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医家憾事

　　梁步隆不回答刘光裕和老伴的话，还在自管自地说下去：“他那像是我的儿子？他才五十多岁的人，信什么不好？偏偏要信佛！我也不是说信佛就不好，但佛教主张人生虚无，毕竟是一种太过悲观的宗教吧？世人实在不应该太过入迷。如果认为什么都虚无了，看什么都是空的了，那人生还有什么呀？社会还怎么前进呀？不过呢，事情往往有它的两面性。这对于那些入世太深的人，对于那些贪嗔痴怨过剩的人，佛教也许倒算得上是一付很好的清醒剂。”
　　刘光裕还是看着梁步隆，坚持说:“我总觉得吧，不通知思海大哥不合适……”
　　梁步隆仍旧不回答，仰起脸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回过头去看着墙上贴着的毛主席像，才放慢语气对刘光裕说：“光裕呀，上天对我已经不薄，不仅让我赶上了新中国，还让我活到了八十岁。那个被人供在莲花台上的如来佛祖，他不过也才活了八十岁嘛。我自思，我还做过一些对人民有益的事情。是，我如今头上是戴了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可是，这能怨毛主席吗？不能！这能怨王治国吗？也不能！在我的心目中，毛主席永远是举世无双的人民领袖，是他带领劳苦大众建立了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彻底改变了中华民族被外国列强欺辱奴役的地位，让中华民族真正屹立于世界名族之林。对吧？也正是因为在毛主席的领导下，新中国的工业从无到有，建起了十万家大大小小的国有企业；农业呢，短短十几年间兴修了近八万座水利设施；妇女的解放，教育的普及，等等这一切吧，可算得上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纵观中国历史上，哪朝哪代有过这样伟大的气魄啊？你再看看那个王治国，一个旧社会穷得讨饭靠给人扛长工过日子的人，硬是被共产党培养教育成了一个带领群众战天斗地的英雄。这样一个人，你能仅仅因为他伤害过你，就抹煞了他带领全村百姓兴修水利高灌站，让亩产百十来斤的土地达到了二三百斤的功劳吗？而且，他在特殊时期为救全村老百姓的命，不惜以身去触犯法律……他这样大公无私身先士卒的农村基层干部，才是真正难得的呀！一个村庄有这样一位领导人，这是全村人的福分。至于我个人，历史的车轮嘛，总是要碾碎一些……”
　　梁步隆的老伴挪动着一双小脚走过来，掐去了梁步隆手中的香烟说：“有病的人了，就少抽点儿这个吧。”这老太婆一辈子温声慢语，尽管年龄比梁步隆小，却像个老大姐一样照拂着梁步隆生活起居，无论他是得意还是失意，关爱之情一如既往。大约我们都是这样，有些时候对别人的一些小恩小惠感激不尽，却对身边亲人一辈子的无私付出，视而不见，习以为常。
　　梁步隆顺从地让她掐去了手中的烟卷而毫不反抗，只是接着说：“这些年来，我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假如历史重来一遍，我估计我们几个人，依然还是会扮演原来的角色。为什么呢？性格使然嘛。王治国也好，我也好，刘培刚也好，刘钟也好，我们这几个人，哪一个是肯无原则地屈服于他人的人呢？在这一点上，也许任襄武这个老东西说的还是有那么点儿道理的：骄傲!骄傲这东西是会害死人的。仔细想想我们这几个人，又有哪个是不骄傲的？骄傲的人和骄傲的人，碰到一块儿了，又赶上了政治风暴……”
　　梁步隆停顿了片刻，突然话锋一转：“但是呢，人无傲骨不立，人有傲气又不好，这就是矛盾呀。所以呀，这也是我不想让思海回来的原因之一。我们俩到了一起，谁也看不懂谁，还不又得吵的一塌糊涂？反而会伤了感情。最起码，我们的人生观就不同嘛。不过，我确实是搞不懂他呀。他一个留过洋的人，怎么就会痴迷上了佛教呢？而且还被迷得五眉三道的。他给我写回来的信中，通篇说的都是些四大皆空的玩艺儿，还劝告我也多看看这种书。我看人家那些得道的高僧，也没有像他那样煞有介事神乎其神。所以呀，他要回来了，不但不是回来为我尽孝，反而就成了我的催命鬼了。”
　　梁步隆这个人，大的方面似乎都好，刚直不阿，洁身自好，奉公克己，还经常彰显出一种为民族为国家铁肩担道义的大无畏精神。可给人的感觉永远是高高在上，甚至有点儿不近人情，连对自己的儿子都是这样。要不，我咋能说他是可敬而不可亲呢？
　　刘光裕听着听着，眼眶却不知不觉得湿润了。他是由衷地被眼前这个八十岁且已经病体垂危的老人给感动了。刘光裕心想：这就叫做不怨天不尤人吧？创建了如此事业而又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依然能够站在一定的高度剖析自己，客观公正地分析局势，从而肯定他人。古往今来的所谓圣贤，莫不都是如此这般的吧？
　　以往也曾见到过一些人，因为自己受到不公正待遇而变得愤世嫉俗，从而谩骂社会谩骂政府，却从来不肯检视一下自身，只知一味地怨天尤人。这两厢里一对比，人与人的思想境界和修养情操，高低上下立马分明。
　　但是，刘光裕对梁步隆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病况的想法，还是实在不能理解。
　　刘光裕其实不知道，身处千里之外的梁步隆的儿子梁思海，头上也顶着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而且正在北京西郊的一个农场接受劳动与思想改造呢。当年被划为右派的人多达五十万，但父子俩双双成了右派的，还是很稀少的吧？
　　然而，和梁步隆的情况不同，梁思海被划为右派实属是咎由自取。
　　一解放，梁思海就跟着他那个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建立了功勋的叔叔去到了北京，随着叔叔脱掉军装走到了外交战线上，梁思海也走进外国语学院进行深造，毕业后自然而然地被作为稀缺人才分配在了外交战线上。
　　按说，有这样大展才志的地方，理应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才是，何况国家正在百废待举之时，巴不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呢。但是，梁思海这个人属于少年得志，思想活跃，交游广泛，不知道怎么就交往上了一群海外归来的专门从事职业革命的朋友；并在他们的邀请下加入了一种组织，公开撰写文章发行刊物鼓吹西方的民主和自由思想，抨击刚刚成立的新中国制度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的一些社会现象。
　　想想吧，新中国的江山是万千烈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所有活着的每一个中国人，没有权利不珍惜她。再说，什么样的政权是一点儿弊端也没有的呢？为什么偏偏要对着新生的无产阶级政权说三道四惑乱人心呢？居心何在呀？在这种万众一心排除万难巩固政权集中精力搞建设的时候，你不说全身心地拥戴和维护新政权，不好好在国家提供给你的阵地上积极发挥应该发挥的作用，反而像只讨厌的蒼蝇一样，专门挑一些不如意的地方下蛆，有时还起到了敌人都起不到的破坏作用。那么，蝇拍子下来的时候，不打你还能打谁？
　　所以，梁思海被划为右派的时间，实则比梁步隆还要早；更因为梁思海所处的工作环境不同，受到的处罚也比梁步隆要重得多。不过，由于离得太远了，当年村里的人大都不知道，但梁步隆是知道的。这是梁步隆不想让儿子回来的另一个原因。
　　梁步隆和梁思海虽说是父子，同样遭受到了某种程度的打击，但梁步隆和梁思海的表现却截然不同。梁步隆遭到打击之后首先检典自身，不埋怨客观原因，更不颓废自身，仍然力尽所能地继续发光发热。梁思海则把这一切都归结为社会的不正常，甚至归结为同事之间的竞争倾轧，从年轻气盛而一变成为万念俱灰。
　　人的思想一旦偏激了，就必然会找寻另外解脱的方法。找来找去，梁思海找上了佛家的出世思想，更进一步迷恋上了佛教。
　　梁思海的人生轨迹，倒很符合一般文人的生活轨迹。他们得意时满嘴的儒家治世理念，甚至崇洋迷外；失意时转向佛教聊以自慰，并时不时地吟诵两句老子或庄子语录，借以舒怀。其实，他们真是曲解了佛教，更曲解了老子和庄子。佛家的苦海慈航中包括着宇宙大观，老子的无为而治中包含着有所为有所不为，庄子的汪洋恣肆中包含着鲲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与他们的这种无所作为的消极退避，哪里有一点儿的共同之处呢？
　　不过，我这里想说的是，梁思海是一个远在天边的人物，今生并不曾与我谋面，他长成啥样我也不知道；他如何得意风光过，失意了又是什么模样，我也一概不知道。想来，也不外乎就是得意忘形和失意忘形两种情形吧？还能有什么新花样呢？何况，连他的老子梁步隆都不愿意谈论他，那咱就更不用在他身上花费笔墨了。世上千奇百怪的人多了去了，哪能一个个都知道的那么详细呢？
　　现在要说的是，梁步隆的病情已经确定了。既然血肉之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癌细胞对于肌体的吞噬，也就只能抱着与癌细胞和平共处的态度了。但没奈何的是，你想与疾病和平共处时，疾病还不愿意和你和平共处呢！又加上梁步隆自己根本就不把它当回事儿，说起自己的病来显得云淡风清，倒是听到张兆年将他写好的“解字”在学校专门设立为一门附加课业后，大受鼔舞，仿佛焕发了青春，每日里更加奋笔不止。
　　刘光裕眼看着干着急，任何劝阻都不发生效用。面对这样一个已近八十岁的顽固老人，自己确实也回天无术。他只能经常过来，用自己所掌握的一切知识，为梁步隆作些缓解病情的穴位按摩和中药调理了。他怀着对梁步隆的一腔崇敬，竭尽自己所能，延长一日是一日吧。
　　倒是那个“半颗德脑”马儿，这回的事儿闹大了。原因是马儿的老岳父前几天突然睡着觉就睡死了，死前没有一点儿征兆，临睡前还吃下了两大张饹饼，但第二天早上却怎么也叫不醒了。
　　马儿的老婆是个独生女儿，马儿的丈母娘前几年已经去世，这回老岳父再一去世，马儿老婆的那些本家叔伯弟兄便抢着出来要为马儿的岳父拉“灵车”，以便埋葬完马儿的岳父后，好继承马儿岳父的那两间房屋。
　　这是农村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出嫁的女儿不能享受娘家的房产，所以没有儿子的人家就成了“绝户”。本家近支近脉的男姓亲戚，充当孝子拉一次灵车，便能挣到死者的房屋。这种不仁道的规矩不知起于何时，但确实是施行了好多年代了。
　　然而，马儿的老婆偏不是那种可以随意让别人捏圆捏扁的女人，她的利害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十多年前，她刚嫁给了马儿的时候，马儿的妈想抖一抖婆婆的威风，到了做午饭时故意不回家，专门坐在村中的十字路口和人叽呱显摆。
　　可惜，这种得意只连续了两天，第三天中午就被马儿的媳妇撵到十字路口，指着她的鼻子吵骂，而且骂得非常有色彩：“马裤二裳眼眼孩(鞋)，坐到十字路口当招待……”当招待可不是什么好词儿，而是暗指风尘女子站街拉客，臊得马儿的妈受不了啦，直接跑到亲家母面前去告状。
　　哪晓得，亲家母根本也没给她好脸色，而且说出来的话更加花花。马儿的丈母娘像戏弄傻瓜一样戏弄马儿的妈，坐在暖炕头上，一边吸着长长的旱烟袋，一边斜瞟着气急败坏的马儿妈，带着几分得意几分嘲笑的口气说：“谁让你生下那丢丢噹，遍街野巷气他娘；你看我养下这一道缝，坐在炕上就抖威风。”农村么，这点儿花麻调嘴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只是，马儿的妈从此就彻底败在了这娘儿俩的嘴下，再也不敢有任何当婆婆的威风使出来了。马儿的爹却是不住口地夸奖：“好！有个肉攮子的儿子了，就不能再有个肉攮子的媳妇。有了这样一只‘把家虎’，我看有谁还再敢欺负我们这个家了？”得意之情居然溢于言表。
　　话说到了马儿岳父出灵的这天，唢呐声才刚刚响起，前来吊孝的亲戚们才刚刚走进灵棚，马儿的媳妇就让戴了麻冠穿了孝袍的马儿，直挺挺地仰天躺在了马儿岳父的棺材盖上。马儿除了打扑克这一个嗜好不能丢掉之外，其它的一切全听媳妇指挥，媳妇说东是东说西是西，从没有不同意见。
　　穿着全身重孝的马儿媳妇，则双手叉腰站在棺材前面，对前来准备“拉灵车”的两个本家兄弟说：“今天，你们谁要是准备当这个拉‘御车’的孝子，就把马儿也一起拉出去埋了吧。你们要是没这个本事呢，就趁早滚你们的蛋！我这儿缺的是帮忙办事的人手，不缺那些抢便宜来的王八龟孙子！”说完，就双手拍打着棺材大放悲声，“爹呀！你要是有灵，你倒坐起来看看，看看你闺女是咋地受你家的这些侄儿男女的欺负来……”
　　马儿夫妻俩儿，一个直挺挺地躺在棺材盖儿上，一个连哭带骂地撒泼说受人欺负，众目睽睽之下，谁还敢再贪这宗不名誉的便宜？那两个原本心里抱着一盆欲火来的本家弟兄，这会儿像被人兜头浇上了凉水，只好缩头缩脑地溜走了。
　　马儿媳妇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打赢了她的遗产保卫战。还得到不少人的夸奖。
　　唯一引起别人议论的事情是，马儿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而且呈加速度发展趋势，才过去了三五个月光景，就渐渐到了抬不起胳膊迈不动腿的地步。这一来，那些不知道原由的人就乱言乱语开了。有的说：“真是个半颗德脑，他媳妇让他睡棺材盖，他就真睡棺材盖儿呀？咋那么没脑子呢？”有的说：“莫不是睡棺材盖儿睡坏了吧？那死人身上可是有邪气的。”有的说：“死人的棺材上，也是能随便睡的？这下遭报应了吧？”还有的说：“神鬼的事，说不清道不明，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还有的说：“也就是那个半颗德脑马儿吧，要換成是别人，说什么也不肯躺刭棺材盖儿上去的。”
　　马儿也一天不如一天地皮包骨头起来，手连自己的头上都举不到了，走路需要两个人架着，像个坏了腿的布娃娃一样立不起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