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武林世家的兴衰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8-25 09:22:58 字数:5519
梁启的遭遇
梁启有次喝酒喝到五分醉的时候,用空酒瓶子敲打着自己有些谢了顶的头,眼睛里满是说不尽的恨意,另一只手指着窗户外边,对他的老朋友梁佐说:“我这辈子吧,遭遇了两次暴力事件,还都是让我敢怒而不敢言的事情。说句实话,凭着我自身的这点儿武功,我是完全可以将那只狗撂翻在地上的。然而我不敢,也不能。为什么呢?因为中国有句俗话,打狗,须要看主人。”
梁启嘴里说的狗,指的是一个特殊的人。
八四年之前,梁启在梁佐身边当了七八年厂长办公室主任,两人配合的相得益彰。他们是一个村里出来的,同姓同宗,私人关系也非常友好。程英华母子没有出来之前,梁佐的日子过得像个光棍汉似的,梁启断不了在星期日将梁佐拉到自己家里,让老婆给他们做一顿好吃的。
总厂里有十几个轨钢厂呢,哪个轧钢厂都闹点儿领导之间鸡毛蒜皮之类纷争的故事,这本不奇怪,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矛。但他们这个厂没有,所以梁佐年年都能戴着劳模大红花坐在表彰会的主席台上。这除了老曹那个党总支书记工作做得好之外,不能不说还有梁启这个万精油式的办公室主任,上下左右照护得好。梁启凭着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灵活劲儿,对谁都做低伏小,万精油抹得那是相当的好。
但是到了八四年,梁启这个厂长办公室主任的位子硬是坐不住了,原因是他这个位置被别人盯上了。盯上这个位置的人,是汽车队里的一名卡车司机。钢厂里开卡车的司机有很多,但这个司机和别的司机不一样的地方,是他的岳父老丈人,刚从总厂厂长位子上退居二线的一位老资格干部。
这位老厂长功绩卓著,战争年代曾作为共产党打入白区工作的地下工作者,经常深入敌人内部刺探情报,为新中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新中国一成立就被定为国家十级干部,担任了省里某个局的局长,后来又转战工业战线,担任了厂长,一直以来都享有很高的声誉。
特殊时期中,这位老厂长被打成“走资派”,还被扣上了“特务”、“叛徒”的帽子,没少挨批斗,一双儿女也跟着受了连累。老厂长的儿子长年在工厂的炼钢炉前,每日和飞溅的钢花铁水打交道。老厂长的女儿赶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并因受父亲的牵连一直找不到对象,后来在下乡点上和一个农村青年结了婚。知青返城政策下达后,不光女儿回城进厂当了财务处的会计,还托赖着老厂长的关系,让这个农村青年混进返城青年中在城市落了户,并在厂里开上了解放牌大卡车。
按说,这已经是别人望尘莫及的进步了,然而老厂长觉得,自己的后代绝不应该就这么点儿出息,他们大可以再前进一步,在更高的岗位上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
说到这里,不得不叹息一声。
许多战争年代抛头颅洒热血的老干部,他们对自身的要求是相当严格的,勤政廉洁以身作则了一辈子;但到了晚年,也不知是“文革”时挨了一通斗争被斗醒了,还是原本压抑的贪欲适时地苏醒了,这时他们中的部分人,反扑一样地利用自已尚可发挥的余热,开始不顾晚节地向自己亲爱的党撒起娇来,并且向党伸开双手讨债了,开始为他们的子女谋前程谋福利谋官位了。
老厂长在退居二线之前,已经很妥帖地将自己在炼钢炉前的儿子调进供销处,当了一名钢材销售员;还以扶助乡镇企业发展的名义,让儿子名正言顺地从厂里拿走了八十万元的资金,与地方上的一个玛钢厂搞起了合资经营。这个玛钢厂后来倒闭了,八十万元钱也就此打了水漂。在财会制度如此严密的国有大型企业中,換个人,别说是八十万,就是八元钱,你试试看能不能拿得出来?
老厂长唯一还没来得及照顾的,就是这位开大卡车的女婿了。这是老厂长眼下的一块心病。
老厂长虽说已经退居二线了,可退职不退责,还担任着厂里老干部活动中心的党支部书记,带领着一班退下来的老干部,为厂里的各项工作建言献策。上面来了考察现任领导干部的,第一个听取群众意见的地方,也必定是他们这里。那会儿,上面对老干部们的要求是,“扶上马,送一程”。
那些被“扶上马”的现任领导里面,不知是谁,那么福至心灵,那么准确那么善解人意地体恤到了老厂长的心病,而且提出了一个可行性建议:让老厂长的女婿,到梁启的手下当一个厂长办公室副主任。
梁启这个一向圆滑的家伙,这回不知拧着了哪根大腿筋,居然大煞风景地跳出来,愣是谁劝都不买这个帐,反而瞪起眼睛说:“我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一个开卡车的,来了这儿能干个啥?他是能给厂长写了讲话稿呀?他还是会打字处理文件呀?还是愿意为书记厂长们擦桌子抹凳子呀?为什么要安排个吃闲饭的副主任来?再说了,别人都是考试上岗,他凭什么就这么特殊呢?要不干脆让他把我顶了算了。否则,没门!”
梁佐劝告他:“上面压下来的事,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他这个人,凑付一两年算了。”梁启这家伙却软硬不吃地抬上了杠:“那你是让我睁左眼呢,还是让我睁右眼呢?”
梁佐拿这个从小和自己玩到大的家伙没办法,只能好言相劝他:“实在看不惯,就把两只眼都闭上。没准儿啊,人家根本就没看上咱这里,不过是想借咱们这里做一次跳板吧。”党总支书记老崔说得更斜门,他歪着脖子用眼角上的黑眼球眯着梁启说:“你知道别马腿的后果是什么吗?”
然而,梁启这个家伙当时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就是拐不过这个弯儿来,还出人意料地火了,当着他的两位直接上司的面,暴出了一句粗口:“我这回,就是要学学那咬毬的圪蚤,专门奔着这种骚味去咬一咬。”
事情僵持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梁启被告知,调他到总厂的工会去报道,做那七个厂工会副主席里的一个。
这是梁启人生路上的第一次“败走麦城”,而且败得非常憋屈,所以多少年后都让他耿耿于怀。
不管大家是如何不满现状,如何窃窃私语,也不管大家是如何的讽刺嫉俗抱打不平,这位卡车司机还是名正言顺地走进了梁佐这个分厂的厂长办公室,直接顶替了梁启,坐在了厂长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
这个人长得倒不丑,而且高高大大的,但无论怎么看上去,那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没有文化又不安分的野蛮劲道,膀子一晃一晃带着职业性的散漫,尤其两只溜圆贼亮的眼睛,亮得让人不敢直视,放射着一种不驯服的野性光芒。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要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凭他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农民,怎么可能把老厂长学生味儿十足的女儿唬住并弄到手呢?现在,他更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自恃自己是有靠山的人,压根也没把这里的几位中层领导放在眼里。
办理工作交接的时候,梁启和这位卡车司机还是不可避免地正面遭遇了。估计是谁看着谁也不顺眼,几句话过去,卡车司机就用手揪住了梁启胸前的衣服,还用另一只手在梁启的胸膛上擂了一拳,高门大嗓地臭骂梁启:“你他妈的神气个什么鸟?装得这么人五人六的。你不就是梁佐的一颗队子儿么?和个狗腿子有什么区别?”队子儿,是当地农村的土话,意指男人的睾丸。把一个人骂为另一个人的队子儿,这里边集中了轻蔑、不屑、恶毒、嘲弄、戏耍、辱骂等等一切复杂到不能言说的成分。
梁启一下子张口结舌,气得脖子上暴起了青筋,面孔涨得通红,使劲地攥紧了拳头。依他的本性,是真想一拳头把这个家伙打得趴在地上的,但他终究还是没能伸出手去。他心中还是忌惮着那种隐性的却能左右他命运的权力,而且很快,他就被闻讯赶来的人们拉扯出去了。
这位当了厂长办公室主任的卡车司机,则在上任的第一天就确立了没人敢惹的蛮横风格。老百姓对这种看不惯的现象所采取的态度,表面上看起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实际上他们自有发泄自己不满的含蓄态度。日后,人们在背地里都戏谑地称呼这位新上任的厂长办公室主任为:咱女婿则。
对于梁启来说,这种明升暗降的工作调动,一开始让他觉得丢人,但很快,新的工作岗位就让他结识了另一番天地。他是个天生的活跃分子,很快就发现这里的工作更能发挥他的特性,而且他还自我总结出来:任何工作,只要你肯用心去做,就可以寻找见别开生面的色彩。所以,八五年梁佐从轧钢厂厂长职位上退下来的时候,梁启反而像一颗新星那样冉冉上升。
有次,梁启跟梁佐坐到一起的时候,梁启不由得带了点儿沾沾自喜,晃着脑袋自鸣得意地对梁佐说:“嗬,山不转水转哪。如果我老是跟着你,估计这辈子当个厂长办公室主任也就当到头了。可现在,我可是比你都高了半级了。你不会眼红我吧?”梁佐哈哈笑着,在梁启的肩头拍了一巴掌:“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梁家的子孙,哪个也不是在地上爬的。我真心祝你这只孙猴子走好运。倒是你,别哪天就忘了我。”
九零年时,梁启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二次“败走麦城”,败得没有第一次那么直接,却比第一次透着几分诡谲,甚至是透着几分滑稽。像是遭遇到了高明的“八卦拳”,好像明明看着拳头是向左边打来,遭到袭击的却是右肋,而且败下阵去的又远不止他一个人,而是一拨人。
好多年之后,梁启才逐渐探明了其中的缘由,摸出了其中的门道,于是忍不住地感叹:“高手呀,人家这手段实在是太高明了,怪不得我们都不是对手呢。”他还由此悟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道理:当卑鄙与智慧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会产生出无坚不摧的魔力。
不知是哪个睿智的头脑总结出来的: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这话是相当有哲理和见地的。历来,卑鄙者并不会因为受到卑鄙的指责,就中止了其卑鄙的行径。
那件事情,是以这样的形式展开的。
总厂突然指令,要将总厂历来负责接待来宾的招待所,从今年起实行自负盈亏独立经营。现任厂长亲自指示,要让厂人事部和厂工会联合举行一次招标会,在全厂范围内竞选招待所的经营管理人才。凡全厂职工,年龄在二十五岁至五十五岁以内者,不分男女,不分学历,凡竞标条件符合厂方要求,具有可行性竞选方案,具有先进的经营理念和扎实的管理经验者,均可参选。
指令中还指出:竞选成功者,可与厂方签订为期五年的经营承包合同,任职期间等同于厂内处级管理层干部。竞选活动将实行三轮淘汰制。竞选活动的具体事宜,由厂工会负责主持;最后的人选裁定工作,则由厂部和人事部共同商定,择优选择上岗。
一石激起千层浪啊,想跃跃欲试的家伙太多了。
你想想,直接可以从一名普通职工而一跃成为厂里中层处级领导干部,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呀。科级干部要晋升到这个级别,没有十年八年的打熬是不可能的,普通职工就更摸不到门路了。这种做法,是改革开放以来的新举措,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不啻是为长期没有出头机会的普通职工开了一次闸。
好些参赛者,大都抱着有枣没枣先打一竿试试的态度,其实心中并无多少把握,纯属是想打彩碰运气。所以首轮竞选报名者,尽管来了一百多个人,但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因毫无章法应对,首轮就惨遭淘汰。
负责这次组织工作的厂工会副主席梁启,把他厂工会里的四五十号人马全部调动起来了。组织辩论会的,制定竞选仪程的,召集参选者的,各个分工,各个把关。三天的首轮辩淘汰过去,他们的工作就轻松下来了,需要招呼应对的,已经剩下了二十来个人。这二十来个人,其实全是机关大楼里渴望施展才华而得不到机会的大龄干部。他们都是具有一定水平一定能力和一定见识的人,厂工会的干事老姜也在其中。
老姜这家伙看样子是志在必得,连日来拿着他的竞选方案,把所有的评委全找遍了,虚心地聆听着每一个人的意见,一点一滴,逐条逐款,不断弥补方案中可能存在的任何微小漏洞,连退居二线的党委书记都问到了。好多人也觉得,老姜的方案,是目前见到的最有可能中选的方案。
现在来说说这坐等待竞选优胜者入驻的招待所吧。你别听到招待所几个字,就以为这是那种小不拉叽不起眼的单位,若是那样的话,也不可能引得若许多人都对它动了心思。
这是一座占地一万多平方米,像星子座一样双双耸立,分为A楼和B楼,并配备有许多现代化功能的五层大楼,内设大小会议室,大小餐厅,多功能厅,二百来间客房,可以说各种设施成龙配套,五脏俱全,而且两年多前刚进行过一次所有设备的更新換代。
当时还没有什么四星五星的分类,若有的话,估计跻身个四星级还是可以的。能进入这个招待所入驻的人员,一般都是来自上面的部委领导、省市机关领导、以及前来出席各种会议的头面人物。厂里好多走到国家更高一级领导岗位的前领导,也常会携带上家属回来探亲访友,这里就是他们驻足的大本营。
往年,这座招待所并不存在经营问题,是个人都能转得动,全部使用经费都在厂内的办公费用中如数拨出,模竖是猪头滥在锅里头,有多少油水,厂长们肚子里有数得很。
现在,国家由计划经济转入市场化经济,国有企业已经全部实行了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下属的所有单位也都实行了自主经营单独核算。这种形势下,厂里把这样一个黑洞一样吸钱的单位推出去,让它的奶瓶由一个变为若干个,表面上看来,不能不说也是一种自我革命。
可是,要想经营好这种规模的招待所,恐怕除了必要的管理经验之外,更多的还是人际关系的处理问题吧?经营收入,反倒不是需要考虑的事情了,反正还是公家的钱,換了一种流入方式而已;再说,还有规章制度卡着呢,想流入外人田都不行。所以,这儿的经营者根本就不用担心这个招待所的供给,有朝一日能断了顿。
唉,话都说到这儿了,想来是个在工厂工作过的人,都能明白了其中的要领吧?换句话说,你只要不是那种数不清自己十个脚指头的傻瓜蛋,就怎么也能想明白: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肥差。
第二轮的竞选淘汰赛过去之后,二十多名参选者又被涮下去了五分之四,仅剩下五名最后的逐角者了,老姜仍在其中。梁启是由衷地替他高兴,觉得老姜这回胜出的可能性,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这个时候,厂工会的所有工作人员,都被一个多月来的连日折腾劳累得人仰马翻,觉得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梁启有天碰到参与负责敲定人选的人事处长老郭,就把老郭拉到楼梯拐角处,悄悄问他:“怎么样,厂里有意向人选了没有?”老郭连连巴眨着眼睛:“皇上都不急,你个当太监的,着的是哪门子急?”梁启说:“我们当了一个多月的革命军中马前卒,总该让我们心中有点数吧?”老郭朝他诡谲地挤挤眼:“急什么?好戏还在后头呢。回去好好敲你的锣去吧。”说着就急匆匆地走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