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六十一）

　　“您知道吗？”张玉龙看着黑相框里的人轻声问，“自读了玉兰的信的那一刻起，我就盼时间能飞快地过去，一天只有一个小时，一月只有一天，一年只有一月，那么玉兰就会很快地回到我身边。可恨的是，时间不会因我的愿望而缩短，会如自有了年月日时分秒那样慢慢地走，但我还是在心里求时间能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那么玉兰就能早点回到我身边。而那天在端午节午饭时候，我不知在心里求了多少次时间飞逝，那么我就能早点回到宿舍，一个人躲起来看着窗外的天空回忆和玉兰有关的一切，走路，吃饭，睡觉的样子。在回忆中，连玉兰双目圆睁怒视我的样子都让我感到幸福和甜蜜。虽然您的家人都微笑着对我，但我还是感到时间走得太慢，以至于我以为它停下了脚步。我想早点离开这里回宿舍，坐在窗前看着天空请白云把我的思念和牵挂给玉兰捎去。但我又不能加快吃饭的速度，只能慢慢地吃，边听着您的家人说话，边想玉兰。过后，为了看和玉兰很像的您，只要处长请就会答应。从欧阳书记到处长，从处长到嫂子，都以为陈阿姨做的菜与母亲一样，让我喜欢吃。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菜并非我的母亲常做给我吃的，而是玉兰和师娘。我的母亲生活俭朴，吃的简单，不会做菜。而陈阿姨做的青椒炒腊肉，芋儿炖排骨，韭菜炒鸡蛋，酸菜粉条虽然比其他同事母亲和爱人做的好，但与玉兰和师娘做的根本没法比。有人不知道，以为这些菜都是我母亲的拿手菜，因此我才喜欢吃。那个人不是神仙，又哪里知道对饭馆老板娘说的三个菜一个汤是玉兰喜欢吃和做，一个菜是师娘最拿手的菜。您的爱人儿子不知道的还有一点，那就是每次我吃着青椒腊肉，韭菜炒鸡蛋，酸菜粉条，心里无比的难过。我不知道玉兰带着不识字的秀姑和很难养活的小宝，能否吃上喜欢吃的菜，而我却经常能吃上，或家中或小饭馆或这里。当然，吃饭的时候我在心里问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不知道玉兰多久才能吃到她喜欢吃的青椒腊肉，韭菜炒鸡蛋和酸菜粉条。一个人带着秀姑小宝，一日三餐是否能吃得饱？就像我每次吃玉兰做和喜欢吃的青椒腊肉，韭菜炒鸡蛋，酸菜粉条一样。
　　“端午节吃着嫂子和陈阿姨包的粽子，葱白炒腊肉，清炖鸡汤，香辣牛排，南瓜米饭，如同嚼蜡，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诗句很好地诠释了我那天吃饭时的心情。但我没有流露出因玉兰不在身边，看着别人一家和美幸福的样子情景而所生的悲伤寂寞感。与您的家人说着话，有时还会露出笑容。我不能让悲伤寂寞影响别人，努力说着笑着。这真是难为我了，因为我从来都不会演戏，但为了喜欢我的处长和父亲妻儿阿姨在节日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愉快，不得不演戏。我觉得时间过得太慢，饭吃得太久，于是便盼着时间能飞快地过去。可他们却以为我在想母亲，便总是说着能让我高兴的事转移注意力。
　　“另外，您知道吗？五年零十个月啊，五年零十个月，我找啊等啊，等啊找啊，玉兰毫无音讯。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会回来，回来把奶奶和张爷爷合葬在一起，让二老生不同床死同穴，为了这个心愿她会回来，会的。您也相信的对不对，因为您是玉兰的母亲。”张玉龙露出笑，眼里的泪光胜过了十支水晶灯，“您若有灵，请托梦告诉玉兰：不管她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着，永远！”
　　“小张，凤儿的信里都写了些什么？之前我问你没有听见。那么能背给我们听听吗？”欧阳源为了让女婿听见自己的话，提高了声音。
　　张玉龙真的听见了，把目光从大遗像投向亲岳父。“放心，我会把玉兰写的信背一遍，因为不这么做，你们会总是猜她说了些什么。信是玉兰在我和母亲下地干活时写的，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用黑墨水写在信纸上，与婚后第三天晚上的君子协定约法三章的那张都是从同一本上撕下的，内容是：
　　“你好：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带着秀姑小宝走了。去哪里，我不会说，反正是远远地走了。走，是前年妈要我在八月十五和你结婚的那天夜里就有了的念头，不同的是那次走不是离家出走，而是结束生命。后来我没有走，答应妈和你结婚。并非我留恋人世，舍不得不满十六岁的生命，也非舍不得父母和弟弟妹妹，而是因为爷爷和秀姑小宝母子。我承诺过奶奶把她和爷爷合葬、让二老生不同床死同穴、承诺奶奶照相顾好爷爷、承诺过秀姑为她找到幸福。我不能言而无信让九泉之下的奶奶失望，不能让饱受蔡虎折磨的秀姑失望。我走了，谁把奶奶爷爷合葬？谁照顾爷爷谁为秀姑找幸福？我不能走，我得活着，不但要活着，还要好好的活着。好好的活着才能把奶奶和爷爷合葬，好好的活着才照顾爷爷为秀姑找到幸福。为了奶奶和爷爷，为了秀姑和小宝，我取下了套在脖子上用床单撕后做的吊索。”
　　“凤儿啊！”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陈阿姨流泪齐声叫。
　　“为了不让九泉下的奶奶失望，不让饱受苦难的秀姑失望，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嫁给你。嫁给你的那天晚上你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吐了三次，把奶奶买后绣的鸳鸯戏水的枕巾、花开并蒂的枕头、龙腾云海的被子都弄脏了。看着那被你弄脏了的枕巾枕头和被子，我知道我的婚姻是不幸的——你是被父母逼着迎娶我的而非自愿。
　　“中秋节是天下人团圆喜庆的日子，可与我与你却是灾难死亡的日子。我们被人强行拽进了婚姻的坟墓！我们死了！那天夜里我看着流泪的红烛到两点，但我没有流泪，让它在心里流，只看着那把婚房映照得原本温馨美好的大龙凤红烛流泪。它们也在为我悲伤么？从你被本家兄弟架进房间到凌晨两点，我问了龙凤大红烛很多遍。
　　“早晨，看着你如刀似剑的目光，满面冰霜，我并不吃惊，意料之中。你是县中高二学生，想要考大学的，不可能和一个连初中都没读完的村姑结婚，一定是你父母逼的。起床出屋后，我相信你母亲是反对你结婚的，但却反对不了，她才会那么瘦，眼睛才会那么肿和红。对于你那足以让胆小者害怕得发抖的目光，我没有怨和恨，只有同情和愧疚。如果不是我，你不会那么早就结婚，都是我害了你，让你的大学梦破灭。而我也有过大学梦，与你破灭的原因相同，那就是家里有一人说了算的至高无上者。
　　“和玉兰比，我是多么的无知和愚蠢，是多么的可怜和可悲啊，多读了两年书，却没有她懂得多。可笑的是我在婚后的大半年里不下百次地说她配不上我，实际上是我配不上她。她是洁白的兰，我是枯黄的叶，不在一个层面上。要不是父亲与岳母之间那龌龊肮脏的关系，我不可能娶到玉兰，一朵兰花与一片枯叶之间的距离不可丈量。”
　　张玉龙羞愧地连连摇头后，继续轻声背信。
　　“婚事次日上午在墓碑前，我看着往事里的奶奶做了一个决定。第三天上午我在心里大哭着走上通往这里的路，而那条从钟家坪通向张家河的路，我最怕走也最不愿走。如果不是承诺过奶奶照顾好爷爷、爷爷去世后把他们两个人合葬在一起，让他们生不同床死同穴、给秀姑找到幸福，死，我也不会走！我把在奶奶面前做的决定告诉你：帮你重返校门，劝你的父亲让你继续读书。而你在山梁上挖苦讥骂我的话，可真狠，如一把刀似一柄剑把我的心切割猛刺。是的，因为我，你被父亲拉出了校门，因为我你不能读书考大学。可我也是被逼的呀，与你结婚也非自愿，是被妈逼着走进你家的。这个家是我不想要的，是被强加于我的——从我苍白憔悴没有血色，红肿的眼睛不难知道这点啊。对于这点你不去想也不在乎，你只在乎是我让你读不成书考不成大学，却不想想我也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不想想有一个人说了算，不尊重妻儿的父亲，即使没有我，你也会被拉进包办婚姻的坟墓，因为他会为了相同的原因把其他人与你用结婚证捆绑在一起；你想的只是我害得你大学梦破灭，害得你不能考大学走出农村端铁饭碗，成为本家族人邻里乡亲羡慕的城里人，从不去想想我被你仇恨憎恶鄙视不屑有多么的无辜。不只是你的心里苦，我的心里也苦。同病本应相怜，遇难本应相助，你不耻于这么做，但我不能不去做。自幼奶奶就教导教育我，要以德报怨，不计得失，要施予；宽容，包容，理解，体谅，良心才会安。现在，你们该相信我真的配不上玉兰了吧！”
　　张玉龙羞愧地垂下头。
　　“那晚说服了你父亲答应你继续读书，你很开心，我也说不出的高兴。我不想再欠人。我已经欠了一个人了，那所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偿还的了。一会儿再告诉你我欠的那份债有多重有多深。我不想再欠债，心情不好受，因此我要避免这样的事发生。
　　“我说服你父亲让你继续读书的夜里，我们签了君子协定约法三章。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当时说的话：我考上大学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离婚！我记得。当你神情傲慢，满面冰霜地接过信纸写上名字后，我仅有的一线希望破灭了，因此声音才变得与之前不一样。之前以为你会想到我也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同是不幸之人，会心生怜念不会离弃。但我错了，你没有这么想过。但我不怪你，你本无错，有错的是父母。哦，胸怀宽广的玉兰！
　　“去年春末夏初我知道你不会和我离婚了，但却并不为此而感到高兴。因为我们已签了君子协定，约法三章，协议签了就得履行，不履行就是毁约，我不会毁约。走——活着走的念头于结婚（我结的是什么婚啊，没有结婚照，没有欢笑，只有悲伤，绝望，仇恨、憎恶、鄙视、不屑、嘲讽、讥笑、挖苦）次日回门时、两天后你一脸仇恨憎恶鄙视不屑地接过信纸签了君子协定约法三章的那一刻我就决定要走了。当然，不是悄悄的走，与你正大光明地离婚后，笑着向你的父母亲友邻里挥手告别。但去年春末起，你不再对我冷冰冰的，开始关心和在乎，这是我没想到的，因为我是如你在婚后第三天在山梁上说的山野村姑。一个县中成绩优异的高才生对一个山野村姑关心在乎，可真出乎意料。于是，我决定悄悄的走，不让任何人知道，否则，走不了。哦，不说这些了，说正事吧，得在你和妈采摘棉花辣椒回来前把事情说完。
　　“我走了，没有给你留下什么——我也没有什么可给你留下的——这条金项链我留下了，还有这毛衣毛裤帽子围巾手套。它们不是给玉强织的，他有人织，未来心心相印的人会做这件事。那天在城里买毛线我问你玉强穿什么颜色好看，你若用心去想就会知道是给你织。你穿上毛衣、戴上帽子说好像就是为你织的，因为大小正合适，玉强既没你高也没你壮。我假装没听见，答案还是最后再告诉你，如此便多了一份惊喜（或许到你知道它们是给你织的时候已没有了惊喜，有的只是伤悲）。项链——关于项链的来源我要澄清，不是柳亮送的，是奶奶留给我的。哦，准确地说它是我的父母给我的。但不是住在钟家坪的父母送的，而是不知身在何处的父母，换句话说项链是我的亲生父母留给我的。你三番五次质疑它的出处，最后干脆说是柳亮送给我的定情物。柳亮祖祖辈辈都是穷人，哪里会有金项链？即使有也不会只给他，兄弟姊妹五个，怎么说也不可能他一个人得。
　　“金项链是我的亲生父母给我的，我是奶奶去城里看蒙冤入牢的张爷爷回家时在一座山外的渡口抱回家的。我是弃婴。奶奶捡我的时候月色如水，四野一片寂静，山林田野像披了一袭银纱。我的哭声在月色下是那么的微弱，奶奶说细若游丝。奶奶抱我回家后，妈要把我送给没有孩子的人家，奶奶以死相逼她才答应不把我送人。奶奶啊！四十天后妈生了玉芳，玉芳只比我小四十天。我是奶奶的掌上珠，心头肉！奶奶疼爱我胜于亲孙儿孙女，因为没娘的孩子更需要人疼爱。我一直不知道是奶奶捡的，没有人告诉我真相，直到奶奶要走了才说出一切，我是弃婴。”
　　“凤儿，你不是弃婴，不是。爸爸和妈妈实在是不得已才把你送走，不是不要你。但凡有一点儿办法抚养你也不会送走。妈妈爱你如命，哪里舍得送走。凤儿。”欧阳源抚着胸脯哭叫。
　　“爸爸，别急。凤儿不是在怪你和妈妈，只是在把身世告诉玉龙。”欧阳龙吟握住父亲的手安抚。“你也别说话，让玉龙回忆信的内容，听听凤儿还说了什么。”
　　“好，”欧阳源流泪答应。
　　“我是爹妈的养女，不是钟家人。从小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妈对我之于玉芳玉强是两种态度，也难理解姑妈、外婆、舅舅、姨妈对我的冷淡，原来我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是一个外人而不是亲人。奶奶病重的星期天，爹妈下地干活，玉芳放牛，玉强在晒棉花，屋子里只有我和奶奶。奶奶要我拿出她锁在锦盒里的项链，轻轻的给我戴在脖子上后，我才知道不是妈生的。我不怪妈对我不好，反而感激，因为在那个年代没有奶水养活一个瘦得像猴子的婴儿根本就不可能。我对妈只有感激，没有怨恨。我也不怨恨她背弃对奶奶送我读书考大学的承诺后又逼我和你结婚，因为确实如她所说有很多女孩想嫁给区长在县城读书的儿子；也的确如她所说你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争财产。哦，我说远了，还是言归正传吧。项链的来源澄清了，没有说奶奶走前要我把项链好好收着，以备亲生父母来找为凭相认。我之所以把它留给你是因为这么久父母都没出现是不会来找了，既然不会来找，金项链便没必要留着了。”
　　“凤儿，爸爸找过你的啊，找了很久没有音讯以为早就不在人世了。因为你生下来瘦得简直不像婴儿，浑身都是皱纹。”欧阳源泪水长流，“在那个时候即使长得很好的婴儿都不好养，何况你那么瘦弱。基于这点爸爸在县城找了三次，一次比一次花的时间久。由于没想到小黄会把你放到乡下的渡口，要是得想到会扩大范围找，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不满十六岁就嫁人，所嫁之人连面也没见过。凤儿。”欧阳源哭了起来。
　　“爸爸，别哭，听玉龙回忆吧。”欧阳龙吟擦着泪劝说。
　　“毛衣毛裤帽子围巾手套不喜欢就随便送人吧。不过，我相信你舍不得送人，因为织好你就喜欢得想要藏起来。舍不得送人，那就留着读书时穿戴，你说读书的地方冬天冷，正好卸寒。项链是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等你遇见一个美丽大方，高文凭有工作，十分般配的女孩，相爱结婚时戴在她漂亮好看的脖子上，这样也不枉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年零十个月。哦，准确切地说是四个月，因为其它时间你在学校读书生活。
　　“好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该送的东西也都送了，接下来就是说再见。再见，好好的读书，毕业后好好地工作，把妈接去一起住，好好孝敬。妈很苦，不只是劳动和疾病带给她的苦，还有精神心灵的苦，我不说你也知道。我走了，不要找，找不到。我会带着秀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和我们一起走的还有两只鸮儿，它们是我捉老鼠养大的，只认我。不过，即使它们认你我也不舍得留下，因为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和亲人。
　　“今年春天我病好进城找了妇联和法院，把我们的婚姻情况说后递交了离婚申请。在妇联阿姨的奔走下，法院在高考十天前给了我离婚判决书，我在离婚判决书上签了字，你也签上。其实签不签都一样，因为按照婚姻法我们的婚姻是违法的，那么违法的婚姻是无效的。另外，我请你帮个忙，把秀姑的离婚判决书拿去让蔡虎在上面签字画押按指印。那天我也把秀姑的离婚申请递交了，法院也一起作了男方缺席判了离婚。在同一天，秀姑成了自由人，和我一样。
　　“忘了我，早日结婚生子，让妈了却抱孙心愿。让妈高兴起来，不再伤悲痛苦。我走，妈肯定会难过，那么你就要早点让妈开心快乐——抱上盼望已久的孙子，张氏一族三房第二支第五代。
　　“我也给爹妈弟弟妹妹和杨强写了信，在我和奶奶睡了十五年房间的衣橱棉絮下面，想说的话和事都写在里面。那几封信比给你的早写一个月，在拿到离婚判决书的当天晚上就写好了。
　　“时近午前，你和妈要回来了，那么，就此搁笔吧，好好读书，让妈为你骄傲为你自豪；让妈过上城市日子，让妈的下半辈子只有快乐幸福没有悲伤痛苦；让曾经明里暗里嘲笑挖苦过妈的人们羡慕。最后，我真诚地祝你万事如意，一生平安。落款是钟玉兰。”
　　张玉龙转向大遗像，声音嘶哑低沉地说：“玉兰要我忘了她，可能吗？不可能！我不会忘了她，永远都不会。”张玉龙看向窗外的星空一字一顿地说：玉兰，我不会忘了你的，到死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