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古城江间龙蛇斗(2)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3-08-14 07:53:00 字数:3115
勉勉强强过了个还算和乐的年节,林炜和同全家商量后,决定从正月初六起给已经变成大烟鬼的父亲强行戒烟。他先同父亲做了一次恳谈,望着经过这段时间调养脸色红润了些的老爸,他直截了当地讲了将要采取的戒烟办法,鼓励他说:“爸呀,您素来公正谦和,诚实厚道,只要把烟瘾戒脱了,街坊们还是会高看您的。您是个明理的人,也讲过一人烧烟全家遭殃的话,心里想着儿孙们,再大的苦都要咬紧牙巴乘起!鹤鸣堂大伯说了,熬过紧要关头就会脱瘾的。”
林炜和对戒烟的各个环节都做了细致考虑:请大嫂经管日常家务,让母亲日夜不离身陪伴,以防万一;从鹤鸣堂药房抓的戒烟药熬了一大罐,随时可以取用;特意请朱师哥留下来,有事时多个帮手;请大嫂每天煨一碗稀稀瀜瀜的小米瘦肉养生粥……这些都是他多方求教梳理出来的。
开始戒烟的那一天多时间里,林正也能配合,烟瘾上来时尽管浑身打颤烦躁心慌虚汗淋漓,也总是竭力克制,时不时喝几口药汁压住心里的烦乱缓解难受程度。见一切还比较正常,林炜和松了口气,一个昼夜没合眼了,便合衣躺在床上。也不知睡了多久,猛然间被母亲的呼喊声惊醒,他翻身下床冲进里屋,见头发散乱的母亲正吃力地抱住满脸是血拼命挣扎的父亲,喘着气说:“快……快点!他……你老子……他……撞墙!”
林炜和一个箭步纵上去将林正死死箍住,而近乎发狂的他声嘶力竭地嚎叫:“难过……得很……遭不住了……你们让我……死、死毬算了!”没被箍住的那只手不住捶打林炜和的脸和脖颈,把鼻血都打出来了。朱师哥和三弟治源闻声赶来,见两人脸上都血糊糊的,吓得不知所措。林炜和忙叫他俩替下自己,抓过一张草纸捏成团塞住鼻孔,仰着头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副绳索。他望着瘫坐在床边的母亲喊了一声“妈——”,林罗氏抬眼一看,知道他要做什么,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林炜和擦了一把汗和泪,不顾父亲的踢蹬叫唤,在朱师哥的帮助下将他捆绑在架子床头的木柱上,然后给他灌药,敷药止血,围上棉絮,还在他脚边放了一个烘笼……闹腾了半天的林正筋疲力尽,“哼哼”一阵后在药力的作用下耷拉着脑袋迷糊过去。
林罗氏望望被捆在床柱上的丈夫,又看看愣愣地站着的儿子,不无担心地问:“龙娃子,这……这要几天呢?你老汉他……受得了不?”说着说着哭出声来。
林炜和走到床边,轻轻扶住母亲不住颤抖的肩膀,安慰说:“妈,我晓得您心里难受,这也是没得办法的办法呀!鹤鸣堂大伯说了,五六天就能够见效果,只要好生经佑,熬过这几天,再注意调养将息,肯定会好起来的。这几天,我就在屋里头陪您,还有大哥他们呢,您就放心吧!”
那几天里,林炜和虽然有时在地铺上躺一躺,但很少阖过眼睛。老爸毒瘾发了,眼泪鼻涕口水从脸上一直糊到下巴,得不停给他擦拭;耐受不住了发癫发狂,要立即用竹筷木棍拗住牙床勒住嘴,免得咬破舌头;屎尿失禁流满裤裆,须及时脱换清理;要捏拿好时间灌药,缓解痛苦平抑狂躁促其入眠;还要瞅准时机喂养生粥,保住元气以防虚脱……鹤鸣堂大伯和刘先生都说,把住这紧要的几道关口就能够戒掉毒瘾的,风湿疼痛嘛,以后再想办法。
做这些事的时候,林炜和很耐心也很细心,一边还轻轻念叨:老爸呀,不要怪儿子心狠,除脱了烟瘾才能保住綫铺保住这个家,才能放放心心去做生意,才能同邓骚骡子一较短长啊!您看刘先生、盛大哥、青林他们和街坊邻居都来看过的,曾伯和兰英更是天天都来,大家都巴望您早点脱瘾哩!
最艰难凶险的几天终于熬过去,林正的毒瘾从一昼夜发七八次逐渐减少到两三次,难受程度有所减轻,吵闹得也没那么厉害了,神情虽十分萎顿,但清醒的时候多了些,埋头看着被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的身子,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没说。从正月十二开始,鹤鸣堂大伯便每天来望诊把脉,对药方做一些增减。第三天下午,大伯照例问了问情况,诊过脉,察看了眼睑、手指和几处经络穴位后,长舒一口气,扬手吩咐道:“可以放下来了!先弄到药水桶里头泡小半个时辰,然后让他好生睡一觉。记住,铺盖要加厚点!”林炜和们都一一照办了,然后轮流守在一旁看着他。那一夜,林正睡得比较安稳,偶有些惊悸,不过很快就平复了。林炜和一直紧绷着的心也逐渐缓和下来,再次思谋起即将采取的行动。
第二天上午,林正醒来后吐的第一个字就是“饿”,吃完林罗氏喂的一碗小米稀饭后,他示意还要,第二碗喂了不到一半,他竟抓过碗和勺子颤颤抖抖地自己吃了下去,然后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大约两炷香工夫后便自己缩进被窝里安然睡去……鹤鸣堂大伯说过,有饥饿感,能吃,吃下东西后不反胃不发狂躁,就表明基本脱瘾了,以后发瘾的次数和每次出瘾的时间都会慢慢减少,只要坚持下去,就能完全戒掉。
苦熬了整整十天,终于迎来这理想的结果,林罗氏母子们都压不住内心的欣喜和激动,低声啜泣起来……
刚过完大年,福寿堂伙计就上门催讨,林炜和一口定下:正月十八上午巳时正,就在大堂上清账还钱!
当林家弟兄和綫铺伙计扶着林正来到福寿堂时,堂外台阶下已经围着一群人,有来还欠账的,有闻讯来看热闹的,曾老大、黄树青带着德隆货庄的兄弟们也赶来了。神色略有些紧张的吴有才走到林炜和身边,悄悄说道:“炜和哥,硬是被你猜着了,今天一早岳胖子就带起十几个打手进去了!”林炜和点点头说:“沉住气,好戏就要开锣了,你赶紧到曾伯他们那边去!”说毕就一步步踏着石梯走向福寿堂大门,站上大门外石阶,朗声喊道,“王管事,请把大烟账拿出来,姓林的清账还钱来了!”
坐在柜台里的王管事起身望着林炜和,浑圆似鼓的黄脸上挤出一团笑:“林先生好讲信实,硬是说到做到哩!请——”打了个手势要林炜和进去。
林炜和笑笑说:“欠账还钱,天公地道。就在这里把账了清就是,进去就不必了。”一面叫朱师哥和大哥把颤巍巍的林正扶上台阶。
王管事犹豫了一下,回头对着堂后说了些什么。只见肥胖臃肿的岳维陵从里间现身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壮硕的家丁,王管事急忙从柜台里折过来给他引道,一同跨出大堂。
岳维陵看了看林炜和,又朝下看看聚集的人群,把脸转向王管事:“咦——今天啷个来了恁么多人,都是来还账的么?”
王管事还没来得及答话,林炜和已经出声:“呃,请问,这位是——福寿堂的掌柜?”
王管事看着岳维陵,一脸谄笑:“这是邓府的岳大管家!顺庆城的名人嘞!啷个,你还不认得么?”
“不认得,”林炜和摇摇头,“我只见过姓何的管家。”
“何管家是二管家,岳先生是大管家哩!”
“噢,是这样的。”林炜和点点头,突然问道,“你们这福寿堂——是邓永富家开的么?”
王管事没想到他有这一问,愣住了,望着岳维陵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只听岳维陵“嘿嘿”一笑:“林老二,你这是明知故问嘛!都派人上你家讨过账了,你还不晓得?”停了停,又说,“看账嘛,那是柜台上的事,啷个要在大门口呢?”
林炜和指一下身旁的林正,说:“我老子眼睛不好,你们那屋里头黑得很,看不分明。欠账是该一笔笔核对清楚的,是不是?那就只好在这亮处了。”
岳维陵想了想,一抬手:“好吧,今天就依了你。王管事,去把账拿出来,算给他们听听!”
王管事拿来一个蓝皮卷了口的旧账本,翻到写着“林正下欠”的一页,递给林炜和:“看嘛,都算好了的,总共是一百二十六块外带三分二厘,岳管家说了,老顾客,就收个整数。”
林炜和接过账本,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让林正确认了笔迹,从怀里取出两张银票几个大洋,看着王管事在账页上签字画押,然后将钱票交付与他。王管事查验了银票清点了银洋,抬眼望向岳维陵,得到首肯后便手举账本高声宣布:“钱账两清,再无牵扯!还有哪个要清账还钱的,请上……”后面的“来”字还没出口,手里的账本已被林炜和抓过去。
“你……你,这是……要做啥子?”
林炜和一扬账本,提高了嗓门说:“王管事,我老汉的欠账已经付清,这是有凭有据、众目所见的,照说这事情就算完结了。不过,我还有些事想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