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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绿叶对根的情意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8-30 09:57:18      字数:5139

  一个都不能少
  
  接下来,就剩下那个曾福还没有找到了。心有不甘的梁启,坐在刘光裕和张兆年面前遗憾地拍手打掌,还念叨说:“这个曾福,莫非修炼成了土行孙,学会了地遁的法术?要不,咋能怎么也找不到他呢?”
  刘光裕和张兆年相视微笑,却不答话。其实,刘光裕和张兆年这两个人,都是知道曾福的地址和消息的,但他们一开始时都不肯告诉梁启。
  张兆年不给梁启说曾福的消息,是他打从心眼里鄙夷着曾福,不情愿由自己的口中提及到这个人。
  当年,他们一块儿组织联络总站,曾福担任了总司令兼总指挥,张兆年则鞍前马后地跟着曾福当秘书,口诛笔伐,称雄一时。后来形势变化了,他们失势了,手下人马风流云散,曾福这只“领头羊”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眨眼之间就“宵遁”了!
  张兆言就觉得,这算什么呀?草头王也应该有草头王的章法。历史上,称雄一时的楚霸王项羽,兵败后自刎乌江,是认为自己“无颜见江东父老”,宁肯作鬼雄也不肯苟活下去。你这倒好,让人家翟玉凡顶替你献上了一颗头颅,你自己倒躲进犄角旮旯里参禅悟道去了。这种作派,多像《水浒传》里的那个宋江呀,征战方腊之后,弟兄们都死了一大半了,还想着自己的衣锦还乡呢。做人,太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吧?所以张兆年的想法是:曾福这种人,这辈子不见也罢。所以他冷眼看着梁启一个劲儿着急,硬是不作声。
  刘光裕不告诉梁启的原因,则是因为在刘光裕的心目中,曾福是个不折不扣的病人。刘光裕是医生,慈悲心怀,他从曾福这些有别于常人的举动中看出来,曾福其实是个有了严重心理疾病的病人。作为医生,当然以照顾病人的情绪为第一要务。
  其实刘光裕这么多年来和曾福一直有联系,因为曾福无论是自己有病还是家人有病,都会来找他,思想上那些解不开的苦闷也会来找他来倾诉。刘光裕曾私底下告知曾福要举行同学联谊会的消息,但曾福打定了主意不想出来见人,刘光裕也就只能推作不知道,任凭那个孙猴子一样活跃的梁启,一个人在那儿上窜下跳地搜寻。
  那么,刘光裕眼中的曾福究竟有什么样的心理疾病呢?
  曾福像闪电般升起又流星般跌落,这种大起大落是最容易让人受伤的。曾福从仕途的高处快速跌落之后,人们只是看见了曾福的老婆胡爱花那种气急败坏,那种不甘寂寞,那种歇斯底里,以至胡爱花最后死于脑动脉瘤,人们便认为只有胡爱花受到了刺激,却没有看懂曾福这种不发一声不想见人的隐痛。看懂这种效应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曾福的老妈范淑珍。
  若说胡爱花受的是外伤的话,那么曾福受的是内伤,而内伤往往比外伤更难料理。所以范淑珍才日日心悸不安,生怕自己的儿子一时半会儿有个好歹,总是秘密关注着曾福的一举一动,硬是怀着一腔焦急,早早离世了。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两个字:落差。
  通常来说,从低处一步一步奋斗到高处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落差,因为一路向上的人,心境也是逐渐向上的,而且是春风得意的。那些从高处慢慢滑向低处的人,估计在下滑的过程中,心理上也已经有了落地的准备,属于软着陆,当然也就不会存在什么落差明显的感觉。只有那种正高高在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一下子就跌落到尘埃之中的人,心中才会产生很深的落差感。
  打个比方吧,普通出生在贫穷之家的人,觉得喝粥吃野菜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而且还庆幸能有粥和野菜可以裹腹。但对于《红楼梦》里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的贾宝玉来说,从“锦衣纨裤”“饫甘厌肥”,骤然落到"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寒冬围破毡吃粥咽酸菜的地步,就感慨多多,就产生出了自己不该辜负“天恩祖德”乃至“一技无成半生潦倒”的负罪之感,并有劝告世人“莫肖此儿形状”的惨痛懊悔之言,还感慨出了一部不朽之作《红楼梦》。他在这部《红楼梦》里,怀着无比留恋的心情,把那种豪富之家的奢糜生活一一描绘了个遍,让我们这些出身于平民百姓之家的人,也有幸像书中描绘的刘姥姥似的,见识了这些“画儿上的人物”,大大地开了一回眼界。
  曾福的落差,比起贾宝玉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简直可以用“飞流直下三千尺”来形容。所不同的是,贾宝玉的落差感觉着重在生活上,而曾福的落差感觉着重在仕途上。记得有年参观黄河的壶口瀑布,当地老乡向人们夸耀说:当地农民杀猪时,都不用费那种烧开水屠戳猪毛的事儿,只要直接把已经宰杀的猪拖到瀑布下面,不消半个时辰,猪身上的毛就会被从高空坠落的水流冲击的干干净净。这便是落差的功效了。
  可以设想一下,这种落差的冲击力量如果落在心灵上,那将会造成一种什么样的心灵创伤呢?
  再从历史上看,自从唐太宗开辟了科举考试这条途径之后,中国社会一直存在着这样一条主流,影响延续至今。一辈接一辈的读书人,通过各种考试走向掌握一定权力的仕途,顺理成章。书生走向仕途,说明他的人生之旅是向上的,“学而优作仕”嘛。从仕途退回到书斋,就有了受贬和不得已的含义。
  从某一方面来说,曾福很不幸,他是个遗腹子。日寇侵华期间,他那正在外边读书的父母失去了读书的课堂,在逃难途中父亲又不幸被流弹击中。母亲范淑贞抱着襁褓中的曾福逃回家乡时,父亲的族人不肯受留他们母子。曾福小小年纪就随着母亲颠沛流连,吃遍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受人白眼的苦头。直至梁步隆站出来办学,把范淑贞拉进学校做了一名教师,他们母子才有了稳定的居所和稳定的生活来源。
  打从懂事以来,曾福从他那个自尊自爱顽强不屈孤身奋斗的母亲范淑贞身上,汲取了顽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和立志出人头地的意志品质。从这一方面说来,曾福又很有幸,老天不仅赐于了他聪明的头脑,还让他一出校门就赶上了新中国成立后极需人才的特殊时期,让他那样如愿以偿地在仕途上步步上升,又在特殊时期撞上了大运,居然能扶摇直上到万众瞩目的地步。
  后来枪声响了,日日和他形影相随的翟玉凡突然就掉了脑袋,他才猛然清醒了。有些人还认为,掉脑袋的人原该是他曾福,还认为翟玉凡是屈死鬼,是替他曾福挨了枪子。在这一点上,曾福觉得世人不明事理。自己虽然是总司令兼总指挥,但并没有亲自参与打砸抢,也没有参与和对立派的肉搏。毕竟,血债是由翟玉凡本人亲手欠下的吧?怎么能把翟玉凡掉脑袋的事算在他曾福身上呢?
  至于自己在仕途中栽了跟头,又跌回到教育线上,也让他想清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书生不适合于江湖!至于说他有意躲避人群,则是他忽然觉得,江湖中人个个面目可憎,而社会本身又恰恰就是个大大的江湖。他也发现了母亲每日每时对他小心翼翼地察颜观色,但他觉得母亲的担心属于多余。自己满腹诗书,怎么可能发生心理狂疾呢?无比寂寞就是了!但这种深深的寂寞感,又怎么可能对一个饱经忧患的老太太说得清楚呢?
  曾福的这种想法,不能说没有一定的道理。历来,书生混迹于江湖,下场好的人似乎不多。因为书生读了太多的书,装了一脑瓜子的书生意气,看重气节,讲究脸面,不会搞“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那一套;还要穷讲究什么“威武不能屈”,不肯“低眉折腰事权贵”。这样一来,书生便和这个江湖气味浓重的社会显得格格不入了,尤其是不能和官场中的人“打成一片”。这是古往今来所有书生的致命弱点。
  看看历史上的陶渊明,才当了八个月县令,就大喊“不为五斗米折腰”,竟然挂冠而去;再看看历史上的郑板桥,身在官场,却要极力表白什么“难得糊涂”,还说什么“装糊涂难”。好笑不好笑?这些都是书生混迹于官场后,不能适应环境的典型表现。
  但是,矛盾也恰恰就在这里。中国社会历来就是祟拜权力的社会,历来就推崇“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读书做官,似乎是读书人选择的第一通道;走入仕途,也才是被公认的有了出息,也才最能合乎光宗耀祖的人望。连古老的《易经》中,都把从事财务和技术的人才统称为“杂流”,可见这种影响该有多么的深远。
  而一旦退出仕途呢,不仅本人心理上有极大的不情愿,就是看在外人眼里也是多么落魄的事情。要不,张兆年不干那个县委办公室主任了,张兆年的老婆犯得上那么失掉教师风度和惯有清高,喋喋不休地和张兆年吵吵闹闹么?尤其,曽福是在政治动荡的年月中进入仕途的,突然地冲上高位,简直有如放了卫星,能不能进入正常规道还两说着呢。猛不防,局势就又发生了变化,中央果断整治乱象,以千钧霹雳之势处理掉了一些人。这对曾福来说,其实应该说是好事,是在头顶上及时敲响的警钟。不然,再搞下去恐怕连他自己的脑袋掉了,都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么,这个被梁启不停地念叨着的曾福,这些年到底哪儿去了呢?难道他真的有了土行孙的法术,地遁了不成?非也,非也,他那儿也没去,仍然龟缩在那所技工学校里,只是越来越不愿意出来见人了。一个长时间地不出来接触外界的人,人们也就把他从自己的记忆中删除了。不过,这正是曾福力求要达到的效果。不明白吧?没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确实很难想明白他的这种心境。
  实在寂寞的狠了,曾福也会在电话中,和刘光裕吐露一点儿心声。所以,如今了解他的人,实际上是刘光裕。刘光裕却把他定位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病人,用一种格外体贴的心情来对待他,免得他再受到外界的伤害。
  后来,还是因为梁启不住地念叨,而且是抱着“一个也不能少”的心劲,到处在搜寻曾福,刘光裕就不忍心看他这样到处瞎折腾了,悄悄地告诉了他一个地址,让他不妨到那儿去碰碰运气,看看究竟能不能把曾福动员出来。
  退休以后的曾福更是成了孤家寡人,每日无所事事,便会经常安步当车,在街边漫无目的地转悠,一为疏散筋骨,二为瞻仰人气。人本来就是群体动物,再自我封闭的人,长时间看不到人影子的时候照样会心里发慌,怀疑自己被抛进了洪荒世界。曾福出来转悠,是既要看到人影,可又不想碰到熟人,所以他就专门往一些容易藏行匿迹的杂乱地方去。
  他在街边转悠的时候,经常会遇到一群乡下来谋出路的男男女女。这些人在街边的一处台阶上坐着,身边都放着那种彩色条格无纺布做成的编织袋,男的脚边立着的牌子上写着:泥工、瓦工、木工等,女的脚前的牌子上写着:保姆。近些年,这样的人群逐渐多起来了。
  有天下午,曾福在这样一群人中看到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这女人穿着一件紫红色的翻领化纤外套,黑油油的头发向后扎成一个喜鹊尾巴的模样,正将两只手对插在自己的袖口里,目光茫然无助地扫寻着走过她面前的每一个行人。
  当她的脸转向曾福的时候,曾福一时愣住了。这女人什么地方似曾相识,眉梢眼角处,说不上来怎么一股劲儿酷似程英华。曾福就忍不住问了一句:“打哪儿来的?”那女人一口浓重的河南腔回答说:“安阳,黄河南边儿的。”曾福又问:“上过学吗?”那女人仰着笑脸说:“大哥,俺初中毕业……”曾福就问:“做保姆多少钱一个月?”那女人说:“给吃给住,工钱看着给就行;遇上合适的了,嫁给也行……”曾福就笑了,带着一丝怜惜的神情看看她,转身慢慢地走了。
  晚饭后,曾福按习惯打开了电视机,准时收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他这个习惯雷打不动,自从有了电视机后一直保持到现在。一个在仕途上待过的人,是不可能不关注庙堂的动静的,无论他落到了哪种高度。这种习惯,已成他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种心理,没有涉足过仕途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理解的。
  《新闻联播》的节目还没播放完毕,曾福就听到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下午见过的那个河南女子,胳膊上挎着个大大的花格编织袋倚在门口。见曾福出来,这女子满脸卑微的笑容:“大哥,俺一直跟在你后边。你就可怜可怜俺,俺实在是没地方可去了……俺看你这家里也没别人,就收留俺做个保姆,中不中?工钱看着给……”
  曾福看她那模样实在是可怜,又觉得自家也确实需要个保姆,沉吟了一会儿,就带着商量的口气说:“先试用一个礼拜,如何?试用合格了,管吃管住,工钱每月五十元。如果试用不合格,你到时候自己走人……”那女子已是点头如捣蒜,嘴里千恩万谢地感激曾福的受留。
  曾福就把她安置进了那个一向不太住人的小房间里,并随手甩给她一包方便面。
  第二天早上,等曾福起床漱洗完毕,那女子已经把熬得粘稠的金黄小米绿豆粥和䓤花烙饼摆到了桌子上,还端上来红黄绿相配的青椒西红柿炒鸡蛋。说实话,曾福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家常饭菜了。他带着赞赏的目光看看桌旁谦卑地双手相握而立的女子,说了句:“一块儿吃吧。”这女子䩄腆一笑:“俺到厨房里吃去……”就退走了。
  这女子很能干,买菜做饭之外,对家里进行了彻底的大清洗,身端灵巧地爬上爬下,抹去了柜顶墙沿的浮尘,又跪蹲在地上,擦净了床腿地砖上的积垢。三两天后,家里变得窗明几净了,还被喷上了花草香型的空气清新剂。
  说实话,几天来曾福对这个保姆是很满意的。为了感谢她的辛劳,曾福把胡爱花遗留的一些衣物,一股脑儿翻出来送给了她。激动得那女子抱着那些衣服连声说:“大哥,俺早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你就是个好人……”
  再往后,曾福逐渐从这女子的口中得知,这女子名叫杏花,四十二岁了。二十年前,家里人为了给她大哥换亲,就把她嫁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独眼男人。
  婚后,她几次逃跑都被抓了回去挨打,但她只要逮住机会就继续跑,最后还终于让她跑成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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