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七）

　　病人已睡着了，太累。四个小时前的激动，让她疲惫至极。六年前走的时候以为张玉龙难过一段时间就会忘了她，跟高文凭，端铁饭碗的城里漂亮女孩结婚，结果他不但没有忘了她，还一直等着。这是她没想到的，虽然知道张玉龙喜欢她，可只是喜欢，不会等。见到张玉龙后，她既喜又悲。喜的是张玉龙没有在离婚判决书上签字，撕碎烧掉等了六年零七个月；悲的是自己病了，不能跟张玉龙回家了。因为病，她假装无情张玉龙，说着冷冰冰的话。亲哥哥的出现，她感到非常高兴。
　　八年零七个月，做梦都想看看亲生父母是什么样子。有父母，便有温暖。现在大哥见到了，那么父母也会见到。如果知道张玉龙帮我找到了亲生父母，早就回来了。可是现在回来给他们的却不是亲人团聚的幸福，而是亲人将亡的悲伤。如果我没病该多好啊，和父母相认，跟他们住在一起，过着快乐开心的日子。可是现在，我病了，不能身前尽孝，只会给予心痛悲伤。她在吃东西的时候想着，想得头和眼睛都要破了。在睡着前，她的脑海里是被和自己长得像的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
　　“秀姑，兰姐睡着了，你看上去很累，休息会儿吧。”查尔旺握住秀姑的手，眼里是无限爱意。“五天瘦了这么多。”
　　“我睡不着，”秀姑放下喝了一半的牛奶，泪水在脸上滚落。“心里难受。兰姐一天晕过去两次，可知她的病加重了。老天爷真是瞎了眼，兰姐这么好的人却得此绝症。”
　　“我也很难过，可是再难过也要注意身体啊，你肚子里还有小宝宝呢。”查尔旺温柔地为她擦泪，“秀姑，我们要吃好休息好，身体精神好才能照顾兰姐，你说呢？”
　　“我知道，可是看到兰姐这个样子，我哪里吃得下睡得着。”秀姑看着脸色如纸的人，泪水不停地流。“查尔旺，如果兰姐没病多好，张大哥还在婚房等她，亲生父母也找到了，爱人在，又与亲人团聚，是多幸福的事啊。可是现在，她病成这样，既不能和张大哥回家，也不能和父母团聚。”
　　“怎么不能和张大哥回家呢？”
　　“兰姐心地善良，不会让张大哥丧妻当鳏夫。虽然父母没有养她，她也绝不会让他们看着她离去。以她的心地，会悄悄地走。只是现在暂时不会走，太累。”
　　“你说兰姐会离开我们？”查尔旺睁大了眼睛，“那我们得看着她。”
　　“不是离开我们，是离开张大哥和她的亲生父母。”秀姑站起来把窗帘拉开，晚露夕阳红了她的脸。
　　查尔旺也站到窗前看沐浴在夕晖中的楼群。
　　秀姑看了看两只闭目养神的鸮儿，在床边坐下看熟睡的病人。“兰姐没点头前，不要告诉张大哥我们住在哪里，记住，别忘了。”
　　“刚才兰姐的大哥问我说了。”查尔旺看了一眼秀姑，有些害怕。“我没想到这些，你别生气。”
　　“什么！你说了？”秀姑转过去，瞪起了丹凤眼。“谁让你说的？！”
　　“对不起，我没想到兰姐不会同意。”查尔旺低下头，看着秀姑穿小皮靴的脚。“我只说住在科尔沁，没说具体地址。”
　　“张大哥是公安，有了大地名不难找到。”秀姑感到从没有过的烦躁，“又不问我就乱说！”
　　“对不起。”查尔旺见秀姑拧起了弯眉，慌了。结婚一年多还没见她发过脾气，汗水流得更厉害。“你别生气好吗？”
　　“没看见兰姐不愿认张大哥吗？你说了地址，他会去那里找，到时候兰姐会很生气。”秀姑狠狠瞪了查尔旺一眼便又坐在床边坐下，“不管他们怎么求都不要说详细地址。”
　　“好。我去看看小宝就马上回来，你躺下休息会儿。兰姐短时间内不会醒，太累。昏迷了两次，这一觉肯定要睡到明天。”
　　秀姑把小皮靴脱掉在病人的身边躺下，“嘱咐小宝写作业。你也累了，好好休息，早晨七点半和小宝过来。”
　　“好。我和小宝会在兰姐醒前赶过来，你好好休息，别再哭了。”他刚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你怎么没走？”秀姑闭着眼睛问，一路上悄悄的哭，很痛，像进了沙子。
　　“秀姑，他们进来了。”
　　“不是让他们不要进来吗？怎么不听！”秀姑皱眉坐起来看向门口。
　　白发不少，泪水满眼的壮年男人站在那里，脸上的肌肉在颤抖。
　　他是兰姐的爸爸！秀姑在心里说。
　　“凤儿！”欧阳源扑到床前，“凤儿，我是爸爸。”
　　“嘘，别叫，兰姐睡着了。”秀姑和查尔旺慌忙轻声制止。
　　欧阳源惊问：“凤儿为什么如此的苍白？”
　　“太累了。”秀姑下床把小靴子穿上，“你们出去吧，别吵醒了兰姐。”
　　欧阳源含泪恳求：“秀姑，让叔叔好好看看兰姐。叔叔不说话只坐在这里看。”
　　秀姑皱起了眉头：“兰姐说她不想见任何人，出去吧。兰姐想见你们我会通知。”
　　欧阳龙吟两眼含泪地恳求：“秀姑，你让爸爸看看凤儿吧。爸爸做梦都在找凤儿，现在总算找到了，他是多么想要好好地看看凤儿的心情可想而知。”
　　“好吧，”秀姑弯腰看了看病床，把椅子向床前轻轻地挪了挪。“但是别说话，兰姐太累，她需要休息，这是医嘱。”
　　“好，叔叔保证不说话。”欧阳源在椅子上坐下，泪水滴到了女儿的手边。
　　“你们出去吧，”秀姑看了张玉龙一眼，“房间小，人多空气不好。”
　　欧阳龙吟点头答应：“好。爸爸，我出去，你别担心，凤儿只是感冒和倦累，不是什么大病养几天就会好。”
　　秀姑沉脸道：“你们出去吧，别吵醒了兰姐。”
　　欧阳龙吟扯了下妹夫的袖子：“玉龙，我们出去吧。”
　　一走进病房，张玉龙就想扑上前好好地看看钟玉玉兰。
　　六年八个月了啊，没有看到熟睡的玉兰了，当年玉兰熟睡的样子一直在脑海里浮现。那时她睡在身边，鼻息如兰。看着她香甜地睡着，我幸福极了，好几个夜晚我以手支颌不眨眼地看着她。那时为什么不把她拥入怀中，如果这么做了，她就不会离开我。当年我真傻，为了把奶奶和张爷爷合葬，为了给秀姑找幸福，玉兰不可能用剪刀刺咽喉。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要是想到了，做了名副其实的夫妻，孩子都五岁多了。现在有什么办治好玉兰的病？唯有华佗再世。天啊，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不是我得此绝症？玉兰！张玉龙痛苦地想着，秀姑和欧阳龙吟的话没有听见。奶奶，爷爷，你们那么爱玉兰，为什么不保佑她啊？奶奶，玉兰病了，我该怎么办？有什么办法让她的头不痛啊。奶奶！
　　“玉龙，我们出去吧。”欧阳龙吟又扯了下他的袖子，“走吧，去外面坐。”
　　“啊——”张玉龙像从梦中惊醒，茫然地看着欧阳龙吟。
　　欧阳源见女婿神情呆滞，反应迟钝不免起疑：“玉龙，你怎么了？”
　　“处长，我该怎么办？！”张玉龙抓住欧阳龙吟的手泪水直流，“怎么办！”
　　“玉龙，”欧阳龙吟低喊后看了一眼父亲，“我们出去，别吵醒了凤儿。”
　　张玉龙又一次机械地答应，流泪跟着欧阳龙吟走出病房。
　　查尔旺看了一眼有些困惑，坐在床前的欧阳源说：“秀姑，我回旅店，你坐下休息吧。”
　　“好。”秀姑喝了口水，走到窗前看着楼下散步的病人。“路上慢点。”
　　“知道了，”查尔旺答应着离开病房。
　　这就是我的凤儿。与漱玉长得八分像，难怪玉龙每次到家里都会在遗像前痴看很久。这额头，眉毛，鼻子，嘴唇简直就是淑玉的呵。漱玉，你看我们的凤儿在这里，她在这里，就在我的面前啊。淑玉，因为十年前最后一次没有找到凤儿，你回家忧郁成疾，一年后永远地闭上了美丽的眼睛。走前你拉着我的手，流泪叫着凤儿。我知道你是要我把凤儿找到，可是几年过去，没有一点音讯。不是我没有用心找，是凤儿被奶奶抱得太远，当年小黄也没说把凤儿放到了哪里，只说把凤儿送出去了。漱玉，记得当时你听说凤儿送了出去，你哭着笑着说：欧阳，我们的凤儿有救了。是啊，当时不把凤儿送出去，你营养不良没有奶水，又没有奶粉根本养不活，小黄是好人，冒着被打成特务反革命份子的险把凤儿送了出去。那年我们去看他，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摇头说啥要求也没有，只希望我能做个造福与民的好官。龙吟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也摇头。好人啊，好人！
　　漱玉，自去年夏天玉龙说了凤儿的事后，我每晚都梦见你在哭。你在怪我没能早点找到凤儿，导致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和委屈。漱玉，是我不好，你该怪的。如果早点找到凤儿，她不会那么早就嫁人，不会带着秀姑小宝去漂泊。不过现在好了，凤儿回来了，不满二十四岁，还小，可以读书。只要愿意，什么时候读书都不嫌晚。漱玉，从现在起我不会让凤儿离开，要守着她，不再让她受丝毫伤害。漱玉，你看啊，我们的凤儿睡得多香。她做梦了吗？梦见谁了？肯定是把她抱回家的大妈，玉龙说凤儿的梦里只有奶奶和张爷爷。以后，她会梦见你、我、龙吟、君如、小娟和星浩，我们是她最亲的人。漱玉，凤儿的脸色嘴唇为什么如此地苍白？手也没有血色，看来病得不轻。这几天在火车上肯定没吃什么东西，需要好好补补。
　　“龙吟，要君如炖鸡汤送来，还有牛奶，”欧阳源忘记儿子出去了。“记住炖鸡要放大枣当归。”
　　一直看着楼下的秀姑回头皱眉小声说：“别说话，小心吵醒兰姐。”
　　欧阳源一怔便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女儿。
　　夕晖被晚霞霞取代，钟玉兰，秀姑，欧阳源陷进了金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