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五）

　　秀姑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流泪，张玉龙和欧阳龙吟呆立在床前，查尔旺坐在床的另一边哭。白色的液体慢慢地流进钟玉兰的身体，脸和枕头床单被子一样的白。她已昏迷三个小时，秀姑和查尔旺一直在哭。
　　张玉龙的心像浸在了冰水里，浑身都在发抖。
　　玉兰怎么了，为什么会昏迷？这么久都没醒过来。为什么拍了X光片后医生什么也不说，只皱眉看了我们一眼？难道玉兰的头出了问题？老天爷啊，千万别有什么，有什么让我来受，别让我的玉兰受。老天爷，求你了。
　　“玉龙，坐一会儿吧。”欧阳龙吟看着索索发抖的妹夫，心疼了，气消了。“你累了，坐下休息一会儿。”
　　“我不累。”张玉龙机械地摇头，“处长，玉兰怎么了？你刚才问医生了，他怎么说？”
　　“没什么，只是太累加上激动所致。”欧阳龙吟看着昏迷不醒的妹妹，心里像有把刀在绞。凤儿！凤儿啊！为什么你会得这种病。如果爸爸知道你病了，会急得心脏病犯。凤儿，为什么我们刚相见就要······
　　“处长，玉兰肯定病了，没病不会昏过去，而且还昏迷了这么久。”张玉龙看着欧阳龙吟，像个无助的孩子。“处长，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他又哭了，泪如雨下。“好不容易把玉兰找到了，却病了。”
　　“要你不和兰姐争，你不听，这下好了，兰姐不会醒来了。”秀姑哭着埋怨，“我说了兰姐不能受刺激，你不听，要争什么丈夫妻子。哭啥！争啊，怎么不争了！”
　　“秀姑，对不起，我不知道。”张玉龙痛苦地看着她，脸上的肌肉在抽搐，身体也在剧烈颤抖。“我不知道你兰姐不能受刺激，真的不知道。”
　　“我说了几次啊，你不听。”秀姑把病人的手放在脸颊上摩挲，“告诉你：兰姐得了绝症，医生说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不——”张玉龙的身体向下倒去，被欧阳龙吟扶住了。“不，秀姑，你骗我的，不是真的。”张玉龙甩开欧阳龙吟的手，抓住秀姑的肩膀摇晃。“秀姑，你骗我的对吗？因为我不听话和你兰姐争，想要我着急才这么说的对吗？秀姑。”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身体抖得厉害，像风中的落叶。
　　“我没有骗你，兰姐真的得了绝症。”秀姑用脸颊蹭着病人的手，泪水汹涌。“几年来我没听说过兰姐头疼，可是春天她为了给孩子们取暖弄马粪病了，头就开始疼。她以为是病没好，可是病好后头却越来越疼，眼睛怕看鲜艳的颜色和灯光太阳，并且还很痛，两周前昏倒在教室隔壁（哦，我忘了告诉你们兰姐一直在教牧民的孩子，教得可好了，是旗里的优秀教师，得过四次奖），送到医院说不知道是什么病，送到大医院。检查后医生就不许走，说她头里面长了东西，长得很大了，不能治了。”
　　“秀姑，你忘了兰姐叮嘱不向人说的，特别是张大哥。”查尔旺边擦泪边皱起好看的浓眉，“兰姐醒来知道你说了会生气。”
　　“大哥早就知道了。”秀姑看了眼欧阳龙吟，“他去找过医生，医生肯定说了。我说的对吗，大哥？”
　　“我······”欧阳龙吟避开张玉龙悲伤绝望的目光，看着歇在阳台上的两只鸮儿。凤儿，凤儿，你不会有事的，我们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你不会离开我们的，不会！
　　“处长，秀姑说的是不是真的？”张玉龙抓住欧阳龙吟的肩膀使劲摇晃，“你说话呀，处长！”
　　欧阳龙吟握住他发凉颤抖的手安慰：“玉龙，凤儿不会有事。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我们会治好凤儿的病。相信我，玉龙。”
　　“哦，不——”张玉龙凄惨的地叫了声，甩开欧阳龙吟的手，转身扑到玉兰身上大哭起来。“不，不是真的，玉兰，你不会病的。我们好不容易才相见，你不会这么无情的对吗？你不会离开我的。不会的。我要带你回家，你做衣服，我熨烫送衣服，快快乐乐地过日子。玉兰！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吗，不会的。玉兰——”
　　“玉龙，现在不是急的时候，要想怎么给凤儿治病。”欧阳龙吟泪流满面地轻拍他的肩膀劝解开导，“凤儿病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得了重病我也很着急心痛，可是着急和心痛又有什么用？现在我们要商量既能让爸爸见凤儿，又不让爸爸知道凤儿得了重病。爸爸的心脏不好，不能着急，着急就会犯病。还有，我们要商量怎么给凤儿治病。查儿旺，秀姑，你们说呢？”
　　“大哥，是的，”查尔旺擦泪赞同。“秀姑，别哭了，哭坏了身体怎么照顾兰姐。”
　　“查尔旺，兰姐昏迷三个小时还没醒过来，我好害怕。”秀姑抚摸着玉兰的脸颊泪流不止，“那天只昏迷了一个小时，今天却是几个小时。都是张大哥不听我的话，害得兰姐在半个小时内昏迷了两次。”她又怨恨地看了张玉龙一眼。
　　“处长，我的心像刀在绞一样。”张玉龙看着病人紧闭的眼睛，泪水把白床单浸湿了一大片。“我要带玉兰回家，回我们的新房。”
　　“说什么疯话，凤儿在病中怎么能带走！”欧阳龙吟皱起眉头，“现在去找院长，请他们找专家来会诊，给凤儿做系统的治疗。”
　　“大哥说的是，我赞成。”查尔旺给秀姑倒了杯水，“喝点水吧，别哭了，眼睛都肿得只剩下一条缝了。”声音柔柔的，颤颤的。
　　“我能不哭吗，兰姐病得这么重。”秀姑哽着说，“兰姐的命可真苦，出生后因为瘦弱就被父母遗弃······”
　　“不是遗弃，秀姑，不是。”欧阳龙吟上前蹲下看着妹妹苍白消瘦的脸庞流泪解释，“是迫不得已才送走。”
　　秀姑不理他，心疼地边哭着=边接着说：“受了蔡婶许多的气，长大后以为能读书考大学，可是奶奶去世了。还没从遭受巨大悲伤中缓过来就不许读书，正遭受失去奶奶和辍学的双重打击下被逼嫁人。我那时天真的以为张大哥读过书，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不会伤害，会好好待她，没想到与文盲没什么区别。”秀姑又看了张玉龙一眼，怨恨的一眼。
　　“对不起，秀姑。”张玉龙羞愧万分地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秀姑。”
　　“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兰姐！”秀姑仍然怨恨地看着张玉龙，“八年前的八月十九上午在小树林，我跪下哭求好好待兰姐，你一句话也不说，昂头向天，脸上是如冰傲慢神情。拜年人们夸赞羡慕你娶了个好姑娘，你一脸嘲讽讥笑鄙视不屑冷嗤声声，以为兰姐高攀了你。哼，要不是蔡婶，你不可能娶到兰姐！捡了个宝却不知珍惜，还像仇人冤家似的。告诉你兰姐的病是怎么落下的！”
　　“秀姑，不能说！”查尔旺阻拦道，“你忘记兰姐不许说，特别不许对张大哥说。”
　　“我为什么不能说！”秀姑泪流满面地冷笑道，“那天你又因为兰姐不睡床你要剪枕头，兰姐扑上前夺过去，你便又要剪被子，兰姐仍然不许，因为那被子是奶奶买后绣上的飞凤。可是你胳膊一轮将兰姐甩开，导致她摔倒的同时，头重重地撞在了小圆桌上，她的头轰地一声响，眼里金星乱冒，从此一感冒头就疼，疼得像锥子在钻像锤在敲。医生说就是因为那一撞，脑内於血没有吃药消除，慢慢变化，最后成了恶的东西。”
　　“哦，不——”张玉龙只觉得头像被重物击了一下，轰隆隆的一声响，眼里金星乱冒，哭叫一声晕了过去。
　　“玉龙！”欧阳龙吟抱起来摇晃，“玉龙，你说话啊，玉龙。”
　　“秀姑，你没看见张大哥已绝望悲伤得都快傻了吗？兰姐醒来看你如何解释没有信守承诺！”查尔旺责备的看了妻子一眼就看向欧阳龙吟，“叫医生，打一针。”
　　两个小时后，张玉龙醒了过来，慢慢地下床跪坐在地上呆呆地看仍然昏迷不醒的钟玉兰，泪水在脸上不停地流淌。
　　都是我不好，害了玉兰。那天为什么要推她啊，让她的头撞在了桌子上。我被嫉妒弄昏了头，把要抢夺被子的玉兰甩开了，面朝床没注意她撞在了桌子上。母亲听见我大叫大喊开门出屋，我才发现她坐在地上。记得妈因为我的大叫大喊，来到窗外，玉兰才抓着桌子慢慢地站起来，脸色苍白，嘴唇紧咬。哦，天啊！玉兰，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如果你活不成我会撞死在你的墓碑上，去天堂找你，从此不离分，因为我过不了几十年看不见闻不见听不见你的日子。只是可怜了母亲，她只生养了我一个孩子，一心想着我能出人头地，一心想着抱孙子，可我却什么也没有给她，只给了她伤心和绝望。玉兰，等你醒了，我们就送你回钟家坪，在最后的时间里让你每天三次去看奶奶和爷爷，在有奶奶身影的房间里，在我的怀中去天堂。把你葬在爷爷奶奶身边我就撞死在你的墓碑上，去天堂找你，再也不分开。
　　欧阳龙吟扶着妹夫的肩膀安慰：“玉龙，别太着急了，凤儿不会有事，你放心吧。刚才我打电话通知爸爸了，一会儿就到。我们要高兴点，别让爸爸看出什么，好吗？”
　　张玉龙机械地点头。
　　“兰姐，你醒了？”秀姑轻轻的叫了声。
　　张玉龙欧阳龙吟查尔旺齐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点，病人的脸上。
　　查尔旺声音很轻地问：“兰姐，想吃什么？我去给买。”
　　“玉兰。”张玉龙流泪轻叫后握住手，“你怎么样？”
　　“凤儿，”欧阳龙吟从床头绕过去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凤儿。”
　　“唔。”她轻轻的应了声，想把手从张玉龙的手里抽出来，没有足够多的力气，只在心里叹了口气作罢。阳光刺眼，她的头很痛。她闭上眼睛问：“秀姑，我的墨镜呢？”
　　秀姑看向丈夫：“兰姐的墨镜呢？”
　　“我抱着兰姐，你没拿吗？大哥，你们在后面没拿兰姐的墨镜？”
　　“掉到地上我们忘了捡起来。”欧阳龙吟面现愧色地快步去门口拿出钱轻声吩咐：“小吴，去买副墨镜，最好的那种，女式的，照凤儿的脸型买。”
　　“好的，处长。”一直守在走廊的小吴接过钱应声跑走了。
　　他是谁，为什么叫我凤儿？难道是······不会的，如果是，为什么以前没有找我？可是，可是他为什么叫我凤儿？眼里还含满了欲溢的泪，脸色也很不好，眼睛红肿。而且，为什第一眼看到他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是我的爸爸吗？年龄又不合适。是我的大哥吗？如果是，我要认他吗？不！我病了不能认他，失散多年的亲人好不容易见了，却又得了不治之症。
　　“秀姑，让他们走，我想静静的休息会儿。“她闭上眼睛，心里既喜又痛，忘了手被张玉龙握着。
　　他流泪轻声恳求：“玉兰，别赶我走，让我守在身边好吗？求你了，不看我，就看在妈的面上吧。”
　　“凤儿，我是大哥。”欧阳龙吟在床前蹲下，“你和妈妈长得很像。”欧阳龙吟笑了，泪光闪闪。“那天玉龙说你像妈妈，我还有些不相信，现在相信了，好像一个人。”
　　“秀姑，请他们出去，我······累了。”她把头慢慢的偏向右侧，“小宝呢？怎么不见。”
　　“小宝在旅店。”秀姑把头发给她拂到耳后，握住手问：“兰姐，想吃什么？查尔旺去买。”
　　她疲倦地回答：“我不饿，你请他们出去。我想休息一会儿，养养精神，明天回······家。”
　　“大哥，你们出去吧，兰姐累了想休息。”秀姑把她的手从张玉龙的手中轻轻地拿出来放到胸脯上，站起来看着欧阳龙吟声音低地问道：“可以吗？”
　　“好吧，玉龙，我们出去。”欧阳龙吟扶起妹夫，“让凤儿休息。”
　　张玉龙想说不，怕钟玉兰激动昏迷，便泪流满面地走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