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哗啦,随着那声巨大的的玻璃破碎声
作品名称:失守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2-11-26 11:19:18 字数:22417
哗啦,随着那声巨大的的玻璃破碎声,杂沓的脚步声,纷乱的脚步声,以及硬底鞋踩在地上碎玻璃上的咯嚓声火焰般窜起;与纷至沓来的声音同时涌入的还有一股清新的空气。猛地睁开眼睛,回过头,两名套着黑色头罩的防暴警察出现在客厅里,他们个个肩膀上绑着部对讲机,一边端着新型五四微冲指向我,一边迅速向我移过来。看到这里,我只能张大嘴巴,手悬在半空,悬在防盗门前,让自己凝固在那里,不敢相信这是现实。
时光倒去。就在几秒钟前,我还和防盗门外的人们对峙着;但现在我开始缴械了。已经不止两名警察从破碎的窗口涌入。似乎只在瞬间,他们就涌了进来,将我捶到靠近红色冰箱的墙壁上,不顾我的抗议,将我的胳膊反扭起来,吊在我的肩头上,使我弓起身子,使我的脸死死贴在冰冷而潮湿的墙壁上,也使我近距离贴近墙面上那滴暗红色的斑点。防盗门也被他们强力洞开,原本挤在楼道里的人也涌了进来,先是持枪荷弹的警察,他们鱼贯而入;然后是个肥胖臃肿的中年女人,最后是那位胆怯的洛丽。不知为什么,那个肥胖臃肿的中年女人一闯进门来,就盯着我,似乎我就是那位开膛手杰克,似乎她一定要把我锁定住,认证与认定为谋杀犯。
我想,看到我落到这种地步,那个窥视者一定在窃笑;而且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在我的直觉里,他一直想要打击我的自尊,一直要剥夺掉我的自信,虽然在这个破烂塑料材质的社会里,我已经没有多少自尊与自信了。刹那,我感到不寒而栗,鼻孔里满是那股腐臭味、霉变味、潮湿味,以及刚刚涌进的我还不适应的新鲜空气的味道。
“你们做什么?!”虻砰地一声摔开卧室的门,红着眼睛,怒气冲冲地看向这群入侵者。
那些人,警察们,洛丽和那位穿着银色小衫的肥胖臃肿的中年女人纷纷转过头,将目光聚焦在虻的身上;其中几位警察警觉地调转枪口,警觉地面对着虻,似乎她才是危险的恐怖分子,车臣寡妇或者拉登之女,整个身体就是枚炸弹;也正因为警察们的注意力转移到虻的身上,我才能忍着痛勉强扭过头,向身后的虻张望过去;我感觉这些警察把我的胳膊扭断了,每块肌肉,每块骨头,每根神经都生疼生疼的。
虻站立在卧室门口,脸上遮挡着那块蔚蓝色丝巾;这块丝巾因她的怒吼而微微颤动。虻显然注意到破碎的窗户,所以她的手才会跟着抖动;她手里还夹着枝七匹狼,烟雾袅袅升腾,再加上那块遮挡面部的丝巾,更使她有种神秘感,比蒙娜丽莎还要神秘。不过,即便这样她也没能阻止警察们的动作。三两位警察训练有素地靠上前,同样将虻制服,将她的胳膊反扭着,使她的脸紧贴在冰冷的墙体上;我想,她跟我一样痛苦,她在嘶哑地叫嚷。接着,其中一名警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块蔚蓝色丝巾拽下;另几位警察借助墙壁这个掩体,相互掩护着冲进卧室,冲进卫生间,以及阳台和厨房。
刹那,屋子——至少是客厅里鸦雀无声,尤其那个小洛丽‘妈呀’一声,钻进肥胖臃肿的中年女人的怀里。虻也不再抵抗,满脸伤痕掩饰不住她顺从命运的表情。
虻的脸已不成样子,那些疙瘩密匝匝地布满她的脸上,连成片,大部分已经溃疡,粉红的底色,黑色的斑点,以及或绿或白的痕迹;这些斑点因为激动,居然也染上淡淡的粉红色。
滋滋的电流声从警察们的肩膀上传来;其中一位警察歪下头,空出一只手,按了下对讲机上的按钮,回答了句:“情况解除,情况解除……完毕……”说过这话,他不安地抽动下鼻子,挥下手,示意身边那俩警察继续搜索。
“蓝鸟撤销,蓝鸟撤销……”随着滋滋的电流声,对讲机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
立刻,我竖起耳朵,想象对面楼顶上躲藏着一位冷酷的狙击手,他早已将我做为射杀目标精确锁定,一旦我有什么反抗的企图,就会将我射杀,就像射杀一只令人讨厌的老鼠;我似乎听到子弹划破空气的呼啸声,似乎听到子弹击中我脑袋瞬间的爆炸声。
“这屋里什么味儿?”刚通完话的警察面无表情地说了句。
由于他的这句话,小洛丽更怕了。她脸色苍白,胆怯地瞅向我,嘴唇张了张,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不过,就在这瞬间,我恍悟到警察为什么会闯进来;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不相信他们是警察,所以我才会借助防盗门和他们对抗。现在,太多骗子了;骗子们形形色色,他们会伪装成任何行业的人士;当然,任何人士也都可能成为骗子。
砰砰砰……咚咚……他们在敲打防盗门,用拳头,用穿着硬底鞋的脚;如果一位警察,会这样暴力吗?扭过头,卧室门依旧紧闭着,只是门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尺来长的棕色维尼熊。
我笑了,无力地握起拳头,也捶向防盗门:“警察?!——骗鬼呢,你们要是警察,我就是警察的爷爷!”嚷过这句,我就感到嗓子撕裂般地痛,咳了起来;甚至我感觉自己会把胸腔里的心脏咳出来。
不知为什么,拳头砸在坚固的防盗门上,我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我似乎看到了一款米黄色坤包,似乎看到册蓝皮本子。不过,那也许就是一种错觉,不可避免的错觉。有些东西就是这样,莫名地错过,又莫名地从潜意识里浮起,转换为水面上的意识。砸着砸着,我有些累了;即便不用抬起胳膊,只用脚踹,也是件花费气力的事情。我偷偷将那个门镜敞开道缝隙;那两个人穿着警察制服,阻在门口,向我喊话。
但我才不相信他们是警察呢。就算他们真的是警察,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是坏人?穿上警装的人,拿出警官证不一定就是好人,就像那个港片《暗战》报阐述的,有些人实际就是穿着警装的混蛋,无恶不作。至于那个体礅臃肿的中年女子,谁知道她是不是也被劫持了。
我偷偷窥视过去,那个小洛丽忽然出现在两名警察之间;倏地,她又缩回头,消失,不见了。这让我疑惑。一个洛丽怎么能同警察混在一起,难道警察都是亨伯特,或者警察也胁持了她?我的脑细胞间迅速交流着电流,思忖着对策。可是我不能做鲁莽的英雄,不能出去救她,我首先要保护自己。我回头瞧了眼通往卧室那扇门,它紧闭着,虻似乎丝毫没听到客厅里的任何动静。
当我看到站立在卧室门口的虻,看到她怒吼的模样,我知道她一直都在关注着我,关注着这纷扰与嘈杂。虻无力地听任那些警察们的折磨,她脸上的伤痕更红了,那些或白或绿的部分也由此转为暗红色。
“我认识他,”那位体态臃肿的中年女人终于平息下来,她指着我,向那位一直站在我面前,肩膀绑着对讲机的警察讲道:“他不会是坏人。”
于是,那俩警察松开我,使我能够靠墙站立,直视着这些侵入者们。当然,此刻警察们也放开了虻。
一位警察从卧室里探下头,向那位一直站在我面前的警察作出个手势。
“你们在吵什么?”这个中年女子皱下眉,瞅瞅虻,又瞧瞧我,疑问道:“是不小俩口儿吵架了——两个人吵架,别影响邻居们呀……”
“我和他还没结婚呢,我们只是朋友,普通朋友!”虻拾起那块蔚蓝色丝巾,重新戴在脸上,忿恨道:“而且我不可能嫁给他!”
中年女子不可置否地嘿嘿笑了句,继续瞧向我,又说了句:“你不是赵刚邻居家那个小孩吗,都长这么高了?”
刹那,我眼前浮出一对羊角辫,浮出黑暗缝隙对面的吻,印着灰格子的手帕,以及哼哼唧唧的呻吟声;当然还有一条塞进我衣服里的小青蛇,它冰冷地贴着我的肌肤在游动。我打个寒噤,奇怪这个世界太小了。警察,其中一位警察靠近红色冰箱,狗一样抽动下鼻子,左手离开五四微冲的枪把,试探地拽了下冰箱的门。但那扇门关的太久了,久得那密封胶圈已经发粘发滞,以至于太结实了;于是他的右手也离开五四微冲的枪把,两手一起使起劲儿。
红色冰箱在摇晃,似乎整套住宅都在摇晃。那位警察弓着腿,用整个身体使劲儿抵住冰箱,旁边那俩警察松开五四微冲的枪把,帮着他一齐抵住冰箱,不让它倾倒。与此同时,一股难闻的恶臭味儿訇然涌了出来,冰箱被重新支撑,被扶正;冰箱门被那股强力拽开,一瓶玻璃罐头蹦了出来。那个警察弯腰拾起,好奇地向里面张望。
“这都什么呀,怎么都长毛了?”他把玻璃瓶罐头放在冰箱最上面的一格里,叨咕了句。
我的脸色变了变,目光盯向下面的冷冻箱,盯向那枚生了锈的大钉子。不过还好,谁也没注意到那里。
“注意点儿卫生。”已经衰老了的羊角辫皱下眉,提醒道:“这样,对你,对大家都有好处,最起码不会病从口入。”说着,她瞥了眼冰箱,下意识地向后闪了闪,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冰箱门被关上;即将关上的刹那,我瞥见冰箱门口那张生满了白毛的纸。恍惚间,我记起了什么,闪光灯在我面前耀眼地闪了闪,我看到虻竖起她的蓝色衣领。我打了个喷嚏。我已经感冒四十几天了;四十几天里,我忍受着病毒的肆虐,忍受着高烧,也忍受着鼻塞。我的视线又落到红色冰箱和墙壁之间那个落满灰尘的相框。
“收队,收队……”那位警官和衰老了的羊角辫简短地交换下意见,按了下对讲机上的一个按扭,吩咐道;瞬间,我发现他斜了洛丽一眼,那眼神里飘起丝责怪。
“你们以后注意点儿邻里关系,不要影响到别人的休息!”临走时,已经衰老了的羊角辫告诫我。
“可是我们的窗户怎么办?”忽然,虻厉声地疑问道。
“算了……”我嗫嚅道。
“怎么能算了,我们又没犯法,他们怎么能说闯进来就闯进来,而且还把我们的窗户撞坏,这是人民警察做的事儿吗?!”虻啜泣着,咄咄逼人地指向窗口,瞧着这些人质问道。
“行了,我们自己修吧……”我的眼睛又不安地瞟向红色冰箱下面那扇门的那枚生锈的大钉子,喉咙上下翻动,紧了紧,咽了口唾沫。
“凭什么让我们自己修,”虻却更加愤怒,她无法忍受客厅里满地的碎玻璃碴子,凌乱的脚印,以及悬挂在半空已经破烂的窗户框;她沙哑着嗓音指责道:“我们惹到谁了,碍着谁了,把我家弄成这样,难道警察就可以擅自闯进别人家,就可以随便破坏了吗?!”说着,虻落下了泪。
那位警官停住脚步,他的身体套在敞开的防盗门门框中间,面无表情地转过头:“那你俩就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一起解决这个问题……”
“不,我凭什么跟你们去,可是你们闯进我家,砸碎窗户的!”虻竖起警觉的剌,拒绝道:“要解决,也得在这儿解决!”
“可我们也没有权利说怎么办,我们也得听领导的。”警官依旧面无表情,轻声而快速地讲了句:“如果你要想解决,就和我们一起走吧……”
“不,我不去!”蔚蓝色丝巾后面的虻咬下嘴唇,眼圈通红着向后退了步,一口回绝道。
警官半晌没吭声,他严肃地盯向虻,那目光似乎能把她碾碎,吞噬掉;体态臃肿的中年女人站在他身后,脑袋努力从他肩膀探过来;而小洛丽,怯怯地从警官身体一侧张了眼,又赶紧藏起来。我活动了下酸痛的胳膊,也望向虻。刹那,空气波动,虻的面靥开始变幻,就像隔了层厚重清澈的水,光影折射,画质上的颜料产生不同的组合。
“如果不是子衿的交待,我才懒得管你!”依兰红着眼圈抱怨道。
我怔下神,脸腾地一红,没料到依兰会这样说。那个浅绿色的塑料碗静止在大砂锅旁边;碗的边缘缓慢滴落下一粒水珠,恰恰滴落在那张小纸条上。有一股异样涌入我胸膛;我抽动下鼻子,腐臭气味又灌入嗅觉深处。尽管我感冒了,鼻子阻塞,但我阻挡不住腐臭味道的侵入;当然,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以及因为依兰的泪水而酸化的空气的味道。
半晌,依兰终于叹口气,转过身,擦拭下眼圈,操起那把淡绿色的塑料大勺子,将砂锅里的汤舀进那个直径大约六厘米的淡绿色塑料碗,然后垫块半湿的揩布端着它,递到我面前。我似乎闻到了塑料被烫软的味道。
“谢谢。”我迟疑地接过来,不敢看她的眼睛。
“用不着!”依兰带着怨气重重甩出句。
顿时,我无语了。捧着滚烫的盛满汤的塑料碗,轻轻舀起一小羹匙,轻轻张嘴,轻轻拂口气。肉香的味道先期涌进嗅觉,引起我的食欲;不过,唇刚一触到热汤,就给烫了下。于是,我只好放下小羹匙,束手无措地盯着这碗汤。
几片浅浅的绿中带黄的冬瓜,隐约浮上来的排骨,土褐色的汤,几片油花在汤面上微微荡漾,以及想象中的二恶英。我想要放下它,放下这塑料碗;但我不知放在哪里好,更不知该不该放,因为这是依兰的一番好意。
“唉,喝吧,没毒药……”依兰又叹口气:“我不是虻,不会有那么多坏心眼儿。”
她站起身,丢下重重迷团,向卧室门口走去。
有那么刹那,她落寞的背影和卧室门口旁边那张睡眠重叠在一起,她长长的黑发覆盖住那个女人的脸,她的背部覆盖住那个女人的胸部,她的腿延伸下来,成为那个女人的腿,曲柄运动般不断重复着上上下下的运动。几秒钟后,那个女人的轮廓增大;依兰逐渐和她错开,就象日蚀的阴影,两个人渐渐剥离,最终分开。依兰消逝于墙体的后面,那个女人却依然附着在墙体上,继续以她飘忽不定的眼神注视向我。
恍惚间,虻探下头,她也以这种飘忽不定的眼神注视向我。我的手抖动下,塑料碗里的汤泼洒出来,洒到我的手上、被褥上。不过,她很快就缩回头,不见了。我慌忙将盛满汤的塑料碗放回床头柜上,赤着脚奔出去。
客厅里空荡荡,那个实木衣架赫然耸立着,虻的红色裙子挂在上面,她的那双红色鱼嘴鞋居然也摆放在那里,靠窗根儿斜放着;当然,还有她红色的坤包。我匆匆扫了眼,就转个弯,拐向厨房;然而那里只有电磁炉在闪着红灯,上面的苏泊尔小汤锅沸腾着;我忙奔过去,掀开盖子。
里面只有水,沸腾的水;那股蒸汽以一种迷茫的姿态急促地扑向我的面颊,迫使我闭上眼睛,也使得电磁炉周围的湿度骤然增加。就在这时,我隐约听到一串儿啜泣声。此刻,我偏下头,已经睁开眼睛,看到电磁炉旁边那两袋康师傅牛肉面;方面袋已经撕开口,三袋佐料,酱、菜包和调味包以不同的姿态相互簇拥在一起。我倒退了步,关闭掉电磁炉,重新返回客厅。
有那么一阵儿,这套住宅里除掉那股腐臭味道,还四处弥漫着浓重的泡面的味道。足不出户的我,几乎天天都以泡面充饥,放在那个泡沫大碗里直接冲泡的,或者用那个苏泊尔汤锅煮;直接冲泡的不会太熟,有些硬,所以吃过后,总有种腹胀的感觉;而用苏泊尔汤锅煮,通常又很麻烦,特别放进面饼,水沸腾时,就会把那些脏物翻滚出锅沿,弄得电磁炉周围脏兮兮的,天长日久,就再也擦拭不出来了。
下午三点四十的阳光晒不进这套住宅的任何角落;不过,倒可以透过玻璃窗感受到对面楼体上阳光的明媚。可看到远处阳光的刹那,我打了个寒噤。最近,我感冒了,四十几天一直都不曾好转,就连走路都虚弱得没有力气。我咳了声;刚才听到的啜泣声立刻消失了。我呆呆地站立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门前,望向卫生间。
啜泣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因为随着我走近卫生间,那种被酸化了的空气的味道随之越来越浓重;由此推论,虻也一定在那里。我犹豫片刻,走上前,抬手敲敲门。
“等一会儿!”果然,虻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摇下头,脑子里浮现出子衿那张满是自信的面孔,拖曳着脚步,向玻璃茶几走去。砉地,我忽然觉得生命就是个奔波,即便生了病,闲在家里,也要不断地走来走去。玻璃茶几上摆放着那堆茶具,茶具旁边放着册封面卷了边的《读者》,那上面红色的基调,满眼都是一颗颗的心脏,心脏里却藏着一对对的男女,他们对跪着,似乎在喻示着什么,又似乎正以跪式姿势做爱;玻璃茶几两侧各摆放把椅子,那种金属结构的椅子;靠墙那把的椅背上突兀斜挂着虻的内衣,红色的带剌绣的那件。我坐在另一把椅子上,背对着后面的卫生间,翻看起那册《读者》。
一页撕成两厘米宽的A4纸不期映入我的眼际。它夹在杂志正中的彩页间,浓重的惊叹号后面,写着虻和子衿,然后又是一个标点,六个句点组合成的省略号。身后传来开门声;虻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我慌忙合上杂志,回头瞧了眼。
虻的眼睛通红的;不过,显然她补过妆,唇重新成为那种粉红色,眼圈还精致地涂了圈暗紫色的眼影;只是这些妆束遮掩不住她曾经的哭泣。
“你去吧。”她径直走到我对面的椅子,坐下,扬下头,对我说道。
我愣下神,立刻省悟过来,她不过是在驱逐我。接着,我摇摇头,臀部继续粘在椅子上。对面的虻表情肃穆着;她这样的表情,将客厅里衬托得更加寂静了。不过,她似乎已经忽略掉我的存在,左手肘部支撑着椅子的扶手,手掌托在腮部,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向玻璃茶几的一角;那一角还贴着圆形的透明标签,上面隐约现出名优这两个字。刹那,我从虻的表情里读出孤独颓废的字眼。
半晌儿,虻才动了动。她不知从哪里掏出盒七匹狼,抽出根,叨在嘴里;似乎突然之间她注意到我的存在。于是,挤出丝笑,噌地点燃烟;那袅袅的青烟在半空中划了个狭长的S,眨眼间就给潮湿的空气吞噬。虻翘起二郎腿,吸了口烟;燃烧着的烟卷冒出淡蓝色烟雾,和虻嘴里喷吐出来的白色烟雾混在一起,纱一样遮挡住她的面靥。
“你说,我这人,到底怎么样?”突然,虻打破寂静,盯向我,严肃道。
“挺好的呀……”我右手食指抖了下,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问。
“唉,你说好有什么用,可惜有人说我不好!”虻神情黯然着,又喷吐口烟雾。
“谁说你不好了……”我无力地讲道。
我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更不知道她所说的别人究竟是谁,子衿还是依兰,或者别的什么人;哦,也许我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社会上,彼此之间,谁又能正确理解到别人的思想呢?!虻避开我的眼睛,欠下身子,轻轻掸了掸烟灰,然后身子很快重新竖立在那张椅子上,就像没有风的夜晚里点燃的蜡烛。
也许虻知道我说的并不是实话,因为我根本不了解她那个朋友圈子,更无从知晓她都有哪些朋友;除了子衿,除了依兰,我压根不知道她其他朋友,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空气静谧,几乎停滞不动。我挪了下手——我的手似乎无处可放;我转下头,玻璃窗关得死死的,以至于屋子里异常沉闷,甚至有窒息的感觉。我无法适应这种闷热,更何况我正在感冒,身体正虚弱。我摸了下喉咙,喉结上下翻动了下,我咽了口唾沫,手心里沁出了汗。也就在这时,我的眼睛似乎产生了错觉:我似乎看到虻身后的墙在晃,玻璃茶几也在晃,上面的茶具,茶洗里的紫砂茶盅彼此砰砰地碰撞——难道虻激动得腿都在抖动吗,我不禁疑问起来——就在这个疑问刚刚升起的刹那,窗外传来轰隆的巨响,玻璃窗也随之剧烈震颤,甚至我脚下,以及整套住宅都震颤起来。我的脸色变了变,胸膛里那颗心跟着加速跳动起来;我忙站起身,嚷了句:
“什么事,不会地震了吧?!”
虻却泰然自若地继续吸口烟,那团白色烟雾在她面靥前缭绕,凸现出她的镇静。紧接着,她咳了起来;这串咳迫使她放下已经翘起的二郎腿,身子弓形地蜷缩成一团。
窗外,对面的百年木炭火锅店前聚集了一群人,他们正在围观那头金色小象旁边的黑色桥车;那是什么牌子的车已经看不清了,而且也不重要了,它正冒着浓浓的黑烟,车体扭曲成可怕的形状,车顶掀开,一只轮胎也滚落到旁边那个通宵烧烤店门口,将一个竖起在街面上的招牌砸歪,轮胎嵌了进去;飞出轮胎那侧的前车门也不见了踪迹,一个人趴在方向盘上,他的一只手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这扇前车门底下,明显一个大坑,撕裂开水泥街面的大坑,一簇钢筋隐约地裸露出它的丑陋,四周散落着水泥硬块。然而没有人敢靠上前,他们虽然在围观,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大约六七米半径内都是空旷的;百年木炭火锅的另一侧,一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颠一颠地奔跑;临到那个十字路口,他才收住脚步,向那辆破烂的车翘首望去。其实围观者不仅只有这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散散落落的,许多人都涌了出来,远远地驻足观看。
“哎哟……”身后,虻轻轻呻吟了声。
回过头,虻蜷缩在椅子和玻璃茶几之间的地板上,面部扭曲。我慌忙离开窗口,几步奔到虻的跟前。
“怎么了?”我急切地询问道。
“肚子……”虻捂着肚子,痛苦道;她的额头沁出了汗,苞谷虫儿般的唇也在抽搐。我试图要扶起她,却给她拒绝:“你给我倒杯热水……”
水——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电磁炉,浮现出那锅正在沸腾的开水,忙安慰虻道:“我现在就去,你等着……”
从客厅摆放茶几的位置到厨房,需要拐个弯,经过卫生间,才能够到达。所以,只要拐过弯,就意味着虻暂时消逝于我的视线之内;大概这才是我着急的原因。
滋滋的声音盘旋在我的耳际;但我无暇顾及。慌忙寻到只碗,就是那种廉价的塑料碗,手忙脚乱地倒了满满一碗水,双手端着,踅返回客厅。可当我拐过那个弯角,却豁地一下子楞住了: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虻的那件红色内衣还挂在椅背上。
“喂!”我大喝了声,那种恐惧从我的胸臆间腾地窜起,噬咬着我的神经。
可是没人回答我,整套住宅都安静下来。怎么回事儿,难道是我的幻觉吗?
我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碗失去了平衡,开水洒在我的掌心里,灼烫着我的皮肤。我忙把塑料碗放在窗台上——奇怪的是,玻璃窗外又恢复了正常,没有撕裂开水泥街面的大坑,也没有车轮和车门飞溅出去的黑色桥车,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没感觉到我的窥视;只不过天空飘着细雨,那个小洛丽背着乳黄色的双肩包,撑着把蔚蓝色的伞站在百年木炭火锅店门口,不安地向十字路口瞟过去。
“你嚷什么?”猛地,一个声音飘了过来。
我回过头,依兰围着印有太太乐鸡精广告的围裙站在拐角处,她手里捏着张湿巾,眼圈微红着,眼神怪异地正盯向我。刹那,我的腿软了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步,背部倚靠着冰冷的窗台。我打了个喷嚏,鼻涕流淌出来。
“刚才外面……”说过这一句,我的意识中断,舌头僵硬了,忽然记不起我想要说什么了;我又扫了眼玻璃窗。在这个角度,看不到街面,只能看到对面的楼,以及南侧那一块灰蒙蒙的天空。我哆嗦下,警觉地竖起我的神经。我一直都感到有双看不见的眼睛无时不刻窥视着我,无论我在哪里都逃脱不掉。
“快别胡思乱想了,回床上躺着吧。”依兰皱下眉,不耐烦地挥下手:“你现在身体还虚,喝完骨头汤就休息吧……”
立刻,我又迷惘了。刚才,窗外的一切都仅仅是个想象,或者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我后退了步,脊梁却给什么东西顶住;我回下头,那件实木衣架赫然出现在我的视线内。我打个寒噤,一股寒气从头到脚浇灌下来。
那不过是两条烟,俄罗斯包装的黑盒万宝路,在宽×高的那一侧的下角印着56р×10的字样。依兰从那个烟色短衫的中年男人手里接过,说了声谢谢,重新钻回车里,啪地关上车门。此刻,下午的阳光正炽,泼洒在钢铁的车体上,使得车里闷热,也使得车里的玫瑰香气和香奈儿变了味。陌却悠闲自在地拿出唇膏,对着面小圆镜涂抹起来。
“子衿捎回来的。”依兰头都没回地解释道,然后顺手将那个美人鱼形状的金属瓶启子扔到操作台上;她脖子上那根红绳又映入我的眼际。
“为了两条烟,你把我拉这么远;光这油钱儿也够半条烟!”我扫了眼那个瓶启子,叫嚷了起来;叫嚷的同时,我不安地回过头,越过依兰的肩膀,透过敞开的车窗,扫了眼那个烟色短衫的男人;恰巧他也回过头,以某种令我吃惊的眼神瞟了我眼。
他的眼神使我打了个寒噤;这也许是我感冒的缘故。四十几天,我一直都在感冒,鼻塞,打冷颤,无论吃药还是打针都没有疗效。可谁知道这个寒噤是感冒引起的,还是因为那个无处不在的窥视者;忽然,我的脑子里冒出个想法,也许他,那个烟色短衫的男人就是窥视者,或者至少是个同谋。接着,我的脑子里浮出虻的影子,她穿着那件红裙子,戴着蔚蓝色丝巾,站立在人工湖东畔那面大屏幕前,面靥里流露出倦怠与疲惫。这样的季节,无论谁在那种没有荫凉处的空地站立几分钟,就会感受到无聊。依兰踩向油门,车子猛地发动起来。我在颠簸中回下头,打了个喷嚏,看到云儿干裂着唇,低头不知想着什么。
“这不也是为了你好吗……”依兰咧嘴一笑,调侃道。
“反正你呆着也是呆着,不如陪我们来一趟呢!”陌收起唇膏,言语犀利道。
“我在家多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嘀咕道;如果我没遇到依兰,或许已经和虻相会在人工湖的大屏幕前了。
“有三个美女陪你,你还嫌乎什么呀?”看到我又要说话,依兰赶紧加了句:“得,一会儿请你吃冰点,呵呵……”
美女?!——我无奈了。云儿却噗哧笑出了声。我回过头,看到云儿抬手擦拭了下微红的眼圈,低头从她那款蛋黄色大坤包里掏出白色塑料框的茶色墨镜;这辆大奇瑞行驶在通往三岔口的路途时,云儿摘掉墨镜,把它放进了包里。就在她掏出墨镜的刹那,我听到她坤包里哗啦哗啦响动了下;这种声音我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等一会儿车停了,我给你买冰点!”云儿微黄的头发蜷曲地披散着,那枚银制十字架在她胸前晃了晃。她将那款鹅黄色坤包搂在怀里,桔皮色的挎带挎在肩上。每次见到云儿,她的穿着也总是配套的,尤其是鞋子和坤包,给人一种典雅的印象;而且围绕着云儿,总会弥漫着浓厚的寡妇香水味儿。
“你赚了!”坐在后座的陌端着那面小圆镜,瞪大眼睛,柳叶形状的眉毛挑了挑,扭下头,对云儿嚷道:“三个美女陪他,还得给他买冰点,他不赚大发了吗!”
“谁赚大发了……”我笑了笑,无力地反驳道;脑子里却继续想象虻独自站在那面大屏幕前等待的情形。
算了,那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选择和虻单独在一起。我扫了眼前面挡风玻璃上印着2011字样的椭圆形状的贴纸,不知不觉回忆起虻为我做的茶道,她先将第一泡茶涮了那两个紫砂茶盅……她为什么要将第一泡茶倒给了她自己,而不是给我?想到这里,那天黄昏时分虻吸着烟喝茶的形象又浮在我的眼际。
氤氲缭绕,茶水袅袅升腾的蒸汽和虻叨着的那根烟冒出的青色烟雾,以及从虻嘴里喷吐出的白色烟雾混淆在一起,相互纠缠,融合。夜幕慢慢降临,客厅里却一直没敞灯,虻隐匿在黑暗中,橘色的街灯的灯光透过玻璃窗,微弱映照在她左侧的脸颊上;这更使得她右侧脸颊显得朦胧。黑暗里,虻黑色的眼睛熔洞般闪烁着,更显得黑了。我欠了下身,端起茶盅,刹那间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新的茶香。
“这天真热……”云儿轻声嘀咕了句。
我扭过身子,下颔和右胳膊扒着软软的车座靠背,瞧向云儿说了句:“要是有茶喝就好了,解暑;等有时间,我给你泡茶喝。”
因为经常和虻在一起喝茶,我也留意起关于喝茶的礼节,渐渐明白为什么倒茶时首先要给自己斟满,那不过是个传统;讲究茶道的人有头脑里形成没有文字认同,最好的茶不是第一杯,也不是最后一杯,而是随后的第二杯、第三杯;第一杯或许还存在着脏物,最后一杯已经淡然寡味,只有中间那几杯才最纯正。不过,我却固执地认为,这种喝茶的礼节就象欧洲人鸣响二十四响礼炮,以示没有敌意吗?——每次虻喝下第一盅茶,以示没有毒药,以示诚意;可是虻为什么要证明茶里没有毒药,我没办法解释。
“我不喜欢喝茶,我想喝酒。”墨镜下的云儿勉强挤出丝笑,拒绝道。
不知为什么,云儿身上散发浓浓的寡妇香奈尔的味道,总使我的胸膛里隐约涌出汩汩的疏离与陌生,使我不敢和她过于接近。
“听到没有,云儿要和你喝酒,你敢吗?!”依兰呵呵一笑,推波助澜道。
“怎么不敢,谁怕谁呀——不过,我俩都醉了,谁买单呀?”
虽然这样说,但我一想到云儿醉酒后的模样,我就胆颤。有那么一阵儿,云儿深更半夜喝醉了,总会拨通我的电话,没完没了地哭诉,似乎她是全天下最不幸的女人,什么糟糕的事情都让她摊上了。
“你是男人,你买呗,这还用问!”陌白了下眼睛,不屑道。
“我买,你们喝吧,只要你们能喝下去——无论喝多少,我都买……”依兰眼睛直视前方,讲了句:“要不,咱现在就去背楼头,喝七十五度的酒头去!”
“哎,你不是要买背楼头吗?”随着车身的颠跛,我瞧向云儿问道。
云儿常常炫耀地谈论起背楼头的用四合面酿造的白酒,总是说那酒纯,不是那种骗人的假酒;而现在我们的位置大概距离她口中的那个小村子并不遥远。
“不买了,家里还有酒……”说着,云儿也盯向我,噗哧笑出声:“你以为我是酒鬼呀?!”
是的,云儿家里的确不缺酒,在那个偌大的深褐色酒柜里,摆放着一堆酒,XO,红方,杰克丹尼,吉洛,拉菲,雷司令,嘉拉迪,香格里拉藏秘,长城,威士忌。那天,我流连在她的酒柜前,正看着这些形状各异的瓶子,她站在厨房里,戴着粉红色胶皮手套,系着黄色围裙,歪头瞟了眼,告诉我那瓶petrus-1978(柏图斯,1978)是从她老爸那里拿来的;当然,那是她老爸的下属去欧洲考察捎回来的原装酒,据说价格不菲。
“我们家的酒,除了啤酒,基本上都不是花钱买的,”那天,云儿一边涮着碗,一边告诉我:“每天过年过节的,都有人送给我爸;他们都知道我爸不吸烟,只爱喝点酒;但现在不行了,现在我爸身体不好,我们不让他喝,所以我就拿回家了,有些让我送人了,有些我喝了……”
只是我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到云儿家,为了那个寄错的邮件,还是为虻取三瓶白色塑料小药瓶,抑或路上的偶遇?
云儿有些离群索居,她不喜欢热闹,而喜欢安静,就像她自己说的,很少有人到过她家,特别是男人。云儿的那套住宅足足有一百三四十平方米,这还不包括楼下半地下那一层。她刚进屋,就有人打来电话,她急忙奔到客厅,扫了眼,顺手将耷拉在额头前散乱的头发捋了捋:“我姐的电话,你等下我;可能又是我外甥,他一直问我要几米的漫画,我还没给他邮呢……”说着,她接起电话,‘喂’了声。
在我的记忆里,虻很羡慕云儿拥有自己的住宅,而且那么大的面积。正因为如此,虻才不遗余力地嘲笑那个弃云儿而去的傻男人,也为云儿感到不值;据说云儿的弟媳儿和那个男人婚后,一家子四口人——包括他的老爸老妈——居住在那个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小宅子里,很不方便。
“换了我,才不离呢!”那天,翘着二郎腿的虻喷吐口烟雾,眯着眼睛,掸掸烟灰,从鼻子里哼了声;这样一来,她的眼睛就更加显得细长了:“喜欢哪个女人,就玩玩;现在谁没有婚外情,谁没有外遇?!——傻子才放着好日子,去自讨苦吃!”
说这话时,虻的面靥还好好的,没有什么病变;而且她每周都要去回春美容院做次护理。其实,她没必要做美容,二十几岁,正值青春韶华,是皮肤最好的时候;可既然子衿为她掏了钱,她就不能不用,否则钱就白扔了。
子衿为虻花了许多钱,这一点虻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虻冬天里那件短款裘皮,脖子上的链子,包括放在家里众多的坤包,甚至每月的零用钱,都是子衿给她的;甚至于就连虻自己也常常说,如果没有子衿,真想不到她的生活会怎样继续下去。
想到这里,我的视线无意间落到陌涂着蓝色指甲油的脚趾上;她的脚趾动了动,那双蓝色高跟罗马鞋跟着也挪动下。车子剧烈地颠跛了几下,突然停下了。
“买点儿水果。”依兰拨下车钥匙,摇了摇,朝我一笑,调侃道:“顺便给你买冰点。”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这辆大奇瑞依靠在一家水果店前;就在水果店不远处,一条近乎干涸的河横亘着,桥头边生长着株树身满是疙瘩、弯弯曲曲的老榆树;一人多高的弯曲处系着几根红布带,其中一条显然已经有了日子,经过风吹雨淋,已经褪色,泛白,带子的末端也已经裂开,成为千丝万缕的丝线。
“我想坐会儿,你们去吧。”云儿却没动地方,她扫了我们眼,黯然道。
“那你陪云儿,我和陌一起去。”依兰弯下腰,眼睛眨了眨,特意吩咐道:“记着哟,不许让我们云儿不高兴,否则就没你的冰点!”
“不用,你让他也跟你们去吧。”云儿瞥了我眼,带着抗拒冷冷地说了句;大概她自己也觉得这样说有些生硬,所以她抬起头,又补充道:“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我只好打开车门,手遮挡在额头前,眯着眼仰望向那轮剌眼耀目的杲日。依兰却回下头,意味深长地瞥了我眼,责怪道:“真不会来事儿,也不陪陪我们美女……”
“她想一个人呆会儿。”我解释道。
“你别跟我们一起,长的也不帅,又没钱,穷馊的,耽搁我们找男朋友!”陌也回下头,笑嗔了句。
“你就别去了。”依兰左右扫了眼,忽然凑近我,贴着我的耳朵又轻声说了句:“别跟虻瞎混,把自己的青春都糟蹋了……”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眼云儿,迅速和我分开,扯了把陌的胳膊,神秘地笑了起来。
于是,我犹豫着,停下脚步。太阳泼洒下毒辣辣的热量,炙烤着车体上,炙烤着我。我的手搭到车门上;刹那,一股强大的电流迫使我缩回手。
“你怎么没跟她们一起去?”刚钻进车里,云儿就淡淡地问了句。
“陪陪你。”我脱口而出;说过这话,我才觉到自己的唐突。不过,还好,我坐在前面的副驾驶位上,而且恰恰阳光晒进来,这一切足以掩饰我的尴尬。
还好,云儿没吭声。这使得我误以为她并没听清。车里闷热的,灼人地闷,恐怕鸡蛋放到驾驶台前,几分钟后都会煮熟;我处于这种环境里,感到昏头胀脑,尤其我还在感冒。我响亮地打个喷嚏,擦拭了下额头上的汗,不经意地抬头,向正副驾驶位之间的那面倒车镜里张望。云儿却已经摘下那付墨镜,红着眼圈;她敏锐地觉察到我的窥视,挺直胸脯,眨眼间又重新戴上墨镜;不过,她鼻梁两侧却依旧残留着泪水的痕迹。
“知道吗,云儿的前夫,在没和她离婚前,去过大连;你猜他去大连做什么?——居然是见网友,一个女网友,而且他还向那女的求婚,说他可以同时养活两个女人,因为他一年能有二十几万的收入,而且是交给云儿生活费后的私房钱儿。”虻将脱落掉的头发收集在一起,神情黯然地注视了会儿,忽然说了句。玻璃茶几上摆放着阿西莫林,以及装着吗氯贝胺和西咪替丁的两个白色塑料小药瓶;其实,我知道在虻的坤包里,还有另一盒药,百忧解,不过她很少将后一种药拿出来。她将那些脱落掉的头发团成一团,扔进旁边那个塑料垃圾篓里,隔着那块蔚蓝色丝巾她叹息声:“唉,你们男人,都这样喜新厌旧,都这样花心,没一个可以值得信任的……”
抽动下鼻子,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与腐臭并存的味道,云儿前夫穿着军装的形象渐渐成立于我的想象之中;我从没见过云儿的前夫,不知道他的相貌,所以只能凭借别人的描述来勾勒;不过,一个军人,一定很帅气。当然,我没有回答虻;我的胸膛里燃起莫名的火焰,窜动起疼痛。难道她也把我列入那些男人之中吗?——我打个寒噤,下意识地回下头。防盗门紧紧关闭着,窗也紧紧关闭着,但我依旧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人,有双眼睛躲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窥视着我。
“你为什么老往门那边瞅?”虻也注意到我的不安,她好奇地瞧向防盗门,问了句。
我苦笑了下,张张嘴,却因为喉咙发干,只是干咳了声。刹那,我恍惚起来,觉得自己置身于一条幽深的走廊,走廊两边是一扇又一扇的门;我身后的门全都敞开了,被我一一打开的;我前面的,却死死关闭着;就在其中一扇门下面遗落着只红色耳坠。须臾,红色转换为蔚蓝色,我定下神;虻隔着那块丝巾,上半身前倾着,注视向我。
“我走神了……”我避开她的目光,喃喃自语道。
最近,我常常神思恍惚。也许,这就是失忆症的症状之一吧。我的目光落到那把锯齿状的餐刀,落到白色塑料刀柄上;银色铁钉牢固地将刀柄固定住。下午三点四十,阳光已照射不到这套住宅里手任何物件,当然也照射不到这把餐刀上;可那银色铁钉依然闪烁着光亮。我抻出手,抓住它,将它捏在手里,把玩,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不知哪里传来钟表的嘀哒声。我侧耳倾听;片刻,我又对这声音失去了兴趣,目光重新落到餐刀上。餐刀打造的很精致,其中一侧刻着SLICE的字样,整个刀身,包括那排锯齿都呈现出流线的形体,这让我联想到Lamborghini这个词,联想到子衿。抻出手,将手指放到这排锯齿上,我感觉到了它的锋利。
“你把刀放下!”忽然,虻挺直上半身,严肃地说了句。
我抬起头,疑惑地瞧向她,不明白她是怎么穿过防盗门,走进这套住宅的。也许我现在置身于梦境,一切存在都属于虚无;也许虻不过是我的一种想象,甚至她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与此同时,我又清楚地明白,虻一直都存在着,并且存在于我的生命当中,即便某一天我举起刀,想要发泄自己的郁闷,也不会伤害到她。
“你老拿着它,我害怕。”虻的右手食指抖了下;隔着蔚蓝色丝巾,她的唇隐约颤了颤。
放下餐刀的刹那,我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使我泪流满面;也正是这个喷嚏,使我的身体剧烈抖动了下;这个抖动,带动着我的腿进行了一次条件反射运动,膝盖撞击向玻璃茶几,使得玻璃桌面震动起来,那上面的茶具纷纷跳跃,叮叮当当,稀里哗啦,以至于虻煞白着脸,慌张地跳起来,向斜后方退了步;她跳起来的同时,将椅子也轰地一声带倒;那把餐刀一下子飞了出去,掠过虻的腿,落到窗户底下。
我张张嘴,脸发起烧来,为自己的毛糙感到内疚。
“还好,茶几没碎!”虻空洞着眼神,嘴唇抖动下,直勾勾盯着满地的狼藉说了句。
我吃惊地瞧向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冒出这样一句。她却丝毫不在意我的目光,半蹲下身子,默不作声地收拾起那些茶具。
“这些都够结实的了……”我也忙蹲下身子,和她一起拣拾茶具,搭讪道;不过,说过这话后,我开始真的纳闷它们怎么会这么结实,居然一个都没碎。我倒不是希望它们碎,而是这些紫砂制作的物件本身就很脆弱,甚至比瓷器更脆弱,可奇迹就出现在这里,其中几个茶盅滚落到红色冰箱附近,尤其其中一个还给我踩了脚,硌得我脚生疼。
很快,我们就将这些茶具重新归位于茶几上;就在我试图扶起虻坐过的那把椅子时,我和虻的手触到了一起——她也试图扶起它。于是,不约而同,我和她又同时松开手。于是,无辜的椅子向后仰去,险些又摔倒在地;还好,我一把拽住椅背,它才没砸到虻的脚面。
“你说,子衿在俄罗斯那边,会不会也有别的女人?”虻拾起那件红裙子,将它直接放在膝盖上,突然问了句。
“什么?”面对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我迷惑了;而且子衿在俄罗斯有没有别的女人,我又能到哪里知道,我不是翻译,更没出过国。不过,有一种传闻,说到俄罗斯去的男男女女,只要不是成双成对的鸳鸯,就会不约而同搭火过日子,俨然夫妻。既然子衿常年居住在国外,就难免也那样做。可我,不能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虻,那样她会认为我不过是在嫉妒,不过是在造谣,而且显得我多么小心眼。
“唉,你们男人,没有一个是不花心的,没一个不是甜言蜜语的,”虻轻轻叹息声,感慨道:“一个个的,都是端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那么,虻属于锅里的,还是碗里的?我好奇地琢磨道。不过谁知道呢,也许虻两者都不是,她是黄金剩女版,是一头考虑到繁殖交配的伯劳鸟儿,有着强烈的物质欲望,以及发誓一定要为后代创造良好条件欲望的女人。
“你怎么想要一杆子搂倒一片呀,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坏蛋,也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花心……”我尴尬地笑了笑。
“你不用笑,等你有了钱,也一个德性,也会找一大堆小妹妹!”虻气恼地掏出七匹狼,噌地一声划着火柴,点燃,将我其余的话都压制回去。
“我?!——我才不会呢……”我辩解道;除了辩解,我还急于表白。但怎么表白,我却迷惘了。面对虻的咄咄逼人,无论怎么表白,大概都会成为一场空。
“每一个男人都会这样对女人说,可事实呢,哼!”隔着蔚蓝色丝巾,虻喷吐了口烟,不屑道;那两只小鸟儿随之飘逸地停伫在她的面颊两侧:“哪一个男人都朝三暮四的,都想养个小三儿;不,即便有了小三儿,还想有小四儿、小五儿,哪怕我把整个心都掏给人家,人家见到更年轻、更漂亮的,也会把我忘记!”说着,一滴泪水滑落到玻璃茶几上,她抬另一只手,伸进蔚蓝色丝巾下面,擦了擦。
面对那滴泪水,我缄默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她说,安慰她,还是对她表白,抑或用另一种极端方式痛斥她,让她清醒过来。恍惚间,我似乎看到子衿就坐在我对面,他那只学过美术的手抓起枝天坛牌B2铅笔,在张A4纸上胡乱涂鸦着,只片刻,一顶厨师帽子就出现在我的视线内。混沌里,我隐约意识到他在影射我,因为虻曾经告诉过我,为了打击子衿,她故意告诉他,我会做饭,而且做的很好吃。但我知道她这是个谎言,我除了会泡面之外,就压根儿没做过别的。
子衿迅速画着;他运笔很快,先是一顶帽子,然后是眉毛、脸,只一会儿厨师的大致轮廓就活跃在A4纸上;就在这时,已经感冒了四十几天的我产生了错觉,居然看到画上的厨师猛地抓住子衿的左手,抡起切骨刀,咬牙争齿地向子衿的手臂剁去。
顿时,我额头上冒出了汗;我惊呼了声,似乎感觉到扼住手腕的力量,似乎看到血淋淋的断臂,那断臂就握在我手里。虻抬起头,疑惑地问了句:
“怎么了?”
“没……没怎么……”我擦试下额头,惶惑地望了眼虻。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叹息了声;隔着那块蔚蓝色丝巾,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客厅里的潮湿味道更浓了;浓重的潮湿味道里还羼杂着腐臭味儿。虻夹烟的那只手里忽然多了枝笔,天坛牌的B2铅笔,她微微弯下腰,歪头吸口烟,从茶几下面抽出张A4纸,垂下头,胡乱写了两个字,写下一个流畅的чёрныйчай;就在我惊讶时,她又将这张A4纸团成一团,顺手扔进垃圾篓里,然后又狠狠吸口烟;仅仅吸了这两口,一枝烟就吸去了将近一半。
“如果我到海边,你会陪我去吗?”她扔下铅笔,挺直上半身问了句。
隔着蔚蓝色丝巾,我感觉到她灼热的目光;但我不能确定,而且我本来就缺少自信,更何况我还时时感觉到那双眼睛窥视着我,监视着我,所以才会避开她的目光,嗫嚅道:
“看看吧,我尽量……”
虻却笑出了声,整个头都向后仰去;她的脖颈抻长,其中一截暂时摆脱了黑色衣领的束缚,裸露出来;虻的脖颈已经失去了天鹅般的美丽,成为一截丑陋的粉红与黑色斑点的混合体。面对着她的脖颈,我感到一股凉风飕地掠过脊梁。
“子衿不陪你去吗?”我心虚道。
虻没有回答,尽管她已经不再笑,但此刻她更令我恐慌。她半垂下头,黑色衣服里裹着的小身体挥散出汩汩的虚空与寒意。半晌,虻掐灭烟,幽幽地打破沉默:
“你想,他能陪我去吗?——有那么多人都要他陪!”
我楞下神,半响都没明白虻说这句话的意思。在我的认知里,子衿似乎还是那个当初到公交站牌前接虻的子衿;只是虻改变了,她不再有漂亮的容靥,缠绕在她生命里的疾病使她毁了容,也使她失去了许多。
“可你不是说,要是有什么事情,他还会来吗?”我疑问道。
“那只是说说,只是你们男人的承诺!”虻忽然烦躁起来,她一使劲儿,将那枝B2铅笔撅断,又狠狠地将它们掷到地上:“没有哪一种爱情会真的海枯石烂的,当我青春不再了,他就会回到他老婆孩儿那里,就会把钱看得最重要;”虻从鼻孔里哼了声,继续抱怨道:“尤其是一个老男人,钱比他老婆孩儿更重要,更别说我了……”说着,她居然啜泣起来。
我张下嘴,可求婚那句话堵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我不想仅仅不到半天功夫就被虻拒绝二次;而且也的确像虻说的那样,即便她真的嫁给我,我也无法给予她想要的一切,我不可能每天都让她无忧地生活,不可能让她开上价值不菲的小车,不可能雇人收拾家务、洗衣做饭,不可能每天都花上几百上千,甚至更多,请她唱K,蹦迪,或者喝红酒。我每个月挣的那点银子,只勉强够我一个人生活;而且尤其重要的是,我不想乘虚而入。
客厅里陷于寂静,我似乎听得见窗外的嘈杂,似乎听得见自己和虻的呼吸。我的脑子里又出现云儿忧戚的模样。云儿是位被抛弃的怨妇,那个着军装的男人纵横捭阖,将几个女人都玩弄于股掌,然后拍打下身上的尘土,扬长而去。我的身体深深陷入椅子之中,脑子里乱糟糟的;就在这混乱时分,子衿那双眼睛忽然闪现于我的记忆,他的面靥和云儿前夫的面靥重叠在一起,令我迷惑。
“云儿的前夫,怎么会去大连呢?”我擦拭下额头上的汗,自言自语道。
“你说怎么不会去?!”虻尖酸道:“而且还是去求婚呢,求婚!”虻加重语气,上半身前倾着,拿烟的那只手的手指弯曲成一个弧,食指敲打着玻璃茶几,烟灰随之磕散在茶几上:“他到大连,对那个女的说,他每年能有二十几万的收入,足够养活她的;可云儿跟他生活这么些年,就从没见他往家里拿过一分钱,包括云儿现在住的那套房子,都是云儿自己买的;甚至就连云儿生病,都没用他掏钱;可就是这样,还留不住他……”
“可那套住宅,不是云儿她爸给她的吗?”我诧异地望向虻,想到诸多关于云儿的传言。
“是她爸送给她的不假,但当初云儿也拿了一部分钱,好像是几万块钱吧。”虻的口气缓下来,解释道:“后来,云儿离婚,还把房子做了价,和她前夫进行了财产分割;就因为这儿,云儿才欠下了钱,才没钱去为自己看病,唉,这个傻云儿,还一直以为他爱过她,其实她前夫谁都不爱,他只爱钱,只听他妈的话,想找个女人为他家传宗接代;这不,他现在如意了,那个女人,云儿的前弟媳儿为他生了个儿子……”说到最后,虻的语气里浸透出酸酸的嘲讽。
我好奇地瞟了虻眼,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也许,女人都如此吧,一旦成为闺蜜,彼此间就会无话不谈,包括性,男人,情感,以及自己的身体,隐私。虻隔着蔚蓝色丝巾吹了口气,似乎要把胸臆间的压力全都释放出去;我抽动下鼻子,客厅里弥漫着难闻的潮湿与腐臭的味道。
“为什么你没有钱?”忽然,虻平静下来,轻声感慨道:“你要是有钱,我就嫁给你!”
虻的这句话,令我惭愧,使我不安;没有钱的确已经成为一种耻辱,甚至比做错了事都要丢人。我挪动下身体,手触到不再滚烫的茶盅,思绪却飘入遥远的童年,回忆起那株已经消逝了的老杨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听到虻这样讲的时候,脑子里会莫名其妙浮现出乱七八糟的东西。接着,子衿也出现在记忆里,他手里握着iPad4,脖颈上挂着粗重的金链子,手朝半空中挥了挥,那架势简直就象个帝王恺撒;这个形象毫不留情地覆盖住童年时的老杨树,挤进每一毫厘的脑细胞。
敞开冰箱红色的门,小心翼翼将刚从超市买来的鸡蛋放进去;刹那,我看到和虻的那张自拍。她的笑靥凝固在瞬间,背景是附近一个养鱼场,探到水面上的简易码头,灰蒙蒙的水面,绿的山,还有脚底下给尘埃染得灰秃秃的小鸭子,以及盛放炉灰的白色塑料桶。那天,天空中飘着细雨,我和虻打了辆出租,直奔别拉洼(первый,俄语,第一的音译),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条僻静的柏油路;路很窄,两侧栽种着加大拿杨树。坐在出租车里,敞开车窗,山野的清新湿润地扑面而至。
“красивый!”虻将她的脑袋探出车窗外,大嚷道。
那个满脸褶子的司机好奇地挺直脖子,立刻笑了起来:“别把头伸出去,注意安全!”
虻却似乎没听到这声劝告,她索性将臀部抬离开座位,指着路边的植物兴奋道:“等我老了,我一定要住在这样的地方,这里空气多好呀!——啊,我一定要让子衿在这样的地方给我盖个小别墅,夏天时可以烤肉,冬天就猫在家里,看电视,上网,喝红酒;或者呆累了就让子衿带我去俄罗斯!”
我只能尴尬地挤出丝笑,任由她嚷叫。那个司机噗哧笑出了声,他猛地一脚油门,向心力将我压迫向车座里,车加速疾驰起来,路边的景色飞快倒退。
子衿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消息了;以往每隔三五天子衿就会给虻打个电话,询问一些情况,或者给她一个惊喜,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但这次出乎寻常地没了音讯。虻为此很烦恼,她认为子衿在俄罗斯那边还金屋藏娇,有着另外一个女人,也许是位俄罗斯女人。
“如果他还有别的女人,我能容忍,我不能容忍的是他不再理我!”喝茶的时候,虻幽幽地说出她的担忧:“我爱他,而且我不图别的,不想破坏他已经拥有的生活,只希望他也爱我,希望他偶尔来看看我,陪我吃饭,逛街,或者喝喝茶,虽然他不喜欢茶,而喜欢咖啡;但我也会调咖啡呀,就因为他,我特意去半岛学的,摩卡、拿铁……”虻的语调忽然抬高,激动道:“我在那儿,在半岛当了二十多天服务员呢,只为了学制作咖啡!”说到这里,她眼眶里含着泪,声音低下去:“可我付出这么多,为了什么,现在他居然不理我!”
不过还好,虻的抱怨到此为止,她夹起烟,吸了口;烟雾缭绕,消散。客厅里暂时陷于寂静。刹那,摆放在子衿客厅里的那张电子相册挤进我的记忆,他端着茶盅,浅浅地品口茶,告诉我可以和虻结婚。但我不能把子衿这句话描述给虻。我不喜欢看到女人的眼泪,尤其不喜欢看到虻落泪,所以我只能低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似乎她指责的不是子衿,而是我。
那股潮湿味道弥漫扩散;潮湿味道里的腐臭味和铁锈味刺激着我的嗅觉。我打了个喷嚏;我感冒了,浑身发冷。虻看了眼我,将那枝只吸了两口的七匹狼掐灭,抻了个懒腰,忽然提议道:
“我们去野餐呀!”
“现在去?!”我迷惑道;因为感冒,鼻塞,所以我说起话总会有颤音。
“就现在去;”说着,虻已经站起身,奔向防盗门;她回下头,看到我还没动弹,就催促了句:“快呀,你还磨蹭什么,还用我拖你起来?!”
“这天,野什么餐呀……”我嘟嘟囔囔,不情愿地站起身。
很难想象,有谁会在一个下雨天到野外去玩什么野餐;如果非要有这样一个想法,那不是神经又是什么?——这样的天气,就连出租车都少。我和虻站在大街上,足足淋了十几分钟雨,才等到一辆。那个司机听到我们要去别拉洼,眼睛瞪得圆圆的,就像见到了火星来客。
“你俩要去哪个养鱼池,里面的那个,还是外面的那个?”满脸褶子的司机踩脚油门,善意地提醒道。
“行,去哪个都行!”虻不耐烦道。她又掏出根烟,噌地点燃。
每次她心事重重时,都会禁不住地吸烟,都要出去happy,都要出去疯一把,都要花掉大把钱,累得精疲力竭,才算完;不过,这一次,她和以往不同,一个劲儿地吸烟,一个劲儿地喝酒,浑身上下都浸满了失落与失意。
那天虻喝了多少酒,我不知道,虻自己也不知道,甚至就连我们是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第二天一早,醒来时,我头痛欲裂,虻倒在我身边,连衣服都不曾脱掉。过了几天,翻看手机相册,才发现我和虻这张自拍相片。不过,也许不是自拍,而是那位养鱼场的厨师帮忙拍的,或者是那位穿着粉红拖鞋的大姐。模糊的记忆里,我和虻亲昵地搂抱着,站在那个简易码头上;虻举起手,做出个‘V’的姿势,一边莫名其妙地嚷了句:
“我是那只丢了你的兔兔!”
她的话,令我吃了一惊;正当我歪头瞧向她时,眼前一道强光耀目地闪了闪,喀嚓一声,我和虻就永远凝固在手机内存里。
“可爱的兔兔……”我喃喃自语着,将手里那枚鸡蛋放进保鲜层,拿过这张相片。
当初它是怎么放进这里的,我一片迷惘。我怎么会把一张相片放进冰箱里,又怎么会将它遗忘?难道当初只是为了防止它丢失,我才把它小心放进冰箱里的?我摇下头,又把相片放回原处,继续将鸡蛋放进冰箱里。可虻的面靥水草般缠绕过来,令我心神不宁。我叹口气,关上冰箱门,瞥了眼印着超市名字的塑料袋,瞥了眼里面的鸡蛋,趿拉着拖鞋踅返回客厅。
虻会是我的兔宝宝吗,或者她能够为我生养一个兔宝宝吗?我的唇角绽开一丝无奈的笑。就象她所说的,她不可能属于我,不可能嫁给我,除非我的口袋里有一千万;可是我没有,也许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面对玻璃茶几上那堆茶具,我无限烦恼,内心纠结。
“谁……谁知道……”虻喷吐口烟,醺醉着的眸子更显得迷离,她夹烟的手用力地在半空中挥了挥,一缕轻烟袅袅升腾,又很快消散:“也许我就是这个命,没人真正懂得我,真的,我只能跟你说说,发发牢骚,因为我知道我跟别人说,也只能让别人更瞧不起;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破坏人家生活的小三儿;但他们有谁知道,我其实就是爱他,我其实不想破坏他的生活,不想玩这种游戏!”她的唇苞谷虫般地蠕动着,她身后紧靠着窗,外面的鱼池如同一泊小湖泊,烟波缥缈;偶尔,那个瘦削的厨师掠过玻璃窗,传来片言支语。
我只是在倾听,倾听着虻的抱怨,同时胸膛里隐约燃起一团火,就象窗外阴雨天气里的湿柴火,劈啪地燃烧着,郁积着。瘦削的厨师再次经过窗前,他有意无意向我们瞟了眼;不,确切地说,他向虻瞟了眼,眼神里透出某种隐秘的渴望。就在这一刻,子衿的面靥又闯入我的记忆。
“有时我在想,也许子衿并不爱我,而我是不是也不爱他?”虻夹烟的那只手仵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唉,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可一旦闲下来,又不能不想,你说我该怎么办?!”说着,虻似乎已经给窗外的阴霾吞噬掉,她的眼圈通红着,鼻子也塞住了;酒精使她控制不住自己,她的手也抖动起来。
我的眼前如同隔了一层水,朦胧的,我对虻情绪的变化感到不适应;就在来别拉洼的路上,她还把头探出车窗,大呼小叫着,似乎要和子衿过一辈子,似乎一辈子都在向往那种田园般的生活,可现在她却满脸戚容,失落这条虫儿也悄然爬上她的眉头。
“你说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虻将只吸了一半的烟丢进已经喝空了的酒瓶里,叹息声:“什么也解决不了,而且你又不是我想要的那类男人——我们做朋友还可以,至于再进一步,那就不可能了,虽然我知道你爱我,就像我爱子衿一样地爱;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对你愧疚,才觉得对不起你……所以我希望你能找到个对你好的女人……”顿了顿,她的目光重新空茫起来:“其实我觉得云儿不错,虽然她离了婚,身体也不好,更不能生孩子,但跟她生活在一起,肯定会幸福;最起码有个那么大的一个房子,她还有固定工作,你至少会少奋斗十几二十年!”
砉地,我回忆起那天和依兰一起去东宁的情形;最终,依兰悄悄指了下云儿,抛出暧昧的眼神,丢下我,和陌走进水果店;云儿静静地坐在车里,戴着白框墨镜;她隔着墨镜瞥了我眼,忽然拉开车门,说了句:
“外面热,上车吧……”
我嗯了声,向水果店的方向扫了眼;依兰和陌已经深入水果店里,完全看不到了。水果店的招牌下方喷涂着一串电话号码,旁边歪歪扭扭出现两个字:办证。我钻进车里,却感到车里比外面还热,而且身后的云儿还莫名地带给我压力。
也许我闻不惯那股香水味。云儿喜欢香水,尤其那些外国品牌的。据说,陌常常向她请教,请教如何使用那些化妆品;她也乐于向陌传授经验。云儿躲藏在墨镜后面,很容易观察我——这使我不自在起来。我的脖子抖动,脊梁感到丝丝的凉。云儿是那位使我胆颤的窥视者吗?我回过头,云儿不知什么时候摘下了墨镜,她恰恰正瞧向我。
“还是车里热……”我的脸抽搐下,搭讪道。
“是呀,今天零上三十一度。”云儿迎合地笑了笑;不过,她的笑难掩那种戚容。那一刻,或许她正在回忆曾经的婚姻生活,那一定是甜蜜的时光,她和那个男人一起走在街上,一起吃饭,一起走亲戚;但现在,她只是一个人,每天独守着那套偌大的宅子,每天夜里都要敞开灯,在灯光的照耀下才敢假寐,一旦出现某种声响,就以为那是不寻常的危险,惊惶地睁开眼睛……
无论我还是云儿说的都没错,这年夏天异常地热,据说另一座北方城市,满洲里官方报道的气温达到了三十八度,提升到了警戒级别;而在遥远的南方,云南正逢百年一遇的大旱。我推开了车门,可热气依旧一如既往地包裹着我。附近,那个粉色套装的小女孩撑着把粉色的冰淇淋阳伞,经过我这边;也许她看到车门敞开,才好奇地歪头瞥了眼。就在那一刻,云儿重新戴上眼镜,把自己隐藏起来。
“你别听她们的……”忽然,云儿开口说道。
我扭过头,隔着那面墨镜,她瞟了我眼,就把脸转向车窗外——她坐在驾驶位后面,我坐在副驾驶位上,因此她注视的方向恰恰是车的另一侧——那面,蓝色联通门市前停着一串自行车,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妈坐在张小凳上,看守着这串自行车。
“我对感情这事儿已经不感兴趣了,更不想再受次伤了。”云儿低头翻看了眼坤包,掏出盒白色小药瓶,哗啦哗啦晃了晃,拧开盖子,倒出两片淡蓝色药片,含在口中,继续讲道:“其实如果虻不再浮躁,她会是个好女人;但我理解她,知道有些事情也是她迫不得已,等她再经历过一些事情,她就懂得了,生活里缺了钱是不行,可也不能只为了钱;”云儿毫无表情的面颊透着汩汩的高傲,也浸染出丝缕的失落:“我们都是同一种人,都受过感情的毒害,所以最好彼此间是两条平行线……”
云儿的话里含着指责,令我回忆起她的弟媳儿。可虻和她的弟媳儿又有什么关系?哦,也许她经历过了失败的婚姻,就会对所谓的小三儿深恶痛绝;可当婚姻破裂时,究竟谁才是小三儿,原配却失去感觉的老婆,还是侵占去另一个家庭幸福的小三儿?而我,不过是女人之间相互推卸的男人,一个注定的孤独者。我抬头瞧了眼虻。她打了个酒呃,醉眼朦胧;忽然,她大笑起来,整个身子都随之颤抖:
“哈哈哈——”她笑出了泪,并且由笑转为哭,号啕大哭:“为……为什么我付出这么多,却没有相应的回报?!——你说为什么呀?!”
也就是她的哭声,使我分辨不清她究竟是虻,还是云儿。她俩的哭声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我悄悄凑近她,左手试探地抬起,犹豫片刻,搭在她肩上。那是柔软而又柔弱的肩膀,因为啜泣而不断地抖动。她却似乎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或者我的存在仅仅是一个倾听者,一个渲泻的出口,哭完了,就再没有我什么事了。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足足十几分钟后,虻抬起头,红肿着眼睛,凄惨地笑了笑,然后从纸抽里飞快拽出几张纸,擦起眼泪,哽咽道:
“你知道吗,今天子衿的老婆来找我了……”接着,她厌烦地挥下手,似乎要把某个看不见的东西驱逐:“算了,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儿,今天就是喝酒;来,再我给满上!”
我打个喷嚏,浑身发冷。外面飘着蒙蒙细雨,稍远处的景物就分辨不清了。我回头看了眼冰箱;冰箱的门敞开着,那个印着超市名字的塑料袋摆放在冰箱前面的一张椅子上,椅背上还挂着虻的内衣。客厅里渗透着潮湿;在这潮湿里羼杂着不可能剔除了腐臭味儿。我站在玻璃窗前,向对面望去。那家百年木炭火锅敞着门,旁边墙上贴了张大红纸,门前的水泥街面凌乱不堪,三两个工人进进出出正忙碌着,那两头金色小象也只剩下一头,孤单守候着。一辆黄白相间的小公交车无声无息地拐过花园路尽头,划个漂亮的弧,停靠在街边,遮挡住那头金色小象。隔壁,那位女服务员忽然从那家通宵烧烤店探下头,冷漠地向那几个民工瞥了眼,泼出盆水,又迅速缩回去。我挪动下脚步,意外踩到碎玻璃上;客厅里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