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六）

　　“兰姐，他们走了。”秀姑坐下握住病人的手，“你要喝水吗？想吃什么？”
　　“不喝水，也不想吃东西。”她眨了下眼，不敢摇头，太痛。“秀姑，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兰姐，什么也不要想，休息，养好精神我们就回去看奶奶和爷爷。”秀姑把她的手捧起来放到嘴边说：“还有叔叔婶子和玉芳玉强。”
　　“秀姑，他真的是我的大哥吗？”她想翻身没有力气，“他长得可真是魁伟健壮。他说我长得像妈妈。”她露出了笑容，“秀姑，我有妈妈了。我不是没妈的孩子了。我有妈妈疼了。”
　　“兰姐，他是你的大哥，你们长得有四分像呢。”秀姑转过头，怕泪水滴到玉兰的手上。“是的，你有妈妈了，从此有妈妈疼了。”
　　“秀姑，我现在不想认他们。因为我不舍得他们伤心难过，还有张玉龙。”她动了一下，把头偏向窗户。“你能理解吗？”
　　“兰姐，我能理解。”秀姑把头爬在床上，泪水很快把被子弄湿一大片。“兰姐，我理解，能理解啊。”
　　“秀姑，别哭，我没事。我想看到你开开心心的，不喜欢你愁眉苦脸总是哭。我不喜欢，很不喜欢，真的很不喜欢。”她抚摸秀姑的头，“人非神仙，那么就会有生老病死，看开点好吗？”
　　“兰姐，我没哭，只是累了想爬一会儿。”秀姑咬着被子，“真的没哭，兰姐。”
　　“傻丫头，虽然我闭着眼睛，但我能感觉得到。”她拍着秀姑的肩膀爱怜地说，“查尔旺，去给秀姑买吃的，她早晨和中午都没吃东西，早就饿了。你也吃点，别一副消瘦疲惫的样子去见岳父岳母，不会喜欢。”
　　“兰姐，我不饿，我只是累了，想爬在你身边休息会儿。”秀姑抬头看着她有了一丝血色的脸，“倒是你，昨晚就没吃东西了，一定很饿，查尔旺去给你买牛奶包子和鸡蛋。”说着向爱人摆头，查尔旺即走了出去，脚步很轻。
　　“可以，但是你们也要吃，你们不吃我就不吃。”她动了一下，轻轻的摩挲输液的手。
　　秀姑轻轻地拿过手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抚摸。“兰姐，很痛是吗？”
　　“嗯。”她轻轻地吐口气，“秀姑，早最的车是八点？”
　　“是啊。”
　　“哦，现在几点？”
　　“五点。”
　　“还可以休息十二个小时。”她想侧身躺着，钢丝床硌得她的背很痛，又没有力气翻身。“秀姑，累了，上床躺会儿吧。”
　　“不，兰姐，我就这样爬着。”秀姑长长的吁了口气，“兰姐，张大哥没忘记你一直在等你回家，真想不到。”
　　“秀姑，妈妈见到我时会是什么样子？是笑还是哭？”她岔开话题，“还有爸爸，他见到我会不会像小说电影里的人，呆看一阵后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叫着孩子，我的孩子，泪水长流。”
　　“兰姐，你妈妈见到你会高兴地哭叫凤儿，我的凤儿。你爸爸呢，呆看一阵扑上前把你抱进怀里，哭着说凤儿，我的凤儿，我们总算找到你了。你呢，会笑着叫妈妈爸爸，叫得很开心很开心很开心。”
　　“秀姑，别哭，听话。我不会叫，不会叫的。”她动了下腿，这是什么床，硌得人好疼。“但我会在心里叫，很开心的叫。天天在心里祝愿他们健康长寿，福寿绵长。”
　　“兰姐，这床是不是很硬？硌得你生疼。”秀姑悄悄地擦泪后坐到床上把她抱起来靠在怀里，“查尔旺回来去要一床被子铺上。”
　　“秀姑，这是钢丝床吧？”靠在秀姑的怀里，她感到舒服多了。“我回去要多吃东西，否则睡不了奶奶那有雕花搁板雕架抽屉的大楠木床。”她笑了，颊上有红晕，“不过，可以多铺点棉絮，只是不知道如同艺术品的楠木床是否成了玉强的婚床？”
　　“不会，他知道那是你从小就睡的床，会为你留着。”秀姑笑了，泪水流得更凶。“我会和你睡在上面，像小时候一样。奶奶在床前给我们赶小咬，太阳在她身后欢笑。”
　　“嗯。”她点了下头，钻心的痛便袭来，她哆嗦了下。
　　“兰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头又痛了？”
　　“没事。”玉兰抚摸秀姑的脸，“秀姑，你瘦了，瘦了哦，都是兰姐不好。”
　　“兰姐，我没瘦，真的没瘦。”秀姑转过头去，泪水如珠，打湿了床单。
　　“秀姑，我不长大该多好啊，我不长大奶奶就不会老，那么冬天奶奶会为我生火，夏天奶奶会为我摇扇；在火塘边听奶奶讲故事，在月光下听奶奶唱童谣，开心快乐的过每一天。为什么人要长大呢，孩子长大了，母亲般的奶奶却老了，入土化尘。”
　　“兰姐，你说有来生再世吗？有的话下下下下辈子我都要做你的姐姐，疼你爱你，不让你受丝毫伤痛。奶奶还是我们的奶奶，我们在一起，开心快乐地过着日子。”
　　“会是那样的，一定会是的。”钟玉兰笑了，泪水在眼里滚动。眼睛又痛如针刺了。“秀姑，我们说好生世世做姐妹，你可别忘了。”
　　秀姑握住她的手流泪而笑，“兰姐，不会忘的，你放心。不会忘的。”
　　“兰姐，我回来了，牛奶是热过装在这杯子里的，素菜包子，也加热过。”查尔旺轻步走进来，把牛奶杯和包子递给她。“还有鸡蛋，也是热的。”
　　钟玉兰眨眼后张嘴慢慢地喝，慢慢地吃。她饿了，在火车上只喝了两杯牛奶，吃了两个鸡蛋。过去三天也吃得很少，越来越瘦。我现在要努力吃东西，把精神和身体养好才能为奶奶和爷爷合墓。
　　“兰姐，再喝杯牛奶，吃个鸡蛋。”秀姑把她嘴角的牛奶用手绢轻轻地拭净，“你看看你，都瘦成赵飞燕了。”
　　“够了。呆会儿再吃，一次不能吃太多，胃受不了。”
　　“好吧。一会儿我去给你买稀饭。”查尔旺擦着满脸的汗，他是北方人，夏天到了南方便觉得如在蒸笼，从早到晚汗水不停地流。
　　“嗯。秀姑，让我躺下，你吃东西。”
　　“不，兰姐，就这样靠着，我可以吃东西的。”秀姑抱起她，让她整个人靠在怀里。“查尔旺，把牛奶包子鸡蛋给我，你吃了就回去看看小宝，嘱咐他关好门，别到处跑。”
　　“好。兰姐，两只鸮儿真乖巧，歇在阳台上不飞，一直看着你。”查尔旺看着总让他想起猫的鸟儿，露出喜爱的神情。
　　“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和亲人。你们是我最亲的兄弟妹妹，我这一生值了。”她笑得很开心，丝毫没有身患重症的绝望。
　　“是这样，”查尔旺喝着牛奶点头。
　　“秀姑，我想躺下睡会儿。你吃了东西也在我的身边躺一会儿。查尔旺回去看看小宝，多给他买点吃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让他挨饿。”
　　“好。”秀姑慢慢地抽出身体，把她的头轻轻地放到枕头上，“查尔旺，你看小宝来时买只芦花枕，最好的那种。这枕头太硬，兰姐用着不舒服。另外，请大哥去向护士要床棉絮，兰姐醒后洗漱时铺上，这床太硬，硌得她浑身疼。”
　　“我怎么没想到呢？真该死！”查尔旺连连打头，“我这就去买来再回去看小宝。”他放下鸡蛋轻轻地跑出病房。
　　“查尔旺，玉兰怎么样了？”去卫生间呕吐出来，坐下不久，脸色苍白的张玉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臂抓住查尔旺的手，声音哆嗦。“她没有晕倒吧？喝牛奶吃鸡蛋没有？”
　　“查尔旺，凤儿怎么样了，吃东西没有？”欧阳龙吟也抓住查尔旺的手，声音也哆嗦。
　　查尔旺带上门，边擦汗边回答：“兰姐没事，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个包子一个鸡蛋。这会儿在休息，你们最好不要进去打扰。医生强调过多次兰姐不能激动。你们千万要记住，别忘了。我要去买枕头，兰姐不能用那种，太硬。你们去向护士要一床棉絮，一会儿兰姐洗漱时铺上，那床太硬，硌得她浑身疼。”
　　“好，我马上让人去办这两件事。你别走，我有事要问。”欧阳龙吟向不远处的年轻人招手，“小童，来一下。”
　　“什么事？处长。”童扬跑到欧阳龙吟面前，“接欧阳副书记吗？”
　　“不是，你马上去买两只枕头和一床棉絮，最好的。买了送来，要快。之后你去看着楼下，爸爸来了说一声。”欧阳龙吟把一卷钱塞到手里，看了妹夫一眼。“另外，买点吃的。”
　　“好的。”童扬答应着向出口跑去。
　　“大哥，你要问什么？我会如实回答。”查尔旺边用天蓝色手绢擦汗，边在半个小时前才摆成一排的直背椅上坐下。他累了，从上火车就休息少，加上急和忧，心力交瘁。
　　“谢谢。”欧阳龙吟在查尔旺身边坐下，“你是秀姑的爱人？”
　　“是的。”
　　“哪年认识凤儿和秀姑的？”
　　“三年前的冬天。我是正式领国家工资的兽医，为牧民的牲畜接生，因为是难产忙了一整夜，很累，加上感冒，路过晕倒掉下马。检查畜栏的秀姑发现叫兰姐抬回房间，就这样我认识了她们。秀姑的善良纯朴和勤劳打动了我，一年后兰姐逼着接受求婚，兰姐做的证婚人。”查尔旺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红云。
　　“你的家在哪里？”
　　“科尔沁。”
　　“哦。凤儿秀姑小宝是哪年到的科尔沁？”
　　“差五个月满七年。”
　　“这么说她们一直没离开过科尔沁？
　　“没有，如果兰姐不生病，过两年才会回来。”
　　欧阳龙吟看了一眼神情呆滞脸色苍白的妹夫，“我相信凤儿结婚了，戴着戒指，在左手的无名指上。为什么爱人没回来？他很忙吗？有没有孩子？”
　　“大哥，兰姐不但没结婚，连男朋友也没交过，戒指是回来那天才买的。我当时很不明白兰姐为什么要把自己买的银戒指戴，在无名指上，今天才知道原因，是为了骗张大哥。”
　　张玉龙抚着胸脯长长的吁了口气，露出带泪的笑容。
　　“玉龙，你可以放心了，凤儿没结婚。”欧阳龙吟含笑带泪地看着妹夫，“像你一样心没变，对你的冷漠无情是装的。”
　　泪水在张玉龙的眼里凝聚滚落，“可是她却病了，是我害的。我该死！”张玉龙重重地捶打胸脯。
　　“玉龙，别这样！”欧阳龙吟握住手，“不能怪你。谁会想到那一推会造成可怕的后果。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给凤儿治病，不惜一切代价。我已要你嫂子打电话请她哥哥们去咨询专家怎么治凤儿的病。刚才你也听见医生说了，唯一的办法是做开颅手术，把东西切掉。”
　　“不！处长，我不同意开颅手术。”张玉龙流泪摇头，“医生说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
　　“可是医生也说了，不做开颅手术，凤儿就只有······”
　　张玉龙痛苦地低喊着说：“不！不会的，玉兰不会有事的，她会活很久很久！老天爷不会这么狠心的，她那么好，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他的泪如雨，把衣服弄得更湿了。
　　“现在我们不说这个了，吃点东西。”欧阳龙吟把头靠在墙壁上。他感到很累，从没有过的累。妈妈，凤儿找到了，可是却得了绝症。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她战胜病魔，健康快乐地活着，让我和爸爸把这二十三年所欠成百倍还给她，让她幸福的过一生。
　　“处长，中队长，枕头棉絮和吃的都买来了。”童扬和一个月前从三分局调到省局的高岳提着两大包东西跑到面前。
　　欧阳龙吟接过东西吩咐：“好，放在这里，你们去楼下等爸爸，凤儿只是晕车感冒了，其它什么也不要说。小高陪着上来，小童回去看看小娟，送回家就打电话到医院，免我担心。”
　　童扬高岳同时齐声答应：“好的，处长。”
　　“你们下楼去吧。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凤儿的病。”
　　“知道了，处长。”童扬高岳答应着快步向出口走去。
　　“查尔旺，你把枕头棉絮给凤儿送去。玉龙，吃点东西。”欧阳龙吟拿起包子放在妹夫的手里，“快吃点，别让爸爸看出什么。”
　　“大哥，我走了，”查尔旺拿起枕头进病房后关上了门。
　　“处长，我不想吃，你吃吧。”玉龙闭上眼睛，心里有只手在撕，血肉横飞。
　　“吃！为了凤儿，必须吃！”欧阳龙吟压低声音命令。“我也吃，我们都吃。玉龙，要知道现在不是为你自己吃，而是为了凤儿，因为我们要想尽办法给凤儿治病。”
　　“好，我吃，我吃，我吃。”玉龙取出包子拼命往嘴里塞，泪水像雨在脸上流淌。
　　“玉龙，不要哭，爸爸看见你红肿的眼睛，会起疑。”欧阳龙吟劝妹夫不哭，自己却是泪水横流。
　　十二
　　欧阳源人在会议室，心早已飞到了医院。
　　小童打电话说凤儿回来了，住在医院里。是坐车累病了吧？长什么样子？是否如玉龙说的像漱玉？她是否会认我？因为我们没有扩大范围寻找，导致她受了那么多苦。凤儿不认我也没关系，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只要能见到她就够了，至于她叫不叫我爸爸都不重要。凤儿。凤儿，你知道吗？爸爸一分一秒也没有忘记你，做梦都想着你啊。现在你回来了，爸爸是多么的高兴。凤儿，以后爸爸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会守着你，把这二十三年所欠成百倍地给你，让你快乐幸福地过每一天。
　　散会后，欧阳源水没喝就下楼，直奔医院。到了没见儿子，心沉了下去。龙吟没有在门口接我，难道凤儿病得很重？
　　童扬高岳迎上前问候：“欧阳副书记，您来了？”
　　“小童，你在这里？”欧阳源擦着满额的汗，“怎么不见龙吟？”
　　“处长和中队长在楼上，他要我们在这里等您。”童扬擦着脸上的汗回答，“凤儿只是晕车不舒服，回来前就感冒了，旅途劳顿，身体弱在补营养液。”
　　“哦。”欧阳源悬着的心落了地，“凤儿认龙吟没有？”
　　“没有。”童扬看了高岳一眼，“欧阳副书记，我有事要回局里，高岳陪您上去。他是一个月前从二分局调到刑侦处的，是一名出色的刑侦员，中队长点名要的。”
　　“欧阳副书记，您好。”高岳握住欧阳源的手，“我们上去吧。”
　　“好。小童，小娟在这里没有？”
　　“没有，在局里，有事走不开。”
　　“哦。你回去告诉她，下班来医院，凤儿回来了。”欧阳源快步向医院里面走去。
　　“好的。高岳，照顾好着欧阳副书记。”
　　“好。”
　　欧阳源到了楼上，见张玉龙脸色苍白，眼睛肿得厉害，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凤儿不只是感冒了，还有其它病？“龙吟，凤儿怎么样？在哪里？”
　　“凤儿在病房里，回来前重感冒刚好，旅途劳顿又翻了。”欧阳龙吟扶住父亲的肩膀安慰道。“爸爸，进去少说话，医生说凤儿需要好好休息。”
　　欧阳源看着女婿，有些不解地问道：“玉龙，凤儿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怎么脸色如此地苍白？眼睛还肿得如此地厉害，胸前的衣服都被泪水打湿了。”
　　“爸爸，玉龙快七年没见凤儿，突然见了肯定是喜极而泣。”欧阳龙吟怕张玉龙会控制不住情绪，便强忍心疼笑着解释。
　　“哦。”欧阳源掏出手巾擦了擦眼角的泪，“龙吟，我们进去看凤儿吧。”
　　“爸爸，如果凤儿不认我们，千万不要着急。虽然知道自己是奶奶抱回家的，父母迟早会找，但毕竟没有见过，不会马上就叫爸爸。”欧阳龙吟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我们要给凤儿时间，会认我们的，因为善良。”
　　“我知道。”欧阳源拉住女婿的手，“玉龙，你不和我们进去看凤儿吗？”
　　“要，”张玉龙机械地回答。
　　“好，走吧。”欧阳源见儿子已进了病房，便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