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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医家憾事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8-20 13:20:22      字数:5528

  刘光裕的家事
  
  《西游记》话本,大约是描绘神仙鬼怪最多的话本。
  小时候看《西游记》觉得很热闹,觉得最好看的地方就是孙悟空大闹天宫那一段,后边取经路上的那些妖怪就没有什么特色了。如今老了,再去翻看《西游记》时,越看越看出点滋味来,而且越看就越觉得那些神仙鬼怪,怎么和我们这些凡人差不多是一个德行啊?他们身上怎么也会有那么多世俗的奇里古怪的毛病啊?而且这些妖怪还养究养生,不光老想吃可以让他们长生不老的唐僧肉,还要讨论是煮着、炖着、烤着,哪样的营养价值更大。他们中间,有不少的妖怪已经修行修成了道士,有的还当上了什么“国师”,但他们也还是要玩弄权术,坑害百姓,而且还无一例外地都喜欢美女。
  再看看西天里那些已经成佛的。唐僧师徒四人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来到了大雷音寺求取经书,结果佛祖的两个大徒弟阿难和迦叶,竟然给他们拿的是无字经。唐僧师徒四人发现上当后,愤而去找如来佛祖评理时,如来佛祖居然说:“前两天他们下去给人家做佛事,人家给了三斗三升的米粒黄金呢。如今你们来取经,也不能就这样空着手吧?”没奈何的唐僧师徒,只好把随身带着的紫金钵盂奉献出去了。
  你能想象,这就是那个让人虔诚无比地供奉着的如来佛祖吗?这不像是我们常见的那种掌握着某种权利的“官人”或者“老板”的形象吗?活脱脱就是一个世俗势利之徒呀。
  看到这里,不由得让人掩卷叹息:世人把西天说得那么好,好多人吃斋念佛,就是乞求死后能去往西天净土。可这西天哪像是一片净土呢?既然不是,又为何能骗得了古往今来的世俗大众呢?所以,我们终究还是不敢相信佛界会有这样的事情,不敢轻易就玷污从小就跟着大人膜拜过的这些神佛,而是转过头来,审视和怀疑我们自己熟悉的同类,怀疑是吴承恩这佬儿曾经吃过佛家的大亏,所以一直耿耿于怀,有意地在他著述的书中,刻意往尊贵的佛头上着粪吧?
  所以呀,拉倒吧!既然西天的事情左右都拉扯不清,死去的人们又带着他们各自的重量与风范走了,他们究竟是不是去了西天,又实在“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无从查找,那我们就还是接着说活在尘世上的凡人吧。
  眼下,被癌症困扰的另一个人,是刘光裕的妹妹刘茹香。她是刘光裕最小的一个妹妹,比刘光裕小了十几岁。
  刘茹香出身医家,自然不同于一般庄稼院里走出来的姑娘,文雅清丽自不用说,五官长得也得很漂亮,身段苗条,又有副好嗓子,在家里很是受宠爱。刘茹香自小喜欢学唱山西梆子戏,只要戏班子一进村来,她就魂不守舍了,总要想办法悄悄挤到戏台上,坐在戏台上的边角里偷偷地跟着学,而且是一学就心领神会。
  刘茹香有回被大家试着装扮起来。想不到的是,她的扮相格外靓丽受看,举止婉转自然,端庄大方,唱起来也是字正腔圆。所以人们就说:这女子天生下来就是唱戏的。
  原本,秀才出身的老刘医生还抱有一些难以匡正的封建思想,认为唱戏属于下九流行当,更认为他这样的书香门第根本不应该出现一个唱戏之人,那是有辱门风的一回事。无奈刘茹香以绝食要挟,搞得全家人寝食难安。
  大刘医生只好出面,去劝说自己的老爹:“解放都十来年了,老观念也需要改改了。如今唱戏的人光荣着呢,都被统一称呼为人民艺术家。”老刘医生便不再多言,以沉默作为默认了事。
  刘茹香后来果然考进了地区的晋剧团里,主攻青衣,很快就成了主角,最拿手的演出剧目是扮演《铡美案》中的秦香莲。人们都说,社会本身就是个大舞台,每个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也好比是各式各样的角色罢了。不幸的是,刘茹香在舞台上和生活中出演的双重角色,都是秦香莲。更不幸的是,秦香莲还遇到了包青天,有能沉冤得雪的那一天;刘茹香的冤气,则只能往自己肚子里面吞咽,情形好比是逮不住耗子却因为逮耗子而捣毁了自己的房子。
  当年,刘茹香将她那个正在热恋中的对象领进门的时候,老刘医生尚在人世。老秀才只是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就有了定论。等那人走后,他面无表情地对刘茹香说:“白脸人无义!这个人断断不行。”
  刘茹香那时年龄小,处事缺乏理性,眼光也欠长远,又被这个人的热烈追求搞得不辩真假,而且她是这家里唯一一个敢和老秀才顶嘴的人,就不顾一切地和爷爷吵了起来:“怎么就不行了?这个人要形有形,要貌有貌,又是团里的编剧。再说了,什么叫白脸人无义?这又不是在舞台上,脸上贴块白颜色的就不是好人了?”
  老秀才慢悠悠地说:“这个人脸色阴白而无血气,鼻子又长又尖,看人时眼神歪斜,一副轻薄相。”
  刘茹香差点给气哭了,跺着脚说:“又是你那套阴阳八卦!你到底是医生呀还是算命先生呀?”老秀才说:“儒佛道医,原本同气同源,相为依存……”刘茹香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简直是迂腐透顶!”老秀才就无奈地摇摇头:“劫数呀,劫数难逃!”便摇着头踱回里间屋去了。
  九十多岁的老秀才主动撒了手,等于把年近七十岁的大刘医生推向了战斗的第一线。大刘医生只好开口说话,语气温和地责怪自己的女儿:“你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这样舞马长枪地和爷爷说话?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刘茹香解下围巾来狠狠摔在八仙桌上,堵气坐在靠背椅上拿着捣药的铜锤敲击核桃,煽起来的风,掀得桌子上方一幅药王逊思邈的画像一动一动的。
  大刘医生便耐下心来继续说:“你爷爷看人的眼光不会错。在我看来,这个人也没有多少斤两。说是个文人吧,但我看他这个文人是装扮出来的,就像老百姓说的那样:打扮得倒是格枝油儿的,实则并没有多少才气……”刘茹香这下真的给气哭了,把铜锤子噹啷一摔,站起身来连哭带喊:“你们才只见了人家一回,你们凭什么就都这样说?是你们了解得人家多?还是我了解得人家多?”刘光裕的妈也说:“过日子,踏实最要紧。花红柳绿有几时?知冷知热才长远。你看看人家你大哥和大嫂,多和美的一对……”
  刘茹香怪异地看了刘光裕一眼,小声嗫嚅:“没有爱情的婚姻,和两个同性人结伴过日子差不多,有什么好羡慕的?”她是在影射刘光裕和他媳妇九英的婚姻属于父母包办,看起来梁鸿孟光,举案齐眉,郎有情妾有意,实则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日子过得按部就班,清汤寡水,没有一点儿激情波浪,学识水平和思想素养都远不在一条水平线上,怎么能谈得上和美二字呢?凑合着过日子罢了。
  有这种想法也不能怨刘茹香,大家都是打年轻过来的。年轻人对于情感和婚姻的幻想,永远高于现实;年轻人追求得永远是那种寥若晨星的异数。其实,不妨问问过来人,在这个人世间,白头偕老的夫妻比比皆是,心心相印的神仙眷侣能有几何?否则,那首港台歌曲“只羡鸳鸯不羡仙”,何以会引发那么多人的共鸣呢?
  但是,年轻冲动的刘茹香,那时正处于对爱情的狂热之中,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阻和忠告,带着飞蛾扑火一般的牺牲精神,义无反顾地扑向了她心中的爱情,甚至不惜为此和家里大人翻了脸,到底还是嫁给了那个全家都不看好的白脸人。
  后来事态的发展,不幸被爷爷和父亲言中了。
  结婚才三五年的光景,随着形势的发展,一些带有封资修嫌疑的剧目就停演了。新上马的新剧目中的女主角,大都是那种战天斗地的女英雄,再也见不到那种拉儿拽女悲悲切切就知道告状的懦弱形象了。刘茹香也就失去了主演的机会,大多时间都在为新剧目的主角们整理服装。这种情形下,刘茹香的丈夫就变心了。
  说到底,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有形有款,实际却是个绣花枕头,并没有多少才气和能力,在剧团多少年也并没有能够站得住脚的作品。他虽然每天都是长风衣加大眼镜,外加戴金表,还梳着长长的显得很有分度的头发,装扮得确实人五人六的,实际上肚子里全是咬碎了的炸醤面,根本没有多少硬通货。这个人在剧团里最喜爱干的事情,就是围着当红的女主角儿又捧又转,基本上算是个吃软饭的陪衫人。刘茹香这个女主角儿不红了,他就转而捧其他的女主角去了。
  刘茹香有时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这个“陈世美”自行车后面载着年轻的女演员,一路欢声笑语潇洒而去,既不能叫又不能喊。事业和爱情接连失败的双重打击,让她连哭都哭不出眼泪来,只感到热烘烘的一股酸水在胃里翻腾,但为了顾及自家脸面,还是强颜欢笑的忍着。
  到了忍无可忍,觉得无论如何都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刘茹香便会也骑上一辆自行车,尾随着人家急急而去。其实,她并没有想清楚自己追上去到底是要干什么。有回,她只顾看着前面不停远去的影子,猫下腰猛蹬车往前追去,结果撞到了对面开来的一辆手扶拖拉机上。幸亏这辆手扶拖拉机的车速并不快,但也把刘茹香膝盖上磕得血肉模糊。
  有了这样的一次教训,她就不敢再这样疯魔一样地去追了,变成干脆闭起眼睛来假装看不见。然而,就是这样万般委曲地忍耐着吧,婚姻也还是维持不下去了,首先提出离婚来的竟然还是那个“陈世美”。
  刘茹香在毫无反击能力的时候,只剩下跑回娘家来哭诉:“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无情无义啊?他要么就不回家,要么回来了也是跟我吵架,甚至对我说:和那个女的待在一起一个小时,比和我待在一起过了几年都有滋味……想当年,他在追求我的时候,总是早早就推着自行车等在宿舍门口,还总不忘买上一包花生瓜子,然后带着我去看电影……”
  这个时候,老刘医生已经带着他的预言谢世了。刘茹香的父母,全都苦着脸不说话,默默地低着头吃饭。刘光裕只好开口劝说:“既然这样,强扭的瓜不甜,那就答应离婚算了,好在现在还没有孩子……”刘菇香一摔筷子站起来:“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我好歹也是个拿过全省汇演三等奖的名角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甩了?让我以后咋还有脸再出去见人?”刘光裕笑道:“这就不能出去见人了?缺德的是他又不是你,为什么要没脸见人呢?再说了,他又不是哪朝哪代的皇太子,你难道还想等着他有继承皇位登基,然后封你为皇后的那一天?”
  刘茹香就搭拉下脖子闭着眼睛说:“哎呀,大哥!人家这儿正痛苦着呢,你倒忍心来取笑我……”说着一弯腰,“哎哟!肚子疼……”刘光裕就笑:“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演戏?装得可有点儿不太像呀。”刘茹香却皱着眉头弯着腰说:“不是装……是真疼……”刘光裕的妈就说:“别是气钻了筋了吧?”刘茹香就忍着疼发笑:“我妈也学着说医生的话了,只是有点儿半瓶子醋……气怎么会钻到筋里去呢?亏你还是医生的儿媳妇医生的老婆又是医生的妈,咋能说出这样让人发笑的话来?”
  一直不曾吱声的大刘医生插了话:“哎,你妈说得虽然不是医家的行话,却是致病的一个大道理。用医家的话说,这叫气滞血瘀。瘀在哪里了,哪里就会发生拥堵,久堵不通,则为痈肿……”
  这是七十年代中期,艾克斯光拍照等医学技术才刚刚在国内的城市中推行,并不被普通人认识,刘家也自认为是医生之家,谁也没有把刘茹香的疼痛当作大病来对待。直到又过了两三年,刘茹香说她的左侧乳房旁摸到了乒乓球大小的硬块,而且这硬块还在快速地往大长。全家人这才慌忙敦促刘茹香前往医院。检查的结果,确诊为乳腺癌,幸而还未扩散,但手术的结果是将整个左乳房全部端掉了。
  这个时候,“陈世美”的离婚要求更加迫切了,到了近乎以死要挟的地步。好几年拖着不办离婚手续的刘茹香,这时也对这桩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失去了兴趣,精力完全集中到保命上来,再也不愿意见到这个让她寒心伤气的男人,便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离婚后的刘茹香,较长时间地和刘光裕的父亲母亲住在一起,专门调养身体。
  这之后,如何维持刘茹香术后生命的延续,成了刘光裕和他父亲经常探讨的话题。
  刘茹香经历了这场手术之后,为了防止癌细胞继续生长和扩散,每个月都要去医院进行一次化疗,静脉注射一种红色的不知名的液体,据说这种东西是将好细胞和癌细胞一并杀死了,而且这种治疗持续了半年之久。
  这半年时间,让原本珠圆玉润的刘茹香变得形销骨立,衣服在身上空荡荡地晃着,头上的头发全掉光了,裹了一块浅蓝色的丝绸巾,眉毛和眼睫毛也没有了,每天用眉笔画上两条细细的假眉,竟然还有心思给毫无血色的嘴唇涂点儿丹蔻。
  这种时候,全家人都奉献出了极大的亲情和爱心。大刘医生和小刘医生为了帮助她尽快恢复,日日熬药前都在商量调整药方;嫂子九英每餐饭前都要寻问她想吃点儿什么。刘茹香的妈呢,使出了通常老太太的看家本领,一到农历的初一十五,就在如来佛祖的铜像前烘香礼拜,长跪不起,嘴里长时间的嘟嘟囔囔:“我佛慈悲,救苦救难……”
  有天,刘光裕那个在县城里上中学的儿子长青回来过礼拜天,正碰上刘光裕的妈在那儿闭目祷告,就笑嘻嘻地坐到了他奶奶的身旁,伏在他奶奶耳朵边说:“奶奶,你说佛有那么傻吗?”刘光裕的妈猛不防一愣,停下祷告睁开眼睛看着长青问:“你说啥?”
  长青装得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是问你,佛,真有那么傻吗?”刘光裕的妈赶忙说:“小孩子,不许胡说!”长青睁大眼睛说:“这怎么能是胡说呢?噢,有了好吃的好喝的,都是人家你们的,有了什么好事也是你们的。可你们一有了倒霉的事痛苦的事,就来找如来佛祖了,点炷香冒点儿烟,就想哄着如来佛祖保佑你们这保佑你们那,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呀?对不对?换了我是如来佛祖,我也不干哪!凭什么好事就都是你们的?倒运的事就都该让我管着哪?”
  几句话,把刘光裕的妈说得只是笑却笑不出声来,用手指点着长青,半天才说:“要不哪能叫是佛哪?要不怎么大家都供佛而不供你呢?”说着回过味儿来,指点着长青作手势假打,“我说你这个狗小子,上学学了点文化来,敢情是用来对付你奶奶的?”
  大刘医生在屋里听见了,笑哈哈地掀开竹簾子踱出门来,望着长青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一代更比一代强啊,这话不假。看来,我们刘家后继要有人了,咹,后继有人了咹!”哪知长青一挺身站起来:“我可不学医。每天面对着些愁眉苦脸的病人,自己又怎么能快乐得了?说不定哪天呀,自己也得有了心理疾病!”
  大刘医生说:“救天下苍生的事业,怎么好说快乐不快乐?”长青低着头顶嘴:“我可没那么伟大!三辈人当医生,还没当够呀?”大刘医生便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大约世人的情形都差不多,孙子永远比儿子更敢拂逆上辈人的意愿,刘光裕就从来不敢这么做。多少年了,他在爷爷和父亲面前,一直都在委曲求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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