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武林世家的兴衰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8-24 09:40:24 字数:5676
于是,二光在村子南边的两间土房里找到了大光。这原是村子里一个“五保户”老头的房子,老头死了以后一直空着,大光就租了用来养鸡。大光如今成了养鸡专业户,成天蔫不出溜地开着辆蹦蹦三轮车出鸡粪收鸡蛋卖鸡蛋。二光顶看不上眼的就是这个当哥哥的大光,就他这怂样,也敢说自己是梁万佬的孙子?简直是辱没先人么!
二光一把推开土房的门板,里边几盏鸡蛋黄似的小灯泡照着,一缕浮尘被斜射进窗户的阳光照亮,四外却被铁丝笼子挡得就剩一条一米宽的通道。二光一进门,就被一股鸡粪味呛得倒退了两步,用手连连煽着才勉强走了进去,心头还一直哂笑着:“哈哈,他这也能叫养鸡专业户?破门烂窗,冬天露风夏天进雨,铁丝笼子里的鸡就跟监狱里的犯人一样,只看见上下几排毛茸茸的鸡脑袋在伸着脖子抢吃抢喝。这种不接地气的鸡,下出来的蛋白不拉呲,蛋清跟一汪水似的,除了哄城里那些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傻瓜蛋,农村人谁买呢?”
二光不屑地看了一眼正在弯腰给鸡撒饲料的大光,鼻子里哼了一声:“哼!鸡跟着他,也活得不展扬。”更可怪的是,这个大光还说什么也不让自己的大孙子春来再去习武了,而是花钱去学了一门手艺,专门做木刻佛像这种事儿。也有人问过大光“为啥不让春来习拳练武呢”,你猜大光咋地回答?他居然说:“学那个干什?学来打人吗?看看这个家里的人,都被这个武术给禍害成啥了?”听听,这像是武术世家的子孙说出来的话吗?哪有这样灭自家威风的?
眼下,昏黄灯光下的大光,终于看清了两米远外二光的眉眼,也听清楚了二光要翻修祖坟的意思,但他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诧。现在,二光这个弟弟要干什么他都不觉得惊奇。六十多岁的大光眯缝着眼睛蹲在地上,面对着那些看不够的鸡,慢条斯理地点上一枝烟,缓缓吸着,慢慢思忖。
好一会儿,他才对已经等得快要冒火的二光说:“翻修祖坟这么大的事情,恐怕不是我们这一个门头能作得了主的事吧?最起码,也得去问问太原的大哥同意不同意吧?如果大哥那儿也同意,那么,人家你们都是天上飞的,就我是个地上爬的,顶没出息的一个,自然是要按着你们的主意办。该出多少钱,我砸锅卖铁也要出。如果大哥那儿不同意呢,那我也就不同意。”
二光听他说完,不再搭话,一拍屁股就冲出门来。真是,早知道是脱了裤子放屁,都多余来跟他商量!
于是,二光专程跑来了太原,找见了他们的堂哥梁启。
眼下的梁启已经退休在家,虽说也操办着一个武术培训班,但那却是一班退休后无事可做的老家伙们在强身健体,以武会友,联络感情,属于有一搭没一搭,并不成什么阵势。
听了二光的来意,梁启可没有大光那么好脾气,况且他对这个二光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印象;尤其是叔叔梁武那种让人刻骨铭心的死法,让他永远不能释怀。
梁启面目冷淡地望着二光,气不打一处来,一开口先就带了怒气:“俗话说,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再说,那都已经是死了几十年上百年的人了,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去惊动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去折腾他们?恐怕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你自己的面子吧?”二光争辩道:“阴阳先生是那么说的……风水不好……”梁启冷笑:“阴阳先生,阴阳先生,阴阳先生既然那么会看,那他为什么不把自己家的风水看好了?为什么还要当这个阴阳先生,靠糊弄人来吃饭呢?”梁启伸直了脖子咽口唾沫,继续说,“再说了,风水是什么?没听人说风水轮流转么?修德修心做好人,那就是最好的风水。不修德不修心不做人,再好的风水也留不住。而且,大面积填高祖坟地,那得要多少钱呀?”
刚听到梁启的训斥时,二光已经没了刚来时的信心,这时听梁启问到钱,便随口说:“地里面有七个坟头,一共埋了十三个人。如果全部重新安置,加上垫高地面,怕得要三十万来吧。”梁启一下瞪大了眼:“三十来万?你可真敢开口!你以为我是个贪官污吏啊?我这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攒不下那三十来万。”二光脱口而出:“那你这个官,当得还有毬的意思啊?”梁启一下子就哑了口,干瞪着二光,只剩下呼呼出粗气,却不知接下来该怎样和这个瓜木脑的堂兄弟对话。毕竟,巴掌不打上门人呀,再说,自己比他大了十多岁。
梁启思虑了半晌,吃完饭后拿出来一万块钱,放在二光的面前说:“你也不要听上阴阳先生的鬼话瞎胡折腾。你要真的有这种孝心,就用这一万块钱,给祖先的坟头上培培土,在坟地里多栽上几棵树,也算是咱们的孝心到了。”
二光听着,知道是没啥指望了,心里有些暗暗负气,却又不敢发作,毕竟这是在梁启的家里。他心想着,今天橫竖是回不了村里了,坐在家里又无话可说,便装上那一万块钱,走出门来闲蹓跶,气鼓鼔地在小区大院中的小道上转悠散气。
眼下正是下午的四五点钟,秋阳西射,暖意尚存,恰好是没事干的老年人随意休闲的时光。二光转着走到了一个小花园的树荫底下,就看见一个老者,身形如古松一样刚劲有力,方形面孔如红铜般熠熠有光,白发如银丝根根清晰。老者穿着一身宽大的中式白仿绸衣裤,黑底布鞋,正在那儿一招一式地练武。二光便站在那儿观看,看了半个时辰,到底也看不清这老者是什么拳路。只见这老者一会儿两掌并拢,上下翻飞,掌掌带风;一会儿又见这老者左手扠腰,右胳膊像推磨一样抡圆了转圈。
二光正想发问,就听旁边有个人说:“瞧人家这八卦掌练的。”二光一听就愣了:“噢,这就是那种八卦掌啊?”早就传闻当年自己的大伯梁成就是败在了八卦掌高手王良手下,二光从小心里就憋了一股劲,总想找寻个八卦掌的传人比个高低。但等到二光自己学会使枪弄棒时,那个八卦掌高手王良,已经八十多岁了,老得连腿都抬不起来了。更听说授传八卦掌的门人大都作风古朴,收徒条件近乎苛刻,所以八卦掌后来在他们那一带也没了传人。
如今,猛不防撞见了一个练八卦掌的人,二光的好奇性和争雄性都勃然而起。他直接走到老者的面前,伸出一只拳头来说:“来!老汉,咱们俩比试比试。”老头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平抬两臂作收势,并不搭茬。二光就笑笑说:“较量较量嘛,也让我看看这个八卦掌到底有多厉害。”老头依然面无表情,不声不响,弯腰收拾起他放在石凳上的紫红色尼龙绸袋,转身走
离去。
二光看着老者的背影,怪眼圆瞪:“哎吔?尿得还怪高!”他转头看看四周,恶作剧地瞪眼一笑,快步追了上去,猛然张开两臂,从背后将老头连手臂带身子一并抱住,还笑着说,“想跑可不行……”老头并不回头,也不挣扎,只是双肩微微一抖,背后的二光就如遭遇了山体滑坡,一连后退了两三步,在两米远的地方仰面朝天躺地上了。老者则连头也不回,仍然不疾不徐地继续前行。
摔了个仰面朝天的二光,有点恼羞成怒了。他一翻身爬起来,咬牙切齿,带着一股风拔腿去追老者。老者闻风而动,左腿微微一屈,身体有如疾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旋转,右腿伸出,一记漂亮洒脱的扫蹚腿,将刚跑过来的二光吭哧一下就扫得趴在地上了。
老者的脚掌踩到了二光的背上,并不曾用力,但二光感觉背上犹如压上了千斤巨石,一点也动弹不得。情急之下,惊慌失措地大喊了一声:“饶命!我是梁启的兄弟……”老者这才抬起了脚。二光却除了四肢乱动,依然爬不起身来。闻讯赶来的梁启,连连向老者道歉:“冒犯!冒犯!”老者仍旧面无表情,也不答话,转过身去,依然是不疾不许地,朝前面的小路上走了。
二光仍然爬在地上起不来,梁启哭笑不得地把他拉起来,一边为他拍打着身上的灰土,一边忍不住地教训着他:“不管走到哪儿,也要耍耍你这股蛮横劲儿!这回知道厉害了吧?这回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了吧?”
二光返过元气来,还在歪着头瞪着眼睛回味。他疑惑地问梁启:“大哥,你说八卦掌和形意拳,到底哪个厉害呀?”梁启看着他的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告诉他说:“能流传到今天的各种拳法,应该都有它的独到和精妙之处。要说到底哪个厉害,那要看是谁和谁成为了对手。就你这三足猫的功夫,还老想着和别人比试比试?怎么样?刚才摔得够呛吧?”二光尴尬地嘿嘿两声:“这我不能服气。好赖我也是开山门收徒弟的人,败在这么个老头儿的手下,说出去丢人……”
看着这个横冲直撞的愣头青堂兄弟,梁启笑得浑身颤抖起来,好半天才止住笑声,拍着二光的肩头说:“得了吧!你那纯粹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二光还是想不明白:“既然八卦掌这么厉害,为什么在咱们那地方就没有传人呢?”梁启这才收住了笑容,仰头长叹一声:“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梁启还是给二光讲了这样一段过往情节。当年梁万佬和老刘师举行比武时,梁成梁武兄弟俩双双败在了八卦掌高手王良的手下,心里却一直不能服气,总想要找个机会翻本。怎奈那古板严肃的老刘师至此不再和梁万佬联盟,甚至当面申斥梁万佬武风不正,有亏武德,不配做正统的武术宗师。老刘师还严训门下徒弟,日后不要随意传授武技于他人,以免让不屑之徒败坏了风气,贻害了他人。果然,老刘师的徒弟们个个严遵师命,都成了规规矩矩的庄稼把式,日间再也看不见他们操拳弄掌。
到了五十年代中期,村里修建高灌站时,梁武在王良身上使了坏,导致王良落下了强直性脊柱炎的毛病,六十岁以后一直佝偻着腰走路。梁武晚年时,曾悄悄在梁启面前忏悔,承认五十年代修建高灌站时,他是故意使石头滑向王良那边,是在暗算王良,做了一桩天理不容的大损事,以致落得后来家门衰败。梁武曾经仰头哀叹:“大概是遭了报应了。所以你们千万要记住,人生在世,损事万万做不得呀。”
二光从梁启这儿拿上一万块钱回去之后,领着他的师兄弟们,结结实实地把七个祖坟堆得又高又大,并遵照梁启的嘱咐,在祖坟地的四周围栽上了十几棵大柳树。大约他是觉得这一万块钱还有大半没有花完,又不知该花向何处,便又听信了阴阳先生的鬼话,从邻村的福隆寺请来了几个和尚,要在祖坟地里做法事超度亡灵。
由于是打着为祖先亡灵做超度的名目,远在太原的梁启实在不敢找借口推脱,只好也回来了;还无奈地穿起了白布孝袍子,站在孝子贤孙的行列里,听凭阴阳先生在那儿鬼画符般的瞎摆布。
别说城市,就是农村,也有多少年都不流行这种奇里古怪的花哨铺排了,所以,村子里一多半的男女老少都闻讯前来观看这种稀罕事。
梁启在观看的人群中,发现了乡医刘光裕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时,便朝刘光裕耸耸肩膀,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刘光裕就远远地看着他,微微笑着,微微摇头。
按说,隆福寺那里只有两个住寺的和尚,可如今和尚的本事也大了,一个程控电话拨出去,从周围县市来了十多个和尚。这些和尚个个面目黄黑体形庞大,身穿黄法衣还斜披画着砖块图案的红色袈裟,手中都拿着一个叫“铙”的玩艺儿,叮叮转动着,嘴里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地“嗯……啊……嗯嗯啊……”,围着七个圆形的大土馒头转圈。
梁启听不清他们念唱的是什么,但感觉那韵调就像是“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眼……”好几次想喷鼻而笑,但想想这是多么严肃的法事,周围还有那么多观众,便使劲咬着牙忍住了。他用眼看着那群亦步亦趋的和尚,心里想:如今连和尚也变成经济脑袋了,只要给钱,什么活儿也敢承揽,就跟三流演员赶场似的。
和这群和尚同来的,还有一个年轻清秀的和尚,穿着咔啡色的长袍,灰鞋灰袜,还带着银丝边的眼镜,白晰绢秀中自带着掩饰不住的书卷气。他没有参与黄衣和尚们的转圈念经,而是从灰色的背袋里取出一个厚厚的黑皮本子,在上面快速地记载着什么。大光的孙子春来,便蛮有兴趣地粘上这个年轻的和尚了。
这个年轻和尚与那些混饭吃的秃驴和尚不一样,人家是正经佛学院里的大学生,是专门到寺庙里实习的。春来得知人家是大学生之后,眼睛就亮了,高兴地对梁启说:“这不就是现在的唐僧吗?”
春来就跑过去,前后左右的跟着人家,缠着人家问这问那,后来干脆指着大和尚们手里的东西问人家:“大和尚手里拿着的那个叫铙的东西,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呀?”年轻和尚眨眨眼:“你问的是铙呀?那是做法事时用来奏乐的法器。”春来不解,偏想刨根问底:“到底有什么用呢?”年轻和尚歪着头思索:“有什么用?这么说吧,比如士兵手里拿了一枝枪,就一定是用来杀人的吗?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铙这个东西,在早呢,就是一种冷兵器,可以用来旋转攻击人,以边刃锉伤敌人。它们一般成对,小的可以握在手中作为暗器。至于大的……你看过《西游记》吗?《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四人在假西天中被困,将孙悟空扣在底下的,就是这个铙……”
这些闻所未闻的知识,立马就把春来这个专门学习雕刻佛像的小伙子迷得兴致大发,一个劲儿地缠着年轻和尚:“再讲点,再讲点,讲啥都行。”这就好比,人虽多,人杰不多;和尚都光头,但头脑里的智慧大不一样。春来更加形影不离地缠定了人家,非要让人家给他再讲点儿什么。年轻和尚就盘腿坐在田梗上,从布包里拿出一本《华严经》来,娓娓开讲。
一直留神听着年轻和尚讲解的梁启,感觉自己这回的收获大了。他终于弄清楚了,什么是大千世界,什么是三千世界,大千世界和三千世界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原来,如来佛祖说,宇宙是一座重重叠叠的须弥山,存在着数以亿万计的星系。还说,每一个银河系中都有一个太阳,一千个银河系为一个大千世界,而宇宙中有着三千个大千世界,三千个大千世界之外还有无数个的三千个大千世界,宇宙无边无际……
事后,走在回村的路上,当梁启兴致勃勃地把刚才的这点儿所得,迫不及待地显宝似的告诉给刘光裕时,没想到刘光裕这个家伙,竟然发出了一声得意的冷笑。刘光裕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梁启说:“哈哈……你这是什么记性?还敢来误导别人?一个太阳系就有一个太阳好不好?一个银河系就有一千个太阳系好不好?自己没弄懂,还来误导别人,真是太好笑了。”轻飘飘的两句话,就把刚刚才似乎学到了点儿新知识的梁启,重新推入到了五里雾中。
梁启自知自己的脑回路不多,没有胆子去和刘光裕这个肚子里装着不少“杂碎”的家伙争论,只好红脸说:“咱们都这把子年龄的人了,争论个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刘光裕却说:“谁想和你争论来?我是看见你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觉得太可笑了。”梁启就乍撒着两只手,瞪着眼睛问:“这,这就是你对我的评价吗?我煞了吗?我介事了吗?我哪儿煞了?我哪儿介事了?”
刘光裕就在梁启的肩上拍了一下:“你这个人呀,无论官当到多大,也不会安富尊荣。你就像只屁股底下坐着个弹簧的猴子,抓耳挠腮不安分。”梁启只好笑着自言自语:“这狗日的刘光裕,舌头总是那么毒!”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