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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医家憾事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8-20 09:44:22      字数:4994

  到了这时,马儿夫妇才恳求刘光裕为马儿扎针治疗。刘光裕为难地说:“这下无论如何都是晚了,半年前如果肯听我的话扎针,说不定还多少有点儿希望……”刘光裕说这话,实在没有半点儿躲避推诿的意思。医生也不是万能的,他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面对病情不屈不挠的,倒是年近八十岁梁步隆。
  他现在似乎是把每一天都当作了生命的最后一天,有时甚至是不舍昼夜,只争朝夕地加以使用。刘光裕每次晚饭后来为他做穴位按摩的时候,见到他总是在昏黄的灯光下伏案书写,一笔一划都力求横平竖直,格外认真,简直和在钢板蜡纸上刻写那样差不多费力。屋子里也往往烟雾弥漫缭绕,桌上的烟灰缸里躺着横七竖八的烟蒂。梁步隆抽烟抽得很厉害,过去简直可以说是一支接着一支,仿佛是怕火种熄灭之后还得再去钻木取火一样,那怕别人把抽烟的坏处说得有如图财害命,梁步隆也决不肯舍弃这桩嗜好。
  自从检查出肺癌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在老伴的监督下,他不得已地抽得少了,由原来的每天两三盒减为一盒,有时实在忍不住时,会将一枝未燃着的烟横夹在鼻子与上唇之间闻味儿解馋。这种时候,老伴就嗔怪地笑看着他,为他送过来一块奶糖,顺势抽走了他鼻尖下的烟卷。
  每逢刘光裕一来,梁步隆就脱去上衣,光着有些老迈的身板,由着刘光裕在他的中府穴、云门穴上按摩,又在他的风门穴、太渊穴、膈俞等穴位处扎上长长短短的银针。刘光裕知道他是个不听话的人,只好向梁步隆的老伴一遍一遍地叮嘱一些熬药服药的要领,并叮嘱梁步隆一定要认真按时服药。
  梁步隆不得已在他的学生面前袒胸露背,有点儿不太习惯,也许是还想维护他的师道尊严,有时不由得抓着什么东西就往自己身上遮盖,但他依然谈风强健,还很坦然地说:“想想我们最初创办学校来的那四个人,哪个人不是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关口上呢?就说那个范淑贞吧,她的年龄和刘培刚差不多吧?可她八年前就已经走到奈何桥那边去了。我估计呀,她儿子曾福那种仕途上的大起大落,就把她惊吓的不轻。听说她得的是心脏病,是吧?”
  得到刘光裕的肯定后,梁步隆又说:“哎,这就对了。任襄武这老东西呢,竟然得了脑血栓。我前几天去看他的时候,他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嘴角还流着哈拉子。哈哈,他终究还是不如我!难怪他一辈子都得听我吆喝。倒是那个疯魔刘培刚,听说折腾得还是很欢势。看起来呀,张兆年拉他出去是对的。不然,他那种人,非憋出病来不可。不过,我听说他大冬天穿着秋衣秋裤练疾走?真是为了活命都不要命了。光裕,你见了他的面,告诉他一声,让他悠着点!就说是我说的……”
  刘光裕就笑了:“就你们这几个人,哪个是肯听别人劝的?”梁步隆拍拍自己的额头也笑了:“那倒也是。要不是都是有一股子臭脾气,咋能合伙干成事呢?古人说得好啊:三个臭裨将,赛过诸葛亮嘛。”
  有一天,等刘光裕为他把身上的针全起了,梁步隆自己穿好衣服站起来,突然大声说:“光裕,我呀,我得立一份特殊的遗嘱。你给我记好了。这份遗嘱,包括以下两部分内容:其一,我的人死观。俗话说,视死如归。别小看这句话,它蕴含着深刻的佛学精义与科学道理。所以我死以后,不要惊动远方的那些学生来为我送葬。毕竟,我的头上还有顶右派帽子,不好因此连累到年轻人的前程。你们跟前的几个,来帮助老太婆办理一下后事即可。其二,我的丧葬观。其为人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按照乡俗,入土为安。但是,不允许有人在我的灵前哭哭啼啼,包括老太婆你。”
  梁步隆的老伴在一旁搭话:“我不哭!我哈哈大笑,行了吧?人家你是要上天堂去,我要哭得把你掉下,来可怎么办呢?”这一说,说得梁步隆也忍不住笑了,但他马上又严肃起来,接上中断了的话题:“更不允许有人在我的灵前烘香烧纸磕头,搞封建迷信的那一套。如果有人违反了我的遗嘱,即是对我人格的最大不尊重。另外,我死后不必通知思海,等他什么时候有了自由身,到我的坟头上来看一眼,就行了。”
  刘光裕不明白地看着这位倔强的老头子:“不通知别人可以,不通知思海大哥,这合适吗?”梁步隆偏着头挥挥手,声音果决地说:“就照我说的办。”
  每逢到了星期六的这天,张兆年也会从城里骑车赶来,与他的恩师共度这剩余为数不多的时日。这种时候,梁步隆仿佛是一位主管教育的上级领导,会和张兆年探讨一些教育中的弊端。他还引用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的话,来告诫张兆年:“记住,‘学校者,王政之本也’。学校的功能就是培养人才。好多人知道这句话,却不太明了其中的含义。为什么说学校是王政之本呀?因为‘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学校’。少年强则中国强,这句话喊了多少年了?可光喊,哪儿成啊?得有具体的实施办法是不是?所以,我们搞教育工作的人,尤其要身体力行。”
  张兆年有时在本子上快速地记录着,但细心的刘光裕发现,那是张兆年为了掩饰不让梁步隆看到他泪湿的眼睛。张兆年不知如何去和这位八十岁的晚期癌症老人对话。安慰他?他不需要,他比谁都坚强。鼓励他?他更不需要,他一辈子都在鼓励别人,即使是在这种生命的最后时刻。
  张兆年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潜意识里已把一直关爱自己的梁步隆当作了父亲。他一往深情地看着梁步隆,心里有句话在说:“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写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话,也就是梁先生你的写照吧?”
  梁步隆病重躺倒的时候,刘培刚专程跑回来看望,鸟里鸟气地坐在梁步隆的身边,拉住梁步隆的手打哈哈:“我说,走上奈何桥的时候,别光顾着自己往前走,好歹停下来,等一等,等把这几个老家伙都等齐了,再一块儿往前走。记住了没有?”
  梁步隆的老伴,照着刘培刚的肩头上拍了一掌:“胡说!这种事儿咋也敢胡说八道的?也不讲究个忌讳!”梁步隆也少气无力地说:“你是个喝过洋墨水的人,居然还相信有那么个奈何桥?笑话!”刘培刚说:“我对我不懂的一切东西,都不持否定态度。生亦有限,而知亦无涯……再说了,我这不是担心你一个人去那边办学有困难么?还想继续给你去打下手么?”梁步隆就威严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然后,两个人就击掌大笑了。
  我们经常听到这样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这句话出自秦末起义首领陈胜之嘴,借用的典故,则是出自两千多年前那个庄子的名篇《逍遥遊》。
  《逍遥遊》中写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北方的大海里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作鲲。鲲的体积,真不知大到几千里;变化成为鸟,它的名字就叫作鹏。鹏的脊背,真不知长到几千里;当它奋而起飞的时候,那张开的双翅就像是天边的云。这只鹏鸟随着海上汹涌的波涛迁徙到南方的大海,翅膀拍打水面击起三千里的波涛,乘着海面上急骤的狂风盘旋而上,直达九万里高空,去一次南海需要长达六个月的时间……寒蝉和小灰雀讥笑它说:我们从地面急速起飞,碰着榆树和檀树的枝杈,还常常要飞不过去而落到地面上。它有什么必要飞九万里高空去南海呢?!”
  也是,燕雀心中,怎能知道有个遥远的南海呢?
  梁步隆的心中倒是装着个“南海”的。不过,此时的他,确实已经飞不动了。
  刘光裕的精心料理,只是为梁步隆延长了几个月的时光,并没有能够挽留住他的生命。梁步隆再不服输,也还是斗不过病魔对他的肆意袭击,他终于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临终的那几日,他每晚都从剧烈的疼痛中醒来,满头的冷汗,喉咙里不停地吭哧着。梁步隆的老伴细心地给他擦着头上的汗,问他:“老头子,你疼得厉害吧?”梁步隆说:“嗯。”老太婆说:“那你就叫喊两声吧。”梁步隆含糊不清地说:“那……那多……不好意思……”
  老婆子抹着自己的眼泪说:“你呀!你要强了一辈子,如今都病成这样了,咱就软弱一下,叫唤两声,行不行?这不丢什么人……”梁步隆就扯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
  临终的那一天晚上,老婆子朦胧中感觉梁步隆在不停地翻滚,就拍拍他:“老头子,你又疼得厉害了是不是?喝口水吧?”梁步隆喘着气说:“不用……你,你就给我讲个故事吧。”老婆子说:“我哪儿会讲什么故事呀?我只会念哄小孩儿睡觉的念歌子……”梁步隆就说:“那也行。”老婆子就轻轻拍着他的臂膀念道:“铁岭铁岭畔畔,老爷驾过南山,南山马,马驻头……”梁步隆说:“这个不好……”老婆子说:“这个不好啊?那咱就重念一个:后天爷,明亮亮,捣柞婆婆推碾碾;猴儿吃了你大娘,留下你嫂嫂,格挤格扭烧火烧……”
  梁步隆突然说:“你还别说,你这一说,我倒真的想吃个火烧了。”老婆子高兴地说:“你想吃火烧了?好事啊!那你等着,我这就给你烧去。”说着,就赶忙起身穿衣下炕,一边还问,“你是想吃葱花火烧呀,还是想吃红糖火烧呀?”梁步隆含糊不清地回答:“红糖……”
  可是,等老婆子急急忙忙将烧好的红糖火烧端在梁步隆的面前时,梁步隆已经唤不醒了,冰凉的肢体上尚残存有滑腻的津液。
  梁步隆的老婆将那个红糖火烧塞在梁步隆已经僵硬的手掌中,打坐在他的面前双泪长流:“你不让我哭哭啼啼……那我问你,流泪算不算哭啊?我从十六岁就嫁给了你,到如今已经是六十个年头了。从来都是,你说啥就是啥……可你,咋地就能忍心把我扔下,管你自己先走了呢?你咋地就不肯和我再相跟一程子路了呢?”
  可是,梁步隆不再理她,终于还是永远地走了。
  三个多月后,那个比梁步隆年轻了七八岁的刘培刚也走了,竟然一语成谶;又过了三个多月,早已躺在炕上要人伺候的任襄武也走了。他们三个真像是相约好了,又一起到什么地方办他们的学校去了。
  在他们的身后,在他们创办起来的这座学校里,铃声清亮,书声琅琅,青春活泼的身影跳来跳去,给这座古老的乡村带来一股有如响泉般的清韵,让这座乡村产生着一种有别于其它村庄的文化气息。
  这所学校打从成立到一九八零年,在连续近四十年的时光里,已经向祖国各地输送出了近千名形形色色的人才。
  但是,后来的人们,已经不认识他们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有道是,青山常在绿水长流。用生命热血和才华意志濡养过中华大地的精英圣贤,又何能一一计数!有句古话说:“十围之木持千钧之顶,五寸之键制开阖之门”。各路英才各放异彩。
  唐朝诗人王勃,在他的《滕王阁序》中这样赞美人才:“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藩之塌”。古往今来,形形色色的圣贤精英,无论他们建立了怎样的功业,他们都是装点我们中华大地的绿水青山。一幅壮丽山河图,不正是由无数形形色色的绿水青山组成的吗?
  那个写过《史记》的司马迁,就曾经这样热血膨湃地赞美过孔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司马迁的意思是说:孔子的品行才学,像高山一样让人仰视,而且让人不由得要按照他的举止来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虽然我们不能达到那种高度,但心里是无时不刻地在向往着呀。
  我们和司马公,相隔了两千多年,但颇有同感。我虽然只是一个老朽了的无用之人,作用也只剩下了絮絮叨叨顾盼后辈,但这丝毫也挡不住我见贤思齐,景行行止啊。
  灵魂历来有高贵和卑贱之分,有一些灵魂会让人鄙视,但有一些灵魂却永远让人仰望。
  依照佛家的理论,高贵的灵魂,理应去往西天净土。可是,真会有那么个地方吗?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有亲眼见到过的东西,无论别人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总还是让人觉得迷惑啊。在这个不知由谁主宰的世界上,我们每一个人,不管贤陋痴愚,其实都是身不由己的血肉之躯,谁也没有与宇宙抗衡的能量,终究都要归于尘土,连如来佛祖都要进行那种死去活来的涅槃。
  可眼见的现象是,虽然寺庙和佛像占据了好多名山大川,求神拜佛的人们依然络绎不绝,但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随着时代车轮的滚滚向前,那个坚定不移地迷信佛的时代,其实早已经过去了。
  现代人在谈论佛教时,已经把它当作了一门科学,放在了与科学、儒学、老庄、医学等等学科相同的地位上,从另外的角度去研究去探讨,也不过是使纷繁的人世更加丰富而已。
  我曾经参加过一个讲座。讲学的专家学者认为:儒学、佛学、科学、医学,好比是从不同侧面攀登山峰的人;等他们在峰顶相会的那一日,也就是真正揭示宇宙奥秘的时候。
  这话,我当时听得似懂非懂,甚至还产生了一种疑问:如果永远爬不到顶峰呢?因为我们已经艰难地攀爬了几千年,今天尚在山底徘徊!
  所以,我并没有那种乐观。
  况且,地球还有几生之劫之说!宇宙变化无穷,生命其实无常。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会先到来。
  我们,绕得过去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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