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六十）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又是一年的端午节，处长请我到家作客，因为他的爱人包了太多粽子，吃不完，要我帮忙。我不答应，要与离家远的同事一起过端午节。处长知道这是我拒绝作客的借口，不愿到纠缠不休，害得我不能回家乡县城工作的人生活居住的地方去。但处长想方设法把我拉到了这里，也正是因为那一次端午节来这里作客，我在省城有了唯一让我感到温暖慰藉的地方。”
　　张玉龙转身看着大遗像，眼里含满了泪水。“那天和处长上楼看星浩的画，在这里看到了与玉兰长得有九分像的您，让我倍感温暖。另外，也让我感到难过和心酸。听着处长对星浩的爱和喜悦，看着处长祖孙三代幸福快乐，我每次都会心酸难过。要是我不去读书，玉兰不会离开我，母亲早就有了孙子，我也有了两个孩子。一家五口，一日三餐同桌吃饭，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母亲有儿孙绕膝，尽享天伦，我有妻儿在侧，幸福快乐。虽然看到你们三代幸福快乐会心酸难过，还是在您儿子邀请后来这里，就像牙疼的人虽然看见桔子就酸疼，还是想吃一样。每次来，我都会坐或站在您的面前，看着您与玉兰非常像的样子，心里很温暖，不再因看不见她作痛。所以，我才会忍着对某些人的强烈恶心厌恶来这里作客。看不见玉兰，就看您，让您代她陪伴我。除了张家河的家，钟家坪的大屋和奶奶张爷爷那里，就是这里让我感到温暖，因为有您的遗像。昨天，当我知道您就是玉兰的母亲，更加感到温暖。以后，我会常来这里，在心里告诉您女儿的善良，仁慈，宽容，包容，真诚，博爱，勤劳，节俭，无私，崇高，伟大，让您骄傲和自豪。有女如斯，昨天午后到此时，您都一直在天堂大声欢笑。
　　“虽然来这里有让我恶心厌恶憎恶的人和因这个人而有的声音，但您要相信，我会努力让自己忍受。与您在心里为我们共同爱的人欢笑歌唱，就像过去几个月一样。”
　　张玉龙露出了笑容，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遗像中的人。
　　欧阳源和儿子儿媳，以及家里的保姆看了一眼林娟后，就同时默默地看着张玉龙和遗像，眼里有泪光闪闪。
　　林娟没有看任何人，只看着面前的木地板，回忆是如何喜欢和在乎当着她的亲人说恶心厌恶、憎恨她的人的往事。
　　五年前进入公安大学读书，张玉龙和她是同班同学，又是同一个省，第一天就喜欢上了。过后，她只在远处默默地观察他，注意和防备有没有女同学走近他。有，且不少，但都被他用冷冷的神情和目光赶走了，她很高兴也很放心，不再管那些女同学而走向了他。不管他用比冰还冷的目光神情对自己，都不离开。从此他笑她就笑，他悲她就悲。大一春季开学那天，她拒绝与父母在长春军区当参谋长的李伟光同桌，而是笑着坐到张玉龙的身边。可是，他却跑去和生长于天津，高大威猛的周卫疆坐在一起，惹得全班同学都看着她。虽然感到像被人打了耳光，但她让眼泪在心里流，不让同学看见，让李伟光坐到了身边。尽管张玉龙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拒绝了她，但她没有知难而退，相反迎难而上，想用真心真情打动他，获得他的心。为张玉龙打水打饭，洗衣服，虽然每次把衣服送去张玉龙都是冷冷地告诉她以后不要给他洗，不要给他打饭打开水和饭菜，她都假装没有听见，仍然做着之前的事，同学教官都以为她是张玉龙曾吵过架想要和好的女朋友。
　　三年，张玉龙对她冷冰冰的，曾十次冷冷地说不会喜欢她，要她离远点。每次被拒绝她都哭了，几天眼睛都红肿布满血丝。但过后仍然为张玉龙打饭打水洗衣服，仍然静静陪他在校园里散步，在图书室看书。当然，是在他的后面或旁边，张玉龙不会让她走在身边，一旦并肩同行，就会加快步伐拉开距离。在图书馆、阅览室看书做笔记，他会坐在别人旁边，哪怕那个人是老翁老妪或衣裳不整，不修边幅的邋遢人，流浪汉。舅舅和表哥捎寄或因开会带的特产小吃，她总是分一大半给张玉龙，但他会当面全部给了寝室里的同学。有次她看见他的天蓝色衬衣的领口袖口都破了，早已洗得发白，便买了一件相同颜色的衬衣，把旧衬衣扔掉，张玉龙当着室友的面大叫大喊后要她把衬衣找回来。她拼命压下眼泪，露出笑容说那件衬衣早已扔进了垃圾桶。张玉龙像发了疯一样跑下楼去找，几分种后当着室友和路过同学的面，脸色铁青，双目圆睁，牙齿紧咬，双拳紧握地看了她足足有五分钟。那神情目光好像她是仇人冤家而非喜欢爱恋自己的女孩，事情过了很久，她一想起那天的情景就浑身哆嗦，从身体冷到骨头里。但她仍不死心回头，一如继往地爱恋喜欢着生长于穷乡偏壤的张玉龙，相信真心不会白费，会得到回报。
　　那天以后，他看见她就面露嫌恶憎恶，衣服换下来有时间便洗，没时间洗就锁在箱子里，不让她动他的任何东西，甚至远远地看见她即面露嫌恶憎恨地快步走开。为此她很伤心，她不知道张玉龙为什么那么对自己，要知道她可是这一届的班花，家庭条件是全校最好的，追她的同学一大把，且都是高干子弟，条件优越，可她就是不喜欢，只喜欢来自农村的张玉龙。
　　然而，张玉龙却当她如不存在，无视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但即便这样她也不愿放弃，她相信张玉龙有一天会喜欢她。她相信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坚持和忍耐，真诚付出就会得到回报，不管回报的时间要等多久。而她相信在张玉龙的世界里，比她好的女孩还没有。在班上，她是最优秀的女孩。虽然父母双亡，与舅舅表哥表嫂住在一起，但他们视她如亲生，有父母的女孩拥有的她也拥有，而别的女孩没有的她也有。她一直认为自己不但自身条件好，物质和家庭条件也好，在家村出生长在的张玉龙不可能不会喜欢，就像其他那些追求者一样。
　　张玉龙早于她一年毕业，想回老家的县公安局，她哭求表哥动用关系把他要到了省公安局，进了表哥的刑侦处。虽然她的表哥原则性极强，从不为任何人说情办事，但却不忍心拒绝泪眼相求，父母双亡，看着长大的小表妹。即使他能硬起心肠拒绝她的要求，也过不了敬爱的父亲这一关。舅舅视她如亲生，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又岂会因为她所喜欢爱恋的人的工作安排而使她生气。当她在电话里要表哥插手张玉龙的工作分配，毫不犹豫地答应。别说张玉龙是全国最好的公安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即使是普通公安学校毕业也能安排，何况只需他打几个电话，说几句话便能办好，并不会在原则上犯错误。
　　有表哥帮忙，让她的计划完成了一半，把张玉龙安排在表哥的单位，在同一个部门，不但能知道是否有其他追求者，还能让自己与他的关系近了一步。
　　一年后，她毕业，通过表哥成了张玉龙的同事，每天都能看见听到闻见。生日送礼物，买好吃的，虽然会被他当着同事的面拒绝。但她不灰心，仍一如既往地用含情地目光神情看他，关心他。一年过去，他比读大学更冷漠，更无情。她生病其他同事都看望，他假装不知，她的生日同事都送礼物，他假装不知，请他一起吃饭过生日，早早地就离开单位藏起来。但她不死心，坚持感动他。同事劝她放下，因为他多次当着他们的面拒绝她，但她不愿付出几年的感情没有回报，而且她从不会放弃喜欢的东西。相信他有一天会发现她好，会露出笑容握住手说：嫁给我吧。为了这一天，她告诉自己要坚持，坚持成为他的爱人。
　　为了张玉龙，她拒绝了几十个仪表堂堂的好青年；为了张玉龙，她丢掉清高和孤傲，受着冷言冰语；甚至几次张玉龙在她表哥面前说不会喜欢她，她也不放弃，一心一意地守候着，等待着。为此舅舅和表嫂说她没自尊，放着那么多条件优越，英俊潇洒的青年不爱，偏偏喜欢从农村走出来，心如坚冰的张玉龙。她不听舅舅表哥表嫂的劝说，仍一如既往地喜欢着张玉龙，想用真情打动张玉龙，坚信张玉龙终有一天会喜欢她，娶她做妻子，让她得尝所愿——得到他。
　　她常在受到张玉龙的冷待后在心里对自己说：张玉龙现在不喜欢我，并不说明以后不会喜欢我，我要有耐心——世上最冷硬的坚冰都会被阳光融化，而我的真情就是阳光，能融化张玉龙被冰雪包裹的心。我不能因为受了他的冷言冷语，语气坚决的拒绝就心灰意冷放弃四年的痴情。我要得到他，不让他走向别人。他只能属于我林娟，不能属于其他人，不能！这样的话她经常在心里对自己说，因为自己在心里经常说的这些话，她坚持继续喜欢张玉龙。
　　就这样，张玉龙一年如一日地冷待着真心付出守候的她，而她则一边听着舅舅表哥表嫂的劝说，一边继续想用真情打动张玉龙不再冷漠，软化他，露出笑容。以为只要有付出就能得到回报，张玉龙会变无情为深情，握住手走进梦里的生活——婚姻殿堂。
　　去年秋天，下班后她想看看张玉龙的样子，听听他的声音就回家。便去宿舍，他的室友说不在。去了格斗室，他刚结束练习，问时又假装没听见。于是她拦住擦着汗要离开的张玉龙：“玉龙，你为什么对我冷冰冰的？”话刚问完她心里一酸有了眼泪，要不是控制着早就成珠掉落。
　　他不看她，看窗外的天空，天空像被仙女用丝巾细心地呵气擦洗过，蓝得耀眼，蓝得眩目，而那一朵朵白云则像仙女抛洒的洁白莲花，在仙女拂起的微风中慢慢地漂移。有鸟儿从蓝天白云间飞过，空灵的身影投在大地上，像水里游过的鱼。
　　“我有必要对你热情吗？！”他的声音冷得像寒风，神情像冰雪。“再说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对你热情？！”
　　“你······玉龙，我并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为什么这么对我？”她眼里虽然没有泪，但声音里却带着哭。
　　“哼，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我的衬衣是谁扔进了垃圾桶？我是怎么来这里的？我为什么没能如愿回县里工作离母亲近！另外，我再说一遍：我现在不会喜欢你，以后也不会！希望你能记住，也希望你离我远点！”话音没落他就快步走了。
　　听着张玉龙远去的脚步声，最终让泪水流下她感觉发凉的脸庞，尽管她是个自制力很强的女孩。虽然恨张玉龙对她冷漠无情，视她的真情如假意，冷言冰语，却又不愿放弃她喜欢了四年的人。
　　张玉龙，我总有一天会得到你的心，一定会的！林娟听着张玉龙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在心里坚定地说。
　　她自小喜欢的东西都会想方设法地得到，不论是洋娃娃还是一条好看的裙子绸带一双漂亮的鞋子，只要她喜欢就会拥有。
　　在格斗室又被张玉龙冷冷地拒绝的晚上，她哭了很久，眼睛肿得厉害，不但舅舅心疼满眼泪水，表哥表嫂也心疼叹息。为了不让同事和张玉龙看见（特别是张玉龙），她没有上班，在家休息。过后，仍然关心张玉龙，想要看到梦景里的笑容，在现实中过梦里的生活，和张玉龙结婚，成为夫妻，生养孩子。
　　去年寒冬，阴霾两周的天，总算笑了，暖暖的太阳，把老人都从炉火边请出了屋子，让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公园的长木椅子上谈古论今，谈天说地，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在背风向阳处靠着墙壁树木闭目养神。鸽子在蓝得一尘不染的天空翱翔，歌唱，不论是身影，还是歌声都让人喜欢。成群的麻雀，一会儿飞上蓝天，一会儿歇在电线上，欢快的叫声醉得冬青塔松翠柏，摇着胳膊轻笑。
　　中午下班她没有在食堂看见张玉龙，相信在宿舍，便去找。室友不在，他蹲在一只红木箱子前发呆，便关心地问道：“玉龙，你在做什么？”
　　他仍然如过去的五年，假装没有听见她关心的声音，抬头向窗外。
　　她对张玉龙的冷漠不气不恼，早就习以为常，见惯不怪。她把饭盒放到小书桌上，打开后回头轻声说：“在食堂没有看见你，便端了饭来找，打了份韭菜鸡蛋，你最喜欢吃的。”
　　“我不缺胳膊少腿脚！”张玉龙收回看蓝天的目光，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捧出毛衣毛裤帽子手套，小心翼翼地晾晒在阳台的绳子上，好像它们是人而不是物，有感觉，生怕动作重了弄痛了它们。
　　她看着张玉龙眉头深锁，微微颤抖紧握的手，很难过，她想把张玉龙的手握在她的手里，让他感到温暖而不再颤抖，但又怕像几天前在监视凶案疑犯的家时。那天她见张玉龙的手冻得通红便忍不住握住，不但被使劲甩开，还用嫌恶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后，使劲在衣服上擦被她握过的手，好像她的手很脏。当时她伤心极了，泪在眼里涌动。
　　想我林娟也是一个长得漂亮，清高孤傲的女孩啊，为什么他张玉龙对我如此地无情冷漠？是因为我不够温柔，还是不够体贴？五年我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对他的无情冷漠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一心一意地喜欢着他，他不但不感动还我以温情，反而对我更加无情和冷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当时她在心里问了不下一百次为什么，回到家不但洗澡在问，裹着浴巾躺在席梦思床上直至入睡前也还在问。她不明白为什么张玉龙不但不喜欢她，还极其嫌恶憎恨她。每次与他说话好像她是个俗不可耐，肮脏龌龊的人，她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像会弄脏他的耳朵，面现霜容，目露嫌恶。
　　不就是把那件旧衬衣扔到垃圾桶了找不回来了就这么嫌恶讨厌憎恨我？不可能，那么是为什么？这样的问题她问过自己很多遍，但却没有半个答案。
　　尽管她不明白不理解，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着爱恋着，关心，体贴，没有回报，得到的仍然是冷颜霜面，但她不知难而退，而是关心体贴更甚。今年端午节后，他经常来家里，以为开始喜欢自己了，不久就会握住手含怀脉脉地求婚。可是，她没能等到他握住手求婚，却听到他说早在七年前就结婚了，而他就是因为有名无实的妻子才对她视如不见，冷冰冰的。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妻子竟然就是舅舅十年前以为出生不久夭折了的女儿。
　　在知道他已结婚后，她痛苦得差点昏过去，自控力好和自尊心强，才没有丢脸。之后，她忍着心痛和绝望，听张玉龙讲他是如何从憎恨厌恶鄙视不屑到喜欢深爱连初中都没读完的乡下女小裁缝。越听越感到冷，到最后冷得想要跑上楼用鸭绒被把身体裹起来时，张玉龙说妻子把他离了。她不再从心冷到外了，有了暖意。他被有名无实的妻子离了，自己便有了机会。因此，她的心不疼了，开始笑。可是，他过了一会儿却当着他有名无实前妻家人的面说恨她，骂她是自私自利的人，说要不是不想母亲妻子有个犯法的儿子丈夫，会扭断她的手，说不会喜欢她。她感到像被人重重的扇了耳光，被人重重地啐了痰。于是，心里便有了恨，有了怨。在恨和怨中回忆她过去近六年的付出。回忆完，听见有人在说话。定睛看，张玉龙又在诉说他对名不符实，文化很低，生长于小山沟的妻子的情有多深爱有多重。她不想听，但他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像风一样难以阻挡地钻进耳朵，跑进心里，让她又感到冷和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