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四）

　　“翠云旅”店308，脸色苍白的钟玉兰静静地躺在床上，有格桑花香的头发如黑云散开。墨镜把脸遮了一半，和脸色一样苍白的手放在胸脯上，左手的无名指带着银戒指。
　　“兰姐，醒了？”穿着白底蓝花长裙的秀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饿了吗？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钟玉兰放在胸脯上的手动了一下：“我不饿。查尔旺和小宝去汽车站回来没有？”
　　“没有，但快了。”秀姑把毛巾搭在椅背上，用蓝绸带把头发束住。“兰姐，后天我们就能到家了，你高兴吗？”
　　钟玉兰不回答，放在胸脯上的手又动了一下。
　　是啊，后天就能回到奶奶身边了。奶奶，兰兰走了六年多，你和爷爷还好吗？六年多你们在天堂过得可好？奶奶，怪兰兰离开你和爷爷这么久吗？奶奶，兰兰想回来啊，可是回来住在哪里？妈肯定不会答应兰兰住下。以后兰兰在你的身边筑小屋而，她会答应吗？奶奶，过去的六年多，兰兰每时每刻都想着你和爷爷啊。奶奶，你知道吗？在大草原看不见你和爷爷，看不见你面前的杏树，兰兰是多么的孤独多么的寂寞。奶奶，每个长夜里，兰兰都是叫着你入睡的啊。奶奶，你知道吗？兰兰在大草原认识了很多好心人，教兰兰如何搭帐篷，教兰兰如何度过寒冷的冬天，教兰兰如何播种青稞，教兰兰如何放牧，教兰兰如何挤奶。奶奶，世上的好人真多啊，他们给了我温暖给了我爱。
　　钟玉兰回忆起六年前的那个下午，成功说服张玉龙留在家里陪母亲，她一个人回娘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山坡。爬上去，进入树林，转身看着他从大石头上跳下去，慢慢地回家。他消失在视线外，她就走上通向钟家坪的路。天黑前藏在林子里看父母和弟弟妹妹，他们睡下后。祭奠过爷爷奶奶，趁蔡虎去陈寡妇家鬼混，带走秀姑和小宝。两个人背着包袱，抱着小宝连夜赶到十公里外，戴上帽子，穿上老年人的蓝布长衣服，妆扮成一对父女，坐上去南部的车。来了省城，坐了几天几夜火车到了内蒙古，在一个解放前当过奴隶，会汉语的好心老人的帐篷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在老人的帮助下有了一顶破帐篷，用老人送的破藏袍和秀姑花一天缝补后，在距老人不远的地方住了下来。刚开始牧民不愿接受她们，她用带的内服外用药治好了几个牧民的肚子和腿痛，为表感谢送了两只羊，半亩青稞地，几十斤青稞面，就这样，她和秀姑便有了食物家畜和小片庄稼地。她见牧民的孩子十三四岁都还没上学，一问才知道学校太远，且家里忙需要帮手，她就买了铅笔本子用自做的黑板教孩子们。开始只有六个孩子来她破旧帐篷读书，后来经她的恳求另外的十家牧民也让孩子当了学生。因她教得认真，孩子们学得快，一年后到学校考试成绩都优良。经牧民联名要求第六次后，秋天旗里给她办了民办教师，请她教三十六户牧民的孩子。第二年，几十个牧民找了三次旗里，给她转了正，成为公办老师。第三年秋天批了地方，由牧民动手修了三间泥屋，不但让她有了好的住处，还有了教室。由于教得好，连续两年得到旗里的奖励。搬进教室第三年，旗里派了公办蒙古族教师和她一起教孩子，蒙语课，一老一少把学生教成了旗里最好的学生。旗里的领导高兴，为她和那位老教师颁发了一级小学教师证书，并给秀姑和小宝办了户口。她成了科尔沁大草原的公办教师后，秀姑除了带着小宝放牧自己的羊和帮牧民，还做家务，三年后，在风雪交加的夜晚，秀姑检查羊圈发现雪地里有个人事不醒的青年，便叫了她抬进帐篷。
　　第二天，那个鬈发蓝眼青年苏醒后说自己名叫查尔旺，是旗里端铁饭碗的兽医，给牧民难产的羊接生后在回家途中不小心摔下了马。他对秀姑的救助很感激，同时也被秀姑的美丽和善良打动，经常来看她，每次都给小宝买糖果玩具。时间久了，秀姑也被他的淳朴善良打动，一年后在她的严厉要求下与查尔旺结了婚。婚礼按照蒙古人的习俗举办，隆重而又盛大。查尔旺有五个姐姐，都会说汉语，他们的父母从小在汉人的家里当奴隶，因此每个孩子都会讲一口流利的汉语。查尔旺对秀姑很好，视小宝如亲生，待她像亲姐姐，好吃的好喝的总忘不了她。秀姑过好了，就想着要给她找个好对象，让查尔旺四处物色人品相貌好的青年，她不答应说不想结婚。秀姑问是不是因为张玉龙，她摇头否认。秀姑问：“那是因为什么？”“不因为什么，只想一个人过。”她淡淡的答后走出帐篷，赏满天繁星。
　　秀姑见她眼里有泪光闪动便不再问，知道在思念张玉龙。四年那么多人品相貌好的蒙汉青年没有一个打动她的心便断定是因为张玉龙。开始几年秀姑不知道她是因为自己才离开的家乡，直到去年春天的雨夜，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大雨中过漫长的十个小时，便和查尔旺一起去看，在小窗外，听见她在与天堂的奶奶说话。
　　“奶奶，虽然兰兰看不见你和爷爷，但却给秀姑找到了幸福很是高兴。奶奶，给秀姑找到幸福是兰兰的又一个心愿，你说兰兰完成心愿能不高兴吗？奶奶，兰兰昨晚又梦见张玉龙了，他还是老样子，没有胖也没有瘦，看着兰兰傻傻的笑呢。奶奶，你说张玉龙还记得兰兰吗？可否也会经常梦见兰兰？奶奶，如果兰兰不走，我们会如他说的幸福快乐地生活吗？奶奶，这几天兰兰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起他。奶奶，兰兰是不是还没有忘记他？是不是还喜欢着他？奶奶，你告诉兰兰。”
　　秀姑听了她对天堂奶奶说的话才知道当年因为自己，她才离开了张玉龙，离开奶奶和爷爷。秀姑呆了很久才哭着回家，之后便劝她回家，说张玉龙或许没有在离婚判决书上签字，回去和他成为真正的夫妻，开始幸福快乐的生活。五年前秀姑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没上过学，但在过去的五年里，跟她读完了小学到初中的课程。加上聪慧悟性好，又读了查尔旺外甥的不少书，文化已不低，甚至如她说的超过了自己。
　　秀姑的劝说她不听，因为法院都判了，她已在离婚判决书上签了字，怎么能回去呢。刚开始秀姑劝说她还不生气，后来就恼了。秀姑什么都不怕，最怕她拧眉蹙额，从此不敢劝。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到了仲春，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流让雪下个不停。老教师巴图的小儿子结婚回了家，雪下得大，她怕孩子在路上出事，不许孩子走，和她围坐在炉边等暴风雪停了再回家。可是，雪却越下越大，最后连门都封住了。第二天，雪仍下个不停，取暖的马粪都烧完了，又出不去弄，她就用衣服鞋子取暖，衣服鞋子烧完就烧书，书烧完便让孩子们紧紧地抱成团，她拿了铲子铲雪，整整铲了两个小时才打开门。她要孩子们不走开，紧紧地抱在一起，她去弄马粪。四个小时她都没有休息，一次次地把成了冰疙瘩的马粪往帐篷里运，直至晕倒在门口。
　　两天后她才醒过来，头痛得像锥子在钻，她以为是高烧所致。然而高烧退后还是痛，她便以为冻伤大脑落下了病根，暖春就会好。可是感冒好后还是疼，且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到春末时时分分的疼了，有时疼得她想撞墙。而那天晕到在地后视力也大幅下降，不能看颜色鲜艳的东西，不能抬头看蓝天太阳，就连灯光也怕见了。一周后的晚上她起床喝开水，水壶没拿起来眼前一黑就摔倒在地。第二天孩子们不见她上课便跑去叫，撞开门发现躺在地上。查尔旺把她送到旗医院，没有找出病因。转到呼和浩特检查，专家说脑袋里面有东西，长了好几年了，很大了，视神经已受到压迫。查尔旺虽然是兽医，但也知道脑袋里面长了东西便宣告这个人将不久于人世。在他的记忆中，脑袋里长了东西没有一个能不死，那天他说了病情，秀姑当即晕倒在地。
　　她心细如发，见秀姑几天不见憔悴得吓人，消瘦的查尔旺言辞闪烁便相信自己得了绝症。但她没像六病床那个藏族大姐知道得了绝症日夜哭泣，她也没像八病床被脑瘤折磨的蒙古大嫂，整日发傻发呆。她像没生病似的和秀姑说话，和病友说着见闻，夜里安静地睡着，睡梦中也没流过泪。她不绝望也不难过，相反有了要和奶奶爷爷团聚的喜悦。她对秀姑说想回家看爷爷奶奶，查尔旺便请六十七岁的父亲照看家，交代好请的牧人管好七十六头牛羊马，他和秀姑陪她回离别六年零七个月的家乡。
　　头虽然很痛，但她竭力不让秀姑看出她正遭受着怎样的折磨，路上说着六年教过的学生，说大草原的广袤和美丽，说牧民的纯朴和善良，说羊群如云朵飘动，说夏天的星空，说冬天的冷月。秀姑听着常背过身去擦泪，查尔旺则跑到抽烟处流泪叹息。来省城的路上，她一声都没呻吟过，不忍秀姑和查尔旺难过，她也不想倒在回家的路上。
　　要倒也要倒回到奶奶的身边去，她总是在心里对自己说。
　　下了火车，她说想休息一天再回家，可是住进干净卫生的“翠云”旅店却无力下床走动。秀姑查尔旺要送她去医院，不答应。他俩又不敢强行送她去医院，只得答应再住两天，到第三天，她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便让查尔旺去买问问最早的车是几点，可以的话把票买了。
　　秀姑把遮在她脸上的头发拂到耳后轻声问：“兰姐，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她握住秀姑的手，笑着说：“秀姑，把我送到奶奶身边住几天就回草原，老人在家不放心，而牛羊马也需要主人照管。”
　　“兰姐，我不走了，要陪在你的身边。”秀姑说着泪水又流了下来，“查尔旺回去，我不回去了，永远陪着你。”
　　“傻丫头，我不要你陪，你有丈夫，而且还有肚子里的小宝宝，难不成你要把她生在娘家？”她为秀姑擦干眼泪安慰：“别哭了，好好的，兰姐只是累了，回到奶奶身边休息一阵就好了，过段日子我回去看你们。你要好好的和查尔旺过日子，他是个好男人别让他受孤独的苦。”
　　“兰姐，”高大健壮的查尔旺和长得结实可爱的小宝走了进来，“最早的车是八点，但不提前售票。”查尔旺在秀姑身边蹲下，有力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蓝色血管衬得手背更加白皙好看。
　　“兰姨，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冰糖。”小宝拿出几颗捧到面前，“很甜的，比我们那儿的冰糖还甜。”
　　“谢谢小宝，兰姨这会儿不想吃，自己吃吧。”她看着已到了自己耳垂边的小宝笑了，“给爸爸妈妈几颗，请他们也尝尝家乡的冰糖。”
　　小宝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反问道：“家乡的冰糖？大草原离这里很远，冰糖也运来了？”
　　“不是大草原的冰糖，是我和妈妈家乡的。”她轻轻过头去看窗外的阳光。那阳光竟然是茶色的，她忘了戴着墨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