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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绿叶对根的情意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8-31 09:29:21      字数:4521

  这十来年中,杏花到过不少地方,到处打临工,洗盘子刷碗烧砖运水泥刷油漆的活儿都干过。常常因为自己是没有户口的黑人,被人欺瞒了不给工钱,也从来不敢声张。
  杏花在向曾福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总是心平气和的样子,好像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的故事。曾福听着满怀同情,当然,也只是同情而已。不过,曾福对杏花的笑脸渐渐多起来了。
  杏花对曾福却很是崇拜。每逢曾福在桌子上写大字的时候,杏花羡慕的嘴里“啧啧”响着,还找来大蒲扇,殷勤地帮他煽干纸上的墨迹。曾福观赏自己收集来的那些古钱币时,杏花也会凑过来,探头看上两眼,嘴里“唏唏”地嘘着气,曾福也并不赶她走开。晚饭后没事干了,两人还可以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这时的杏花从不多嘴,每逢电视关机,总是轻手轻脚地伺候完曾福洗脚上床,然后退回自己的房间里去。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两三年过去,两个儿子都大学毕业到了外地工作,与家里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曾福也就只剩下了杏花这么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曾福和杏花相处得也很和睦,偶尔竟然可以相跟着一块儿去菜市场买买菜,一路有说有笑地走回来。周围的邻居看到了不免要指指点点,曾福也不在乎。
  大千世界,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呢?是人都不能免俗,说自由他说去,行自由我行来,何况他们都是些不知道曾福底细的人。这几年,曾福比前些年刚遭受跌落时皮实多了,虽然他依然不想见到熟人,但经历沧桑避开人世之后的独自悟化,使他觉得头脑里已经轻松清亮了不少,他反而很享受现在这样闲云野鹤一般不被人认识更不受任何约束的日子。
  倒是那个杏花,没有他这么高深脱俗的修炼,也许人们的指指点点恰好戳中了她的心思,所以对人们这种背后的指指点点很是在意,常常只要斜眼瞟见别人冲她指点时,脸上就飞起一抹红云。有回她买菜回来,都来不及把手中的菜篮子放下,就径直跑到书桌前,对正在那儿即兴刷大字的曾福说:“大哥,外边的人,说俺是你的上床保姆……你说,俺是吗?”
  曾福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搞懵了,愣愣地看着她,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回答,便随口说道:“他们要说是,那就算是吧。”他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根本没把这当成回事儿,接着又低下头去挥腕运笔去了。杏花站着没走,张了好几下嘴,到底也没敢说出什么话来,踟躇再三,终于还是洗菜做饭去了。
  到了晚上,麻烦来了。
  曾福刚在床上躺下,杏花就抱着自己的被子进来了。曾福惊愕地坐起来问:“你干什么?”杏花带着一股哭腔说:“你不是说,俺算你的上床保姆吗?可这三年来,俺并没有上过你的床。俺不能白担了这个虚名儿……”曾福忽然觉得哭笑不得,想解释又没办法措词。他看着态度执拗的杏花,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地方:“把被子放这儿吧。”
  杏花一听,眼睛亮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把被子往床上使劲儿一放,就要脱衣上床。曾福就说:“你去洗洗。”杏花连忙答应:“噢,噢!”啪嗒啪嗒踩着塑料拖鞋出去了。十几分钟后,洗涮完毕的杏花,啪嗒啪嗒走了回来,坐在床边,看着曾福不说话。曾福仍然靠在床头坐着看书,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说:“你去洗洗。”杏花将自己的胳膊伸在自己鼻子底下闻闻说:“俺打了两遍香皂呢,香喷喷的。不信你闻闻……”曾福坐着不动,头也不抬,嘴里还是说:“你去洗洗。”杏花满腹狐疑地连连回头看着他,但还是再次走出卧室洗去了。
  按说,曾福现在才刚刚六十三四岁,这对于男人来说,实在不能算老。但男人和男人也很不同,有的男人可以来者不拒,有的男人却决不肯和自己心里不爱的女人做苟且之事。在这一点上,越是那种有真性情的知识分子,就越会执拗坚决。再说,和自家的保姆睡在一张床上,这在曾福的潜意识当中,认为是一种极为不名誉的事情,是过去连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情。曾福收留杏花,和收留一只流浪的小猫小狗的心思差不多。平日能平等和杏花相处,是因为身边实在没有外人了。因此,说不上到底是哪种念头在作怪,反正“斯文扫地”这几个字,这会儿一直在他胸中鼓荡。
  所以,当杏花再一次推门进来,嘴里还说着:“这回我干脆连头发也一齐洗了……”她晃着自己湿漉漉的脑袋仰脸傻笑,却突然发现,曾福早已把他自己裹进了一个卷得齐齐整整的被筒子里,只留了一颗脑袋在外边,像是个刚被活埋了的囚犯一样,直挺挺地躺在那儿大瞪两眼看着她。
  杏花就恼了,不再言语,背着身脱衣上床,在曾福的身边朝天躺下。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翻身爬起来,身子一跃骑坐在了曾福的被筒子上,两只手摁住了曾福被子里的臂膀,开始撕扯被头。让被筒子卷得严严实实的曾福,一时动弹不了,只能瞪大眼睛慌乱地问:“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杏花摁着被筒子,喘着气狞笑:“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你明知故问。你以为你是刚进了洞房的新娘子吗?装什么傻呀?”
  曾福几经挣扎,终于从被筒子里挣出来一只胳膊,拽着杏花的胳膊猛一用劲,把杏花从被筒子上拽倒在床上,又两只脚同时使劲,把杏花从床上踹到了地上。坐在地上的杏花就哭出声来了:“原来,你根本就看不起俺……”然后站起来,抱着自己的被子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曾福起床后听不见任何动静,外边的饭桌上也没有摆好的饭菜,便以为那个杏花用罢工来要挟他。他苦笑着推开杏花虚掩的房门,里面看不见杏花,再转圈一看,还不见了她所有的衣物。曾福这才急步走到外屋,拉开桌子的抽屉,里面放着的几百块钱生活费不见了,再检查一遍,发现自己收集来的上百枚古铜币连同装它们的一个铁皮盒子也不见了。
  曾福这才明白过来,那个杏花是跑了。
  曾福跌坐在沙发上,突然摸着后脑勺后悔起来。自己昨天晚上那么对待她,确实是有点过分了。人人有脸,树树有皮,人家虽然是个保姆,也是有自尊底线的。自己那么对待了人家,让人家还有何颜面再来面对着你?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又复杂起来,想那杏花一人漂零在外,拿走的那几百块钱能支撑到几时?再说那百十枚古钱币,在自己手里或许是宝,到了杏花手中,就只是一把废铜而已。他并不心痛这些古钱币的失去,而是突然非常地后悔起来,连连拍着自已的后脑勺说:“蠢才呀,蠢才!”
  自己既然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又何至于要摆出那么一副假清高的姿态来呢?何不就按着杏花的心愿将错就错呢?从此与那个杏花苟活在一起?那样的话,杏花借此可以安居下来,自己则可以和杏花相濡以沫,共同度过余生的日子?其实这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怕不也是一种较好的安顿?主动找到身边来的这个杏花,也许是老天爷仁慈地送到自己手中最后的一份恩赐,可就被自己这样不识好歹地随手抛洒出去了——真的是好悔呀。
  所以,他现在急切地希望听到敲门声重新想起,非常希望那个杏花,能像三年前那样,再次倚在门口,冲着他求告说:“大哥,你就可怜可怜俺……”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半个月也过去了,杏花却再也没有露面。
  曾福病倒了,浑身酸痛,两眼胀憋,像得了重感冒一样天旋地转,一连几天都下不了床,思念杏花的心思,竟然比胡爱花刚死后还要忧伤。一个人生活的家里,终日一片死寂,掉到地下个钢蹦子都分外响动的让人心惊。他像被柔化了筋骨一样软绵绵地躺在床上,懒懒地望着天花板不出声,像作忏悔一样回忆着自己过去岁月里的桩桩件件,悔恨的心情越来越不能自拔。
  长期以来,曾福以为自己已经超脱了,以为自己已经用一种高明的手段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了,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普罗大众的视线,过上了一种自己想要的基本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哪想到,自己的脚后跟,根本就不曾离开过地面;自己以为自己修炼到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了,其实缺了人间烟火自己便会有饿死的可能。他突然觉得惶恐起来:如果,此刻自己就这样静静地死在床上,会有人知道吗?
  这种想法的突然出现,让他惊出了一头冷汗,其实他并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还有着很深的眷恋。他甚至悲哀地发现,自己越是想超然于物外,结果就越是被现实缠绕得透不过气来。再说,自己不肯接纳杏花,不就是从心里嫌弃人家是个文化不多的农村妇女,觉得人家配不上自己吗?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还有这么多的讲究,这又是什么在心理作怪呀?
  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曾经提出过这样一个公式:一个人的价值,等于其他人的评价除以本人对自己的评价。那么,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该给自己确定怎样的一个评价呢?他想得脑仁都疼了。
  就是在这种时候,“克格勃”一样的梁启,带着一种顽皮而又神秘的笑容,敲响了曾福的房门。
  听到敲门声的曾福,还以为是杏花回来了,急急忙忙光着脚就跳下床,而且来不及穿鞋就一路小跑着去开门。打开门时,面前却是梁启那颗脑袋上那一双充满了惊奇和审视探究的眼睛。
  认出来人是同村同学的梁启,曾福的眼眶就热辣辣地湿了,像是见到了失而复得的亲人,急切地一把拉住梁启的手说:“老同学呀,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难为你还能想着我呀。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笑话了。实话告诉你吧,你现在看到的,是我人生中最最倒霉透顶的时候……我这个人啊,硬是把我自己的一生搞了个乱七八糟。如今,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一个。”
  他都想不起来为梁启倒杯水喝,一把将梁启拉坐在沙发上,就急不可待地,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他近三十年来的憋屈、愤懑、悔恨以及顿悟,一古脑儿地说给了梁启听。因为憋屈的太久了,所以他一口气讲完了自己这三十多年来的处境和心里活动。
  这顿忘乎所以的倾诉,像打开了一道一直关闭的闸门,把以往的矜持、高傲、自卑、自尊等等,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也把自己像个“赤子”似的,全盘亮给了梁启来看。说到最后了,他才把脸伸在梁启面前,脸上是含着眼泪的苦笑:“你看看吧,老同学!我这个混世魔王,如今把什么都混丢了,唯独剩下了这副臭皮囊无处安放。你一定会觉得我很可笑吧?你在心里边一定会很看不起我吧?”
  梁启一直在洗耳㳟听,因为刚才根本就难以插话。直到听见曾福发问了,梁启才伸手在曾福的肩头上拍拍:“你可千万别那么想,也没有任何人会要看不起你。人生路上,哪个人是没有跌过跤子的呢?跌倒了,爬起来就是了。再说了,你还有跤子可跌,有的人想跌都没法儿跌,因为他始终都在地上。”
  梁启是想用这种话逗曾福开心,可曾福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拔不出来,依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可我把什么都丢了,连个保姆都留不住。什么也没有留住啊。”他懊丧地垂着头,一络花白了的头发在额头上索索颤抖。梁启说:“这有什么呀?要让我说,凡是能丢了的东西,那就说明都不重要。人更不能自卑地活着,你若是自卑了,就等于是把自己的灵魂塞进自已的裤裆里去了,闻到的和看到的,也都是臭气和脏东西。再说了,你这种自我封闭的办法,我根本就不能赞成。若是換了是我,我连一天也过不下去。要我说呀,你还是应该走出来,和大家接触接触。一个人,只要心胸开阔了,就不会再纠结过去的那些事情了。”
  看着曾福发泄得差不多了,不再那么滔滔不绝地痛说“家史”了,梁启终于抓住时机,把要为梁步隆先生举行树碑仪式的事情告知了曾福。
  曾福舒缓了情绪后说:“这样的事情,我当然是要参加的。说起来,梁步隆先生不光是我的恩师,还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当年,若不是梁先生将我母亲拉进学校当了老师,挣了一笔稳定的口粮钱,我们母子俩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呢。”
  梁启就说:“这不就对了吗?可见,人间还是自有真情在的。多想想周围的这些好人,多想想周围的这些好事,咱不就心胸开阔起来了吗?”曾福叹口气:“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唉,我试着,努力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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