经丢掉我的尊严,求他不要离开我,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穿着他那套结婚时就穿在身上的军装走了,去和另一个女人过日子了;十年了,我已经习惯看他穿那套军装进进出出,可现在他们连孩子都快有了,前两天我弟媳儿刚到科里请假……”
啤酒瓶瓶口碰撞在玻璃杯口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云儿又倒了杯酒;因为倒的迅速太快,眨眼间白色泡沫就涌过杯口,漫了出来。还不等虻拦下,她就已经举起,一饮而尽,然后继续倒第二杯。
“别喝了。”我挪下发酸的脚,皱下眉,厌烦地讲道。因为听的次数多了,同情就被渐渐冲淡了,最终只成为一个概念,一个印象,一个词,冷冰冰地闪现在我的脑子里,从而蜕化为冷漠与无情。
立刻,虻瞪了我眼。砉地,我回忆起第一次吻虻的情形;那个黄昏,我唐突一吻后,虻也是用这种眼神瞪视向我,使我愧疚不安。
“我也不想喝,可我忍不住呀!”云儿抹了把眼泪,委屈道:“可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你要是知道,也会和我一样;可是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呀,你又不是女人,又没离婚!——而且,我一身都是病;也正因为这病,结婚整整十年,都不敢怀孕,都不敢要孩子;可是你知道吗,我多想要个孩子;有时夜里睡不着,我就在想,要是我们有个孩子,他就不会和我离婚了,就不会找别的女人了,你不知道,我现在越想越后悔,哪怕我有个孩子也算是个安慰呀;可我偏偏身体不好,不能怀孕;所以有时想想我也不怪他,谁让我自己不争气呢;没有孩子,他也有压力,他妈妈就老说他——唉,一想到这儿,有时我甚至想到了死!”说着,云儿又止不住地啜泣起来;她忽然垂下头,脑袋埋在两膝间,肩膀一耸一耸,整个身子颤抖着,痛哭起来。
虻抹抹眼泪,抚了抚云儿的背,劝说道:“谁没有过病,谁没经历过痛?……”
“可是,有谁像我这样,经历这样的痛?”猛地,云儿抬起头,满脸泪痕道:“——有时想想,我活得真失败,真想去死;可再想想我爸我妈,他们养我这样大容易吗;所以在他们面前我总是笑,我不想让他们再为我担心;当初婚姻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和他仅仅认识了一个星期,我们就结婚了;那时我爸我妈不同意;可他们不同意又能怎么样,我还是结婚了。那时我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一辈子的幸福;可现在呢,他们说的话全都灵验了,到头来我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守着那么大的空屋子,我一个人呀;半夜醒来的刹那,我还以为他能回来,只是出差了;可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到现在都已经一年过去了,他一直都没回来,永远都回不来了,因为他已经不再属于我,而在搂着别的女人睡,属于别的女人——唉,真希望这不过是场梦,醒来了,他还躺在我身边;唉,我的心就那么大,只能容下他一个人的位置!”冷丁儿,云儿使劲挥下手,那只放在沙发扶手上的玻璃杯应声落地,破碎:“每次想到这里,我都觉得胸口发闷,都觉得喘不上气!”说到这里,云儿捧着肚子,蜷在沙发上,真的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虻的脸色变了变,忙弯下腰,为她捋着脊背。可云儿似乎没看到玻璃杯的破碎,她抬手示意下,身子歪向沙发扶手;原本放玻璃杯的位置成为她的枕头:“可就是这样,你,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丈夫出现在家门口,我还是会把他抱住,不让他走;我会原谅他的,就当他出了趟远门,尽管他搂过别的女人,和别的女人睡过,或者哪怕他会有外遇;但他现在连让我原谅的机会都不给我!”说着,云儿的眸子里流离过丝丝的虚空,咯咯咬起牙。
我赶忙奔出屋子,到厨房寻到一只碗,倒进白开水,端进屋。
云儿却没接过碗,我只好注意着脚步下的玻璃杯碎片,轻轻地将它放在麻将桌上。我小心翼翼偷瞥了眼虻,她同样深沉着,似乎经历了婚姻之殇的不是云儿,而是她。我杵在她们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要溜走,更不可能。窗外,丁香花的香气相互推掇着涌进来,和室内的铁锈味、依兰身上的酒气相抗衡着;丁香花丛后面,盘旋着一只苍蝇,嗡嗡嗡。我打了个喷嚏。四十几天里,我一直在感冒,一直在发烧。
“知道吗,我以为自己能忘记他,以为自己可以离开他,可以不爱他,重新生活;但现在我知道,自己一直都忘不掉,更离不开!”云儿又擤了擤鼻涕,动容道:“那么大一张床,我一直都只躺一边,习惯躺在一边;另一边属于他,我从来没动过,给他留着,一直都给他留着。半夜睡来,我会习惯地向另一边伸过手,可每次都摸了个空,然后再也睡不着;甚至有几次,我梦到他就躺在我身边,一直都不说话;可醒来,身边还是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那几天醒过来,我就再也睡不着,心里老在想,哪怕他一直都躺在我身边,哪怕他一直都不说话,只要陪我着就好;可就这样简单的事情,现在也只能成为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唉……”虻叹息了声,不再说话,掏出枝烟,点燃。
烟气袅袅升腾,又消散在半空。屋子里陷入相对的静,只能听到云儿的倾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酒味。一年多来,云儿一直在酗酒,喝到深夜,就会给朋友们打电话,就会重复地掀开她的伤痛。朋友们劝她不要喝了,但她嘴上答应,却一直都戒不了;而且还有越来越依赖的趋势。
“知道吗,他说要和我离婚那天,当我确定他要跟我离婚那天,我就离开家门;”稍微平静下来的云儿直了直腰,不再啜泣,可那股蹙容却已经深深烙进她的神情里:“当时我姐夫看到我,还和我打了个招呼;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走,沿街向前走;等我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另一座城市,躺在站前一家小旅店里;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到那里的,更不知道自己怎么住进旅店的,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如果那天我死在外面,都不会有人知道……就是现在,我也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没劲儿,纯粹是在混吃等死……”云儿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又流下了泪。
立刻,我的胸口一震,目光胆怯地落到云儿不停耸动的柔弱的肩头上,脑子里浮想联翩,似乎看到她神情恍惚走在街上,走在熙攘的人丛中,在那串招徕生意的吆喝声里,稀里糊涂坐上长途客车,奔赴向另一座城市。就在她的邻座,我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她。我的手指微微颤抖,某种压抑的氛围缓慢又沉重地弥漫在周围。我拘谨地触到自己衬衫下摆,忽然发觉它已经湿了,潮湿了;这股潮湿的味道在炎热的夏季里蒸腾着,翻滚着,隐隐冲涮着我的嗅觉。
我把那幅画挂在红色冰箱旁边,使她的头部位于冰箱的上方。我后退一步,两手盘在胸前,端祥着她。她戴着那顶黑色帽子,站立在雨中,应和着窗外的细雨。忽然,阴暗的氛围里,她向前挺了挺脖子,瞪大眼睛,似乎想要扑向我,似乎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顿时,我浑身都耸起鸡皮疙瘩,感觉到了冷,感觉到了恐惧。
那枚生锈的钉子穿过雨中女郎的咽喉,将她牢牢钉在墙上;残忍的同时,我多少感到安慰,因为这样一来,她就无法逃离那面墙。只是这样一来,她更显得恐怖,表情狰狞,似乎在挣扎。于是,我的唇颤抖着,又向后退去。
“不要欺骗我!”虻吃力地嚷了句,整个面部肌肉都在抽搐;她手里握着把锯齿状的餐刀,血在她的口腔形成薄薄的膜,又像孩童吹的泡泡一样扩张,破裂。
我张下嘴,却什么也说不出。虻看我这个样子,忽然笑了。我更觉得怕,觉得恐惧。就在这时,她的手向前,向我这个方向抻过来。接着,椅子向靠窗的方向倒去;她随着椅子滑落在地。她的膝盖上粘满了血,红色的血,和她裙子的颜色一样。我继续后退,却给那个实木衣架绊倒,瞬间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急促的噼噼啪啪声吵醒;睁开眼睛,玻璃窗紧闭着,已经躺在卧室的床上;那把金属支架黑色皮面椅子的椅背上放着件白色上衣,椅子下面放着双白色罗马鞋,床头柜上还摆放着把锯齿状的餐刀,以及一条撕成三厘米宽窄的A4纸,和一只廉价的塑料杯子,上面的喜羊羊在跳舞;我的对面,卧室门旁边悬挂着张暗色调的油画,那个女人说不上是正对着我,还是侧对着我;歪过头,窗户两侧还是那两张A4纸大小的永恒的记忆和哥伦布之梦,同时它们带给我一种错觉,使我认为窗户也是幅画,不同于那两张印刷品的真实的画。卧室里,虽然还弥漫着那股难闻的腐臭味,但明显透出另外两种味道,肥皂的味道,以及炒菜时散发出的油爆葱花味道。我撑起身体,顿时头痛欲裂;张张嘴,嗓子也沙哑了。
感冒使我的鼻腔塞住了。我的身体也虚弱极了,甚至坐不起来。我张开嘴,用嘴呼吸着。也就在这时,我再次瞥见床头柜上那只塑料杯子,恍惚间觉得它似曾相识。但在哪里见过却没有具体印象。我挺下脖子,头向上仰去。床头上方悬挂着白色婚纱的油画照,那张脸向我俯视下来;我似乎闻到了淡淡的茶香。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觉到有双眼睛躲藏在隐密处偷偷窥视着我。
“虻……”我喃喃低语道。
也许是听到我折腾的动静,卧室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我眼不错地盯向卧室门口,想要看看到底是谁会出现在我的视线内。
是虻,一定是虻。我似乎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茶香味,我的胸口砰砰跳动,脉搏加速。砉地,记忆闪现,那个廉价塑料杯子又浮在辽远时空的尽头,虻坐在我对面,忽然放下刀叉,向坐在我侧后面点点头,说了句:“Здоровожившь!”我回过头,那位来自异域的斯拉夫女人滚动着肥胖的身躯,礼貌地示意了下;与此同时,她还优雅得体地含笑瞥了我眼;那眼神里流露出祝福。
蛋白蓝的小衫,挽起的发髻,腰间印有太太乐鸡精广告的围裙,虻的那双粉红色泡沫拖鞋。依兰出乎意料地探下头,然后整个身子出现在卧室里,令我眼前一亮,也令我心情黯然起来。顿时,本已半卧起的身体訇然倒下;依兰赶忙迈上前,站到床前,微微弯下腰,关切地注视向我。那股淡淡的玫瑰香气随之扩散,充斥进我的嗅觉,和其他味道一同存在下去。
“好点了吧?”她用一种轻柔的口吻问道。
我点点头,泪水却不争气地涌出眼眶。依兰不知从哪里拿过块白色毛巾,一边为我轻轻擦拭,一边细言细语地安慰我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没事了?!——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我瞥了眼小女人模样的依兰,感到迷惘。张下嘴,我想要追问,可我说不出话。依兰小心翼翼将我半扶起来,然后扭下腰肢,回手从床头柜上拿过那只廉价的塑料杯子,扫了眼杯子里面,将它凑到我的唇边。即使看不到,我也知道自己的唇干裂了,起皮了。四十几天,一直都在感冒,我已经精疲力竭,整个身子都似乎虚脱了。
水润过喉咙,干渴却依旧萦绕着;与干渴相伴的,是那种挥之不去的潮湿和铁锈味,以及横亘在这套住宅里不可能剔除掉的腐臭味与霉烂味。依兰将那两个藕荷色的枕头叠放在一起,倚在床头,然后小心翼翼让我倚靠着。她做这一切时,整个胸部将我的头部笼罩,我感觉到那里的柔软,欲望强烈地升腾着。我的喉咙紧了紧,咽口吐沫,我的性器也随之膨胀。
“你什么时候来的?”脑子里的迷惑陡然增大,我终于平静下来,望着依兰,问道。
其实我想要问的,并不是依兰什么时候来的,而是她究竟怎么进来的。要知道,已经将近四百天了,我一直都打不开那扇防盗门,因为我将那把唯一的钥匙弄丢了。既然没有钥匙,难道依兰会穿墙术,或者吃了回城券之类的物品?但那不可能,我又不生活在虚拟世界里,又不是什么网游里的人物。
“我?——不是你打电话让我来的吗?!”依兰满脸无辜地望向我。她脸上细嫩柔软,触摸上去,一定象缎子一样。
“我让你来的?!”皱下眉,我更迷惑了。
怎么可能呢,这套住宅,明明除了那台红色冰箱,以及那个坏了的塑料手电筒,就没有别的电器,甚至连电都已经给电力局那个留着小胡子男人掐断了;而且,在我的记忆里,我的手机已经在那次和虻的争吵过后,从窗口扔了出去。
“是呀。”依兰笑了:“你不会说,不是你打的电话吧?!”
我却笑不出来。对面,卧室门旁边的那张睡眠上的女人冷漠地瞧向我,就像瞧向什么无关紧要的尘土。我无法被漠视,又无法忍受被忽视;于是,我转过头,避开那个女人的目光。可避开那个目光,却恰恰迎向依兰的目光;她母性而慈爱地一笑,弓下腰,摸下我的额头,试试温度,然后说道:
“我给你熬的骨头汤,给你端去;你现在太虚弱了,需要喝点汤……”
说过这话,她就向卧室门口走去;而且奇怪的是,我居然闻到了汤的香味。在这袅袅的骨头汤的香味里,依兰消逝于我的视线之外。我歪下脑袋,又瞧向窗口。外面还下着雨,蒙蒙细雨,玻璃窗上沾满了雨滴;透过这朦胧的窗,对面的楼遮住我的视线,将阴沉的天空遮挡;但无论怎么遮挡,它都存在于我的世界,就像无论怎么失去记忆,虻都存在一样。想到这里,忽然的我眼前产生幻觉,阴暗的卧室砉然敞亮,人群一簇簇地涌了出来,他们不同表情,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但相同的是他们都不出声,缄默地飘浮;紧接着,从门外传来轻微的金属器皿相互碰撞声,这些人影倏地消失了,不见了。
廉价塑料杯子在床头柜上投射下一个阴影,喜羊羊毛茸茸的头部在阴影里晃动。我抻出手,努力去够这个杯子。我的喉咙也因此发干,感到了渴。
那天,坐在韩食馆,看着给炭火映红了脸的依兰,我同样感到了渴。歪下头,桌边摆放着一溜空啤酒瓶,足足能有十几瓶;两瓶细长的半斤装牡丹江磨砂十年也已经倾空。子衿脱掉衬衫,赤裸着上身。他的胳膊上纹着龙蛇,一把剑插在蛇中间。那个玻璃杯重重墩在石质的桌子上,子衿抹了下嘴,抓起依兰放在淡绿色塑料小碟里的肉串,咀嚼起来。不过,他只咬下一块肉串,就将整只串放在他面前那个塑料小碟里,手一挥,讲了句:
“我什么人呀,想耍我?!——等她下辈子再投胎吧……不就想我口袋里这点儿钱吗,钱他妈的就是狗屎……他妈的,自己种下的果自己尝,不要奢望可以让无辜的人为她买单……”
他在说谁,谁要耍他,我却回忆不起来了。不过,他额头上沁出的汗,手一挥的动作,以及依兰埋头烤串儿的情形,却清晰地映入我的记忆。
“依兰,你……”当时子衿打着酒呃,端着酒杯,瞅着她说道:“就……就是个贤妻良母,谁娶了你,幸福吧!”
“可就有人不喜欢我……”说着,依兰的眼睛斜了过来,我慌忙垂下头,握着杯子的手随之转动起来。杯子里淡黄的酒液折射着昏暗的灯光,屋子里弥漫着烧烤的味道。我听到依兰叹息了声,她继续幽幽地说道:“喝,人生不就是为了开心快乐吗,有什么好愁的……”
抬起头,依兰的唇角流露出苦涩的笑;她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似乎那不是酒,而是甜美的忘川之水。子衿却默默地乜斜我一眼,也一饮而尽。隔着那块半截门帘,嘈杂声杂沓地涌了过来。我抽出张餐巾纸,擦拭了下嘴唇,然后把它抟在手掌里。依兰注意到我的动作,她挪了下椅子,向我靠过来。
“你别相信虻,她在骗你呢……”忽然,依兰贴着我的耳朵,轻轻说道。
我感觉到依兰唇间玫瑰的味道,也感觉到她唇间轻柔的气息;正是这气息,弄得我耳朵痒痒的,令我的胸膛泛起异样,使我的欲望澎湃在血管里……
轻轻的,猫一样的脚步声又传进来。我转了下酸痛的脖子,看到依兰微微弓着背,端着淡黄色砂锅,小心翼翼迈进卧室里。砂锅一定很烫,所以她才会垫块湿揩巾。放下砂锅的瞬间,依兰的头发垂过额头,遮挡住她的眼睛。在这瞬间,我一下子感觉到她身体上所散发出来的母性,我一直以来都渴望的感觉。
“嫁给我吧。”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张嘴说道;我的嗓音沙哑,气流划过咽喉,引起疼痛。我咳了起来。
“想什么呢……”依兰嗔怒地笑了:“你怎么见到谁都说这话,你到底想娶几个呀?!”说着,她乜斜我眼,哎呀一声,迅速转过身,奔出卧室。
她生气了吗?
一定是生气了,否则不会离开我。我瞥了眼床头柜上的砂锅,那上面一朵粉色荷花怒绽在两三片绿叶间,俗气里透出活泛。我歪下头,回忆起曾经和虻也说过类似的话,要求她嫁给我;但当时虻哧哧笑着,散发着茶香的唇柔软地贴过来。如果那时我坚持,一直坚持下去,没准儿虻会真的嫁给我。不过,我没有坚持住,她答应我的第三天,就消失不见了,甚至连电话都关了机。而就在第二天,虻坐在玻璃茶几前,面对我再一次的确定,她抽动下鼻子,冷冷地讲了句:“那是你的一厢情愿,我从没说过要嫁给你!”
顿时,我懵了,无语了,雨中的一幕无声地滑入我的记忆。也许虻说的对,因为一直以来,我就分辨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而且,我一直都很失败,不仅失去了金钱,也失去了时间,青春就像越飞越远的氢气球,离我越来越远;爱情就象肥皂泡,刚刚吹起时还绚丽多彩,可转瞬间就啪地一声破碎了。
脚步声急促而轻轻地越来越近。依兰企鹅般摇摆着身体,一手拿着直径大约六厘米的淡绿色塑料碗,一手捏着同样颜色的小羹匙和同样颜色的大勺子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我都熬了快两个小时了……”她自言自语道。说话间,她已经走到床头柜前,放下小羹匙和碗,麻利地盛起骨头汤,一边责怪地嘀咕了句:“你多喝点汤好,别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吃!”
我张下嘴,试图反驳她;但一时之间,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虻,浮现出虻躺在我身边,闭着眼睛,鼾睡。除此之外,虻还做过什么?——虻不会做饭,不是个小女人;不过,虻喜欢那些情调,喜欢品茶,尤其喜欢使用那些紫砂器皿;为此,她还特地让朋友从南方捎来套紫砂茶具。
“我不想喝……”依兰斜坐在床沿,端着半碗骨头汤,舀了一勺;她耳垂下那对红色泰国石耳坠不时晃入我的视觉,令我心烦意乱。可不等她递过来,我就拒绝道。
“你不想做的事情多着呢,”依兰却不由分说地将这勺汤凑近我的唇边:“别孩子气了,多喝点儿,好的也快;你不希望自己快点好呀?!——你不希望自己快点好,我还希望呢,否则我还得天天来看你……”
立刻我沉默下来。疑惑在我胸口雾一样地升腾:钥匙早就丢了,我自己已经关在这套住宅里将近四十天了,那么依兰是怎样穿越过厚实的防盗门,虻又是怎样穿越过来的?她们又不是什么崂山道士,更不懂什么法术。我忍着烫,将那勺骨头汤喝进腹中。
冬瓜骨头汤,里面放着枸杞和大枣。骨头汤的味道暂时将那股潮湿味以及腐臭味冲走。我将拳手举到嘴唇前,轻轻咳了声。
“子衿呢?”我舒了口气,恶意地问道。
果然,依兰的脸色变了变,眉头微微一皱,嘴唇跟着也抖动下。她重重地将那个塑料碗扔到床头柜上;碗飞快旋了个转儿,撞到大砂锅上,又晃动了几下,终于停下来。砉地,我又回忆起玻璃茶几破碎的刹那;也就在那几天,这套住宅里似乎经历了一场浩劫,除了眼前这个砂锅成为了幸存,其他所有的玻璃杯、陶瓷碗也全都摔碎了。想到这里,我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我似乎看到虻苞谷虫儿般不停嚅动的唇,似乎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茶香味儿。床头柜上那张小纸条映入我的眼际,我开始揣测上面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字迹。接着,子衿和虻这几个字窜入我的大脑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