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古城江间龙蛇斗（3）

　　林炜和一扬账本，提高了嗓门说：“王管事，我老汉的欠账已经付清，这是有凭有据、众目所见的，照说这事情就算完结了。不过，我还有些事想问问……”
　　站在一旁的岳维陵已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收起脸上得意的奸笑，厉声喝道：“林老二，事情既已了结，你还要横插一竿子做啥？”
　　林炜和向他拱了拱手，笑着回答：“对不住，岳大管家，我是在问王管事哩！”随即转过脸，扬扬账本，“王管事，我要请教一下，你这账本上写的药丸究竟是啥子药？后面一排排写的‘膏’又是啥子东西呢？我们既然花了大价钱，总该晓得是啥名堂嘛！”他刚说完，台阶下就响起一片附和声：“对呀！是该给别个讲个明白啊！”
　　王管事见众人都在催促，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药丸……是……叫福寿丸……”
　　“哦，福寿丸，是你们福寿堂做的吗？”林炜和问。见王管事点了头，他又紧逼一句，“那‘膏’又是啥子呢？”
　　王管事额头上渗出一颗颗汗珠，望望岳维陵，见他黑着脸没什么表示，便嗫嚅着说：“是……土……土……”
　　林炜和接过话头：“大烟土！福寿丸里头也掺得有那东西吧？”不待他回答，林炜和已面向台阶下聚集的人群高声说，“福寿堂挂的招牌是卖药，实际上是卖坑人害人的鸦片烟！他们用福寿丸引人上钩赚黑心钱，我老汉就是上了他们的当！”接着扶住消瘦衰弱的林正，讲述了他受骗上瘾的经过，刚讲完，台下好几个人都喊道：“我家有人也是恁么遭整了的！”一下激起众人的愤怒，纷纷涌上台阶要岳维陵、王管事给个说法。
　　岳维陵见势不对，急忙退入大堂内，一挥手，几个手执棍棒的家丁冲出来，气势汹汹地要将众人赶下台阶去。随着一声“私卖大烟坑人害人，还要行凶打人哪”的呼喊，更多的人冲上台阶同家丁们推攘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队穿灰色军装的兵丁从街口赶来，领头的军官扬着一张纸片高声喊道：“奉命查没私藏私贩大烟，敢有阻拦者立即拘押！”围在福寿堂外的人们立即给他们让道，那些家丁急忙退入大堂，有的干脆扔掉棍棒混进人群之中。林炜和心中一喜，盛大哥去军营投诉的事办成啦！忙叫朱师哥和大哥将老爸扶下去，自己以苦主身份跟着进入福寿堂后院，按先前得到的线索指点士兵们进行搜寻，没费多大功夫就查获了几坛烟土和一批福寿丸成品半成品。
　　岳维陵已经趁刚才的混乱溜走了，王管事是当事人，自然脱不了干系，连同赃物、账册和手里的银票被押往驻军营房。当天晚上，邓家开设在大东门的货栈也被清查，又查获了一批烟土。
　　
　　那时顺庆的驻军和县衙门虽然私底下对贩卖大烟睁只眼闭只眼，但明面上还是标榜执行民国政府的禁烟令和张澜先生任嘉陵道尹时颁布的禁烟条规，加之发生在福寿堂的事情已经传得纷纷扬扬，主事者不得不按章处置，因此邓家人尽管多方打点，福寿堂还是被查封，烟土、器具、配料悉数被收缴，还交了一笔罚金，损失惨重。邓永富为此气得摔盘子砸碗，不顾岳维陵提出的等二管家何鹏回来再商量对策的建议，气吼吼地把护院头儿张疤子喊到跟前，吩咐他带几个家丁“收拾一下”德隆货庄和林炜和，“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这年的春天来得比较早，农历二月中旬，已是绿树展青，桃李争艳，从嘉陵江上徐徐吹来的清风中微微透出些暖意。开年后，德隆货庄的生意就忙碌起来。新添置的两只货船分别由黄树青和赵春林担任船老大，同吴有才一道去阆中、南部一带收购土产；陈玉姑陪着曾英农来找林炜和，要一份差事让他历练历练，林炜和想了想，决定让他同黄玉祥去彭水，先熟悉情况，今后就由他经管那里的货栈。曾先德原本坚持要亲自跟船，林炜和劝他：“曾伯，春林哥是您一手带出来的，正当壮年人又精明，您就放心好了。货庄这摊子事情多得很，玉祥去了彭水，周云还是个嫩娃娃，凡事还得靠您张罗，您老要是跟船去了，我这个庄客怕是癞蛤蟆穿腿裤——蹬打不开呢！”一席话说得曾先德十分舒坦，笑着感叹一声：“鬼娃子，你那嘴巴连树上的雀雀都诓得下来，曾伯只好依从你啦！”
　　曾英农临走前夕，林炜和约他到果山公园茶舍做了一次长谈，详细交代了主持彭水货栈应该把握的要点和需注意的问题，要他路过涪陵时去看望谭大顺一家，并且简略地讲了认识蓝桂花的经过，“她若到货栈来，你就说等忙过这一阵子我就去看她和阿婆。有她的音信，你一定快点帮我传过来！”
　　
　　德隆货庄的生意搞得风生水起，消息传进邓家大院，犹如火上浇油，让邓永富更加妒恨。强烈的妒恨激起这匹“骚骡子”的野性，将两个服侍他的丫鬟扒光衣裤又掐又搧又亲又抱挺进去疯狂，用肉体的快感来消减心中的烦躁，折腾了大半夜才昏昏睡去。日上三竿醒来后，不顾浑身酸软疲累，一把抓过丫鬟递来的鸦片烟枪狂吞云雾，一面命人将张疤子喊来大骂了一通，说是再不弄出点名堂来就要把他的护院管事给撸了。
　　张疤子真名叫张世奎，武胜县人，十几岁时就跟着他叔父入了嘉陵江边的土匪棚子，后来那帮土匪闹内讧散了伙，便投靠青居盐帮押运私盐。他武功好胆子大脾气暴但不失机敏诡诈，被邓老大看中选为贴身护卫，那年随邓老大同楂山寨王玉兰们交手时，他右脸被拉出一道血槽，留下一个长长的伤疤，便得了“疤子”这个绰号。
　　他这次遭邓永富臭骂确实有些冤枉。自打邓永富吩咐后他就一直在寻找机会，可是他知道德隆货庄那帮人也不是“吃素”的，福寿堂那档子事发生后已小心防范，因此迟迟未敢下手。今番遭了训斥，既有些委屈无奈，更激起一股逞强斗胜的无名之火。从邓永富那儿退下来后，便召集手下家丁，确定天黑后兵分两路，一拨人去猪行巷林家綫铺闹事，他亲自带一拨人去砸货庄。他依照岳维陵嘱咐过的，要众人行事时都蒙上面巾，尽量遮掩真实身份。
　　
　　那天晚上接近三更时分，林家院里的老弱妇孺都已经回房安歇，林炜和正同大哥、朱师哥、三弟和几个伙计在堂屋里商议綫铺的事情，突然间綫铺大门边响起“砰砰嘣嘣”的打砸声，有人高喊：“林家綫铺赚黑心钱，以次充好，欺瞒良善，老子们今天来找他几爷子算账了！”接着一声爆响，外柜上的柜板被砸破，一股冷风夹带着碎木渣子刮了过来，随即又有石头瓦块飞进堂屋，“哔哔啵啵”砸在板壁上地上。
　　林炜和一惊之下，立即判定发生了什么事，忙叫大哥三弟点燃火把，自己和几个伙计操起铁钩木棍，拉开侧门绕了过去。他们一面高呼“棒客来打劫了，打劫了”，一面奋力将那伙人撵下台阶。新来的伙计冯强练过飞石功，一扬手就甩出几块石头，砸得家丁们哇哇叫。林罗氏听见外面的吼闹后，披上棉袄抓起铜盆爬上阁楼打开天窗又是敲又是喊，召唤邻居们前来救援。因为有互保的约定，周遭住户的青壮们都闻声而起，擎着火把提起家伙陆续赶来。邓家家丁们被林家人的顽强抵挡挫了锐气，又见四邻人众纷纷出动，领头的见势不妙，一声吆喝便带着手下逃窜了。
　　林炜和紧盯着退走的家丁们，心中猛然一动，不好！立即请大哥、朱师哥接待赶来助阵的邻居，回头招呼冯强和另一个会武功的伙计李胜跟上，朝水府街狂奔而去。
　　
　　林炜和三人赶到德隆货庄外时，只听人声嘈杂，一股呛人的烟火味扑面而来，一群胆大点的市民围在巷口街边议论纷纷，有人喊“报警，报警”，有人骂：“简直没得王法了，公然放火行抢，该杀！”他们拨开围观的人群冲进去，火把光亮中，曾先德和货庄伙计们正同一伙蒙面人打斗，曾老大虽额头汗珠闪闪，但雄风不减，以一敌二，一根镔铁棍横截竖劈虎虎生风，将领头那个壮硕汉子紧紧困住脱不了身。他一眼瞅见林炜和，喊道：“快去货棚那边!”林炜和立即同冯强李胜赶过去，协同周云等看守货棚的弟兄，一阵乱棒飞石，打得几个放火的家丁抱头鼠窜，将着火的棚席和地上的火把踩熄，匆匆交代了几句，然后跑回货庄正门。
　　这时候，街边有人大声喊道：“巡警队来了！”那蒙面壮汉顿时一惊，就在这瞬间，曾老大一个箭步飞掠过去，左手一挥将他的面巾扯下，一张带刀疤的黑脸现了出来。“张疤子，邓家的张疤子！”认识他的人喊了起来。
　　张疤子见身份暴露，“嗨”的一声，扔出手中棍棒砸向曾老大，转身欲跑。哪知慢了半拍，已被曾老大和两名伙计堵住，情急之下，他从怀里抽出一把手枪，枪口接连喷出几团火光，一个伙计应声倒下，曾老大也打了个趔趄。“张疤子开枪了!”随着这声惊呼，围着的人群“哗”一下散开。见此情景，林炜和满腔悲愤，不管不顾地冲将过去，刚到曾老大身后，却见他已纵身前跃抓住张疤子的后腿将他拖倒在地，眼尖腿快的冯强飞身上前踩住他拿枪的手，另一个伙计扑上去将他死死压住……恰在这时巡警队赶到了，问了问情由，将张疤子和两个没跑掉的家丁捆绑起来，并且要将曾老大、冯强和两个货庄伙计一并押往巡警队审问。林炜和忙上前恳求，说曾老大和那个伙计已经受了枪伤，急需救治，自己是货庄庄客愿意随官长去衙门过堂，那带队的军官查验了一下。见曾老大胸膛血糊糊的人也有些昏迷，那伙计腿部中枪还在流血，便点头同意了。待林炜和稍作安排后，就押着他们去了巡警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