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三章
作品名称:南方 作者:辛禾 发布时间:2023-09-12 09:41:28 字数:5027
第二章
这个地方的地名很特别,叫三河镇。
很小的时候,三河镇的货郎担子来乡下收鹅毛,南方就一直留意这镇的名字。70年代末,农闲时常有一位外乡人肩着一副货郎担子,来乡下转悠,不郎鼓直摇,歇在老槐树的树荫底下,担子一落,马上聚集许多庄稼人。
货郎担子姓田,四十来岁,个子不高,每年都来村子,他是南方父亲的朋友,还是一九五八年省城大办钢铁时一起呆过的朋友。南方的父亲让南方喊他田叔叔,开始不愿意,后来喊了,喊得很亲切。村里的孩子也跟着这么喊着。
田叔叔来时,父亲满心欢喜,像走亲戚似的,短则十天,长则半月,几乎每年稻子收割完他都会过来,好像中秋节过后的日子。田叔叔收完了鹅毛,又大包小包用平板车拉了回去。
有一年下大雪,田叔叔闲在屋里做不了生意,又回不了三河镇老家,把他急得够呛。南方的父亲怕田叔叔一人寂寞,喊来村里会打麻将的几位老人,陪他打麻将消磨时光。
那时,南方的家里确实很困难,连窖藏的山芋都被吃光,他的母亲上邻居家借米,背着一个米口袋回来,恰逢被细心的田叔叔遇见。田叔叔觉得很难为人家,执意要往家走,这冻天雪地的,硬被南方父亲追了老远才拉了回来。
田叔叔每年来南方家,总会带些好吃的,每回大包小包少不了三河镇的特产。那时物质匮乏,如麦芽糖、牛皮糖、酥糖都很稀罕。孩子们嘴馋,见了这些能吃的东西,一阵一哄而光。
父亲年轻时特别好酒,顿顿不离,但每顿又喝得不多,他上脸,每次喝得脸涨通红。喝完酒知道又喝多了,一旁不说话,特别安静。
每回田叔叔来时少不了带些三河盛产的散装米酒,满满五斤塑料桶装的。父亲见了酒乐开了花,眼睛眯成一条缝,晚上忘不了与田叔叔小酌两杯,说不完的话,有时唠叨很晚。一桶米酒也够父亲喝上好一阵子。
三河镇位于合肥西南,古名鹊渚,为鸟雀栖息之意,因巢湖的泥沙淤积形成“渚”,其实就是一块莫名高地。早在南北朝时期这里称为三汊河,明清才正式设为三河镇。三河镇因丰乐河、杭埠河、小南河在此处汇合而得名,最终汇入淡水湖之一——巢湖。
有一副对联“一桥跨两岸,鸡鸣闻三县”,十分形象,说的就是三河镇。
而今三河镇立了一块“三县桥”的界碑,把肥西、舒城和庐江连在一起,“三县桥”是链接这三县人文的根脉。
其实,这三县应包括童园、黄营、三淮、建湾四个村子,近上万人口都居住三河镇这条狭长的“渚”上。有人戏称“鸡叫狗咬听三县”。古三河镇原是繁忙的船码头,舟楫劳碌,各种往来的泊船,卸货装货,然后再往桥上搬运。上了桥,听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一人巷”。
这“一人巷”有一些年头,地面全是一米条石铺成的,到了三河镇都知道这里。“一人巷”两旁白墙灰瓦的老房子,清一色徽派装饰的马头墙,旧时人力车由此穿过,一阵吆喝声呼啸而来,行人都来不及躲闪。
岸上的集市一直非常繁华,一早三县的人们过来赶集,马路上到处摆放着地摊,像一条长龙。有赶着的,有推车的,有肩担的,乱糟糟的,挤挤挨挨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卖鸡鹅鸭的,有赶着猪牛羊的,有卖茶蛋茶干的,有卖油条豆脑的,甚至还有卖老鼠药的,不同的乡音、不同的腔调,有舒城的、庐江的、肥西的,也有本地三河镇的,汇聚十里长街上,像一首变幻的交响乐激荡着三河镇的上空,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这里是最大的三河镇水产市场,鱼类品种繁多,有青鱼、草鱼、鲫鱼、鲤鱼、鲶鱼、鲢鱼、黑鱼,甚至武昌鱼、鳊鱼、三角鲂、赤眼鳟、翘嘴红鲌等等,鱼贩一早来这里零售或批发,什么鱼都有;有时也卖一些河、蟹、蚌、螺之类。还有一些加工的半产品,相当丰富。
除水产市场外,附近还有几家卖鲜藕、菱角、荸荠的鲜货行,各种农产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1991年那场大水,整个三河镇浸泡水中,后来恢复重建,“一人巷”的盛景又恢复了
三河镇作为天然水陆要冲,乃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有名的“三河大捷”就发生在这里。太平天国时期,据说太平军一举歼灭湘军主力,让湘军闻风丧胆,后来才有李鸿章的淮军……
小时候,南方时常听田叔叔讲三河镇的故事。
三河镇这个古老的水乡小镇,至今仍保留着古城墙、古炮台、太平军指挥部的旧址,还有英王府、万年台、李府粮仓等历史遗迹。
改革开放后,田叔叔不再来乡下收鹅毛。
南方的父亲时常念叨这位田叔叔,很想念老朋友,有时饭桌上南方的父亲唉声叹气,想起年轻时与田叔叔在省城大办钢铁的一些趣事。
有一年春节快到了,南方父亲听说布票将要作废,想当年攒下不少布票,这下着了慌。一大早,父亲往集上赶去,排着长队才兑换了布票,还扯来一麻袋各色各样的布料,终于松口气。
邻村桂花树窑一位裁缝师傅,一直与南方一家往来。那时没分家,过年总要请大师傅来家裁裁缝缝,一大家几十口人,忙个七天半月,过年才添上新衣。
后来,从大人的口中得知大师傅还是田叔叔的表亲,因为这层关系,南方父亲说今年还是要请裁缝来家一趟吧。
这次裁缝师傅过来,带来一个惊喜,田叔叔做了三河镇粮站的站长。南方父亲为这位老友高兴。
田叔叔不来乡下收购鹅毛,因工作太忙,抽不开身。
后来南方父亲还特地看往田叔叔一家,去了一趟三河镇,老朋友相见,非常高兴。田叔叔还留父亲多呆了几天,听说南方考上大学,临走时还包了一个红包,父亲过意不去,给她女儿丢了五十块钱。上车时,田叔叔硬让父亲捎上几桶三河米酒,父亲不停地挥手,谢了田叔叔一家。
八十年代后,包产到户,南方一家与田叔叔各忙各的,后来渐渐少了联系。但彼此时常挂念。
第三章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A县县城刚刚被划入省城管辖后不久,一切都很新鲜。
那一年,省城大医院从医学院足足要了十几名大学生,很多人挤破头皮往里面挤,有一位异地竟然改派都留到省城,让人惊诧。南方觉得自己十分冤屈,原本也有机会留在省城工作,偏偏被A县卫生局要了回去。公布名额那天晚上,南方一夜没合眼,望着天上的星星,星星眨巴着眼睛也无可奈何,他犹豫了半天连暗恋的女友都没有打招呼,就灰溜溜地蜷着铺盖返回A县县城。
七月后的一天,南方从某医学院毕业返回A县县医院报道。
第一天,天热得像蒸笼一样,树叶纹丝不动,不见一点风影。南方一早到了行政楼,在医院的楼道里踱来踱去,楼道空无一人。
临近八点,突然“咚咚地”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南方倚在楼梯口想着心事,见有人来紧张起来,朝下赶紧瞅了一眼。只见一位中年男子身着白大衣上楼,终于缓了一口气。
见是孙院长,之前在门诊大厅见过他的介绍。孙院长,一位消化专家,分管医院临床业务和新生报到,应该是业务院长。
孙院长上了楼开了门,随后招呼南方进来。
见到院长,南方不自主地紧张,一旁自言自语,战战兢兢地打着招呼:“孙院长早!”
“你早!”孙院长应道。
与孙院长第一次见面,多少有点拘束。
孙院长掏出一盒香烟,是红壳的红塔山牌的,他递了一根给南方:“你抽烟吗?”
“不会吸,谢谢院长。”南方挥手客气一番。
八十年代红塔山香烟、云烟、贵烟比较流行,红塔山属淡烟最好的一款,不像“555”牌香烟烟味冲人。外烟“555”牌属于招待上等客人。
孙院长笑着问:“不吸烟是好事。”
接着又说:“我吸了十几年,也想戒烟。”说着又吐出浓浓的一缕烟雾。南方闻着香烟的味道,确实好闻,那个年代香烟过滤嘴加了香料刚刚流行。
孙院长独自抽着烟,眯着眼很享受的样子,快速地翻着南方的简历,说了一句:“南方,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不错。”说完翘起大拇指,没再往下看了。
孙院长把简历放回桌上,跟南方聊起天来,问:“小南,哪里人?”言语间平易近人,十分和蔼的样子。
“官亭人。”南方忙回答。
孙院长点了点头,示意南方把椅子移到他身旁,靠近一点。一阵过后,孙院长吸着烟若有所思。
南方挪了挪椅子,尽量把眼睛避开孙院长的目光。
南方是官亭人,孙院长顿感亲近许多。
孙院长补充道:“医院官亭人不多。”说完弹了弹烟灰,还放松地翘起了二郎腿,与他拉起家常,不停地颠簸着,乜斜南方的表情。孙院长笑容和蔼,拉近彼此的距离,多了几分热情。
院长关心地问:“早饭吃了没有?”
“医院门口买了点三河米饺,吃过。”
“这三河米饺不错。金灿灿的,很酥脆,馅挺好,有时也买两块当早点。”孙院长眯着眼,开始介绍三河米饺。
“哦哦。三河米饺确实很脆,非常好吃。”南方附和着,心里半信半疑地想着:“你院长也买这地摊的早餐吗?”
几分钟过后,孙院长拿着简历起身去了隔壁,找医务股去了,让我等会。
一会,又把材料拿了回来,还端来一壶热茶,刚沏好的,替南方也倒一杯,并说:“天热,多喝一杯茶,解暑。”南方连忙谢谢院长。
孙院长受托白色茶壶,喝茶的模样十分特别,新茶刚沏有点烫,他快速吮了一口,唏嘘地发出声,可能烫着嘴唇,痛苦扭曲了他的脸形。他起了身,对着办公室的镜子照了一会,半天缓过来劲,没再说话。
等他回到座位上,抖落裤管上的烟灰,接着开始第二根香烟,解解戾气。
孙院长不紧不慢地叙述医院的状况,饶有兴趣地说自己也是官亭人。刚来医院那年仅他一人官亭人,后来分配来过几个,没呆两年又去了省城。以后,这里又多了一位小老乡啦,说完哈哈一笑,把烟屁股丢进烟灰缸里。
一阵寒暄过后,又一阵沉默,南方怕冷场又说着恭维的话。
“以后还望孙院长多多关照。”
“小老乡,不客气。”孙院长起身一再叮嘱,以后遇什么困难,随时过来找他。
一席话让南方十分感动。
南方再次谢谢院长。感觉院长没有一点官腔。
院长喊来医务股张股长,介绍说:“这是今年毕业的大学生南方大夫,来医院工作,你领他见一下病房王主任。”不忘介绍还是他的小老乡。
张股长点点头,示意南方跟他下病房。
南方鞠躬告别了院长。
行政楼出来就是门诊部。
门诊部与住院部也几步之遥,它是几年前新盖的,周围除了几家水果店,就是一家最显眼的寿衣店,门口挂着黑体字“奠”字,里面摆放花圈之类,一听到哭声雷动,寿衣店立即一群人围观,又有人走了。
一进门诊,红彤彤的“为人民服务”的大红招牌,十分醒目。
已经入夏,门诊大厅挤满都是患者,像嘈杂的闹市,孩子们嗷嗷哭闹,缠着大人“我要回家”“我怕打针”。大人不听孩子哭闹,有的更没耐心,硬是给孩子的屁股打一巴掌,孩子那能轻易就范,较前哭闹更凶,夹杂着一阵抽泣声。有的心疼可能妥协,有的大人仍在恫,吓着孩子嘚嘚瑟瑟赶快歇着,否则又要一顿责备。孩子终于止哭了。
母亲却一旁可怜孩子,埋怨孩子他爹下手太狠。
孩子爹转脸不再理会,独自抽烟去了。
大厅里就诊儿童偏多,大多是夏季腹泻患者,孩子一阵大声哭闹,大人一阵眼泪汪汪地望着孩子难受,大人也无奈。
进了住院部,感觉舒服多了,终于告别了乱哄哄的场面。
透过密密匝匝的法国梧桐,不时地传来唧唧蝉鸣,树荫下倒很凉爽。一个倘大的院子,把住院部内科与外科的病房楼隔开。夏花已谢,倚在住院部一角,两处凉亭,一处假山,绿意扑面而来,周围的冬青树青翠欲滴。凉亭坐着几位老者,叽叽咕咕,见我们近前,又欲言又止。
一座两层旧式红楼的病房楼,有一些老旧,仍能看到年代久远的痕迹。这座旧式红楼还是五六十年代保留的建筑。
张股长不时地与熟人打着招呼,仿佛这里没有他不认识的。很快到达住院部楼下。
蹬蹬地上了楼,老旧的二楼红木地板,有的破损处打了一些不协调的“补丁”,留下岁月拖累的刻痕。
病房楼楼层挺高,没有电梯,走到二楼的尽头终于看到主任办公室。
王主任五十开外,瘦高瘦高个子,看来很精神,见了张股长一行,连说欢迎欢迎。南方是新同志,王主任还同南方亲切地握个手,然后示意他们坐下。南大夫简单作了自我介绍。
王主任泡了茶,与张股长一阵哼哈,忙给张股长递烟,自己也抽了一根,吐出浓浓的烟雾。张股长眯着眼开始说了:“南方是今年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定在内科,医院正缺人,王主任手下又多了一员干将了。”
最后,张股长诡秘地还揶了一句:“小南可是孙院长官亭小老乡哦。”
“哈哈。”王主任干“哈”了两声。
一听张股长这么介绍,南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都快羞至后耳根了。
一会儿,王主任喊来一位年轻女医生,冲着南方介绍说:“这是科里的田大夫,大美女。”田大夫啧啧地一旁直笑,说:“哪里,哪里。什么呀?哈哈……”
“田老师好。”南方应声答道。
“别客气,不用喊老师啦,叫田大夫好呐,大家以后是同事。”田大夫微笑地说。
田大夫把话打住,南方也一下无语。
王主任悄悄地与田大夫耳语几句,让田大夫帮南方换一些食堂饭菜票。田大夫会意地点点头。
王主任叮嘱南方先熟悉一下医院的环境,转转医院的财务科,看看单身宿舍、职工食堂等陌生地方。
临走时,王主任拍拍南方的肩膀,说:“小南,刚来医院有些不适应,慢慢会好的。若遇到困难,多问问田大夫,你和田大夫一组,一块管病人。”
张股长转身说一会开院长办公会,马上要走。
王主任匆匆地送张股长一道下楼,楼梯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