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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医家憾事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8-15 14:48:10      字数:5018

  说到这里,梁步隆哈哈一笑:“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杜撰了。其实,苍颉这个人,本来就是黄帝时的史官,他是奉了黄帝之命来造字,原因是,那时的结绳记事和画道记事等办法,都已经远远跟不上生产力的发展需求,是为形势所迫的一件事。不过,古人的智慧那真是不可想象呀。仓颉就是通过观测日月星辰以及飞鸟爬虫等万事万物所具有的特征,画出图形,进而创造出了象形文字。”
  张兆年说:“是呀,仓颉造字,对中华民族文明的有序传承,立下了不朽的功绩。”梁步隆连连点头:“太对了。尤其是对戏剧发展,更是莫大的促进。设想一下,如果没有文字,戏剧的发展如何进行?更不能想象,还会有后来的百花齐放,门派缤纷。这都是建立在先有文字的基础上的。你们再看看汉字后来的六种造字法: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其实,其它五种文字,全是在象形的基础上演化出来的……”
  梁步隆说着,郑重地从炕桌上拿起他正在进行的课业来给他们看。
  原来,他正在进行一项繁杂而艰巨的工程,那就是对繁体汉字逐个进行注解。
  张兆年翻动着两大本厚厚的毛边纸本,有些不解地问:“梁先生,如今学校里推行的全是简体字,你如此费力地做这些事,还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吗?”
  梁步隆却说:“简化汉字,确实为认知与书写提供了方便,但弊端是丢掉了汉字原有的含意。我们当年念私塾的时候,首先要学的就是汉字的形、音、体、意。只有了解了这些最基本的东西,才能很好地理解汉语言的特殊之处。”他看见张兆年张嘴要说话,立马果断地一挥手,截住了张兆年的话头,顺着自己的思绪接着说:“是,我听说一些大图书馆里有《说文解字》这部书,但这并不是寻常人所能见得到的,更不是咱乡村里的孩子们可以见到的。”
  张兆言用手指敲敲两个八开大的毛边厚纸本子,又掂了掂纸本子沉甸甸的份量,感叹地说:“可这项工作也实在是太繁重了,一个人承担这么大的工作量,乡村里又没有得用的参考书,你又没有个助手,这无疑就是在呕心沥血。你这么大岁数的人……”
  梁步隆对张兆年的话颇不以为然,明确地竖起两根手指头说:“两条:第一条,有人说,学海无涯苦作舟。这话我不认同。应该改为,学海无涯乐作舟。不管做任何事情,你只有感到快乐了,才能产生进行下去的冲动,是不是?我敢说,所有爱读书写字的人,大概都会有这个同感;第二条,《礼记》中说: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我就是本着这个先易后难的原则进行的。一日十字,百日千字,能做多少是多少,直到蜡炬成灰的那一天吧。換句话说:这既可以叫做‘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又可以叫做‘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吧。”说完,自己先哈哈地笑起来了。
  刘光裕望着不服老的梁步隆,由衷感慨,就说:“梁先生,你的这种精神,让我也想起了《礼记》中的一句话,叫做‘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你呀,真是我们一辈子的好老师。有你在前边作榜样,我们这些后生小辈,不敢懈怠。”
  张兆年则说:“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过:‘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如果一个民族只关心脚下的事情,那是没有未来的’。还有句话说:劝君不用镌顽石,路上行人似口碑。毫不夸张地说,梁先生你,就是这种一辈子都关注着未来的人。”
  梁步隆哈哈大笑:“谬赞,谬赞!毛主席的‘老三篇’中教育大家,要做一个高尚的人,做一个纯粹的人,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毛主席说的多好啊,每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更应该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对了,我听说刘培刚现在你的学校里,泼出命来地教学。你说,我怎么肯落在他的后面呢?”
  张兆年说:“梁先生,我在你们两位身上,看到了什么叫做知识分子的良知。我们的国家,只要还有你们这样一批人,中国的文脉和根脉就不会断。”
  梁步隆受到了夸赞与肯定,更加目光闪闪,激动得来回举着手掌说:“你刚才说的,那个叫黑什么的两句话,说得很对嘛。可见,各个民族都有着共同的见解。我们中国的儒家,也一贯强调要做人。这个做人,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做人。孔子在《论语•宪问篇》中提出: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还有个叫陆九渊的,我记不清他是哪代人了。他就这样说过:‘人生天地间,为人当尽人道。学者所以为学,学为人而已,非有为也。’他还说:‘若某则不识一字,亦须我堂堂正正为人。’可见,克己复礼,这是儒家的一贯态度。”
  这两个专注置学的人说的这些话,刘光裕这个乡医听起来觉得实在有点儿深奥,大意虽然能听懂,但还是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所以他就插不上嘴了,一直默默地看着听着他们一来一往地交谈,而不再说话。待到梁步隆和张兆年的谈话稍有停顿时,他突然向梁步隆发问:“梁先生,你就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被打断谈兴的梁步隆,转动着脑袋楞了一阵,然后沉吟着说:“没有啊,只是这一段时间以来,不能长时间地向右侧躺着睡觉了。”梁步隆一直不声不响的小脚老伴,这时突然插话说:“空咳嗽,空咳嗽了一段日子了,一阵一阵儿的,这也有些日子了。”刘光裕就说:“梁先生,让我给你把把脉。”说着走到了梁步隆跟前。
  梁步隆从炕桌边伸过胳膊来,却泰然一笑:“都要奔八十岁的人了,活一日就算赚一日了。不是说,全国的人均寿命不才只有六十多岁嘛,我这已经赚了不少了。别说还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就是有,那又怎么样呢?谁人不死呢?谁人最后又不是病死的呢?所谓的寿终正寝,也还是各种器官都没有能量了,不工作了。这和病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时,门扇突然一响,门外一个大嗓门先响了进来:“梁先生,你家里来人了啊?”说看,跨进门来一个端着大海碗吃饭的粗莽汉子,原来这就是梁步隆院子里的邻居,外号叫做“半颗德脑马儿”的。马儿是小名,不用问肯定是属马,村里像他这样依据属相叫做牛儿、马儿、羊儿、狗儿的多了,叫猪儿的也有。只是这“半颗德脑马儿”的意思,除了几分滑稽之外,还存在着许多让人只能心领神会而不能言传的奥秘。反正,这里面囊括的含义那可多了:不够数?二百五?二不楞?傻瓜蛋?全是,又全不是。农村人给人起绰号,往往有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精准。
  马儿前些年跟着曾福去县城开小吉普车。曾福引退后不久,他也被辞退了。被辞退后的马儿便又回到村里来了。
  马儿既是梁步隆的邻居,又是梁步隆家里的常客,经常帮助梁步隆老两口干些体力活,担水了,劈柴了,拉煤了。梁步隆老夫妻俩也时常将儿子孙子们从外边寄来的东西和学生们敬奉的东西,分散给他家的孩子们,关系处得很亲近。所以,马儿进得门来,毫不见外,背靠着门板圪蹴下来,一边呼噜呼噜拨拉碗里的连米和则饭,一边听他们说话。
  梁步隆的老伴就问:“马儿啊,半上午的,你这吃的是早饭呀还是午饭呀?”马儿说:“都是,都不是。我是多会儿回来了就多会儿吃。”马儿有一癖好,酷爱打扑克,农闲时整个人都粘在扑克场上,有过三天两夜不睡觉的纪录。
  梁步隆的老伴就叹气:“马儿啊,你这是在作践自己!人咋能老这么晨昏颠倒的呀?”马儿随口说了句:“没事儿,你看就我这铜包铁底的身体,结耐着呢。”他笑着呼噜了两口饭,一抬头看见了坐在拐角处正在给梁步隆把脉的刘光裕,“哎呀,正好,刘医生你也在呀?你得空就给我也看看,我还难保真是有些不对了。”
  屋里的人就都笑着看他。刘光裕说:“你车轴似的一个汉子,有什么不对的?”马儿说:“哎,还真是难说,还真是有些不对了。我这阵子吧,总是犯迷糊。我半夜打扑克回来,迷迷糊糊看见炕底下有六双鞋,等早上睡醒了再数,就只有五双了。你说,怪不怪?家里垅共只有五口人,咋会冒出六双鞋来……”
  屋里的人顿时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马儿就笑了:“你看,这不是脑袋出问题了吗?”刘光裕问:“你这样犯迷糊有多少日子了?”马儿裂嘴一笑:“那谁还记得?只记得,这两个月里已经有三四回了。”梁步隆就说:“马儿啊,你再不能这样天天晚上不睡觉,光顾着打扑克了。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情的。再说,就是再好的身体也不行,人哪能架得住这么没时没分的熬呢?”
  马儿抬起头来:“熬,还能吃得住。只是近来这手和胳膊,越来越没劲了,有时都端不住这个碗……”刘光裕就走了过来,拉住马儿的一只手仔细端详,然后又让马儿坐到椅子上,卷起马儿的裤腿,在马儿的小腿肚上来回捏着,问马儿:“你的胳膊腿,比原先粗了还是比原先细了?”马儿瞪着眼说:“细了么!这还用说?这都是狗日的这些进口粮食吃得么!吃得连我最小的那个儿子的血型都和我的不一样了。上回小儿子住了院要输血,人家医院都不要我的血……”屋里的人都觉得无法答话,全都看着这个自说自话的马儿发呆。
  刘光裕就说:“马儿啊,你真的不能再那样打扑克了。实话告诉你吧,你这可是真的有病了。”马儿抬起头来傻笑:“啥病啊?犯迷糊也能算病?没那么玄乎吧?”刘光裕抬头看看梁步隆和张兆年,斟词酌句地说:“西医呢,把这叫做肌肉萎缩症;中医呢,习惯把这叫成贴骨痨。这可是十几万人里边才有一例的病啊,你咋就轮上了呢?”
  马儿还在摇头晃脑地傻笑:“刘医生,你可别吓唬我咹,啥萎缩?啥贴骨?要我看啊,该……该死的毬朝天!谁能不死呢?就怕阎王爷他不肯收我!我才五十多岁嘛,早了点儿吭?”刘光裕说:“你只要保证从今往后不再熬夜打扑克了,那么,我负责来给你扎针,说不定还有救……”马儿连连摇着头:“不打扑克?那还活个什么劲儿?”刘光裕就说:“如果有人要一刀拿走你的命,你肯定不答应。可你为什么要自己一刀一刀地刮掉自己的肉呢?”
  马儿这时笑不出来了,呆着脸问:“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有病了?!那——刘医生,你干脆爽爽快快地告诉我,我将来到底是咋个死法?”刘光裕沉吟了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我是应该实话告诉你。你这病如果再发展下去,肌肉会一点点流失,最后全身的皮肤会像塑料布一样贴在骨头上,手也变得像鸡爪子一样。要不,怎么会叫作贴骨痨呢?”
  听了这话,马儿也不啃气了,可也就只有一会儿,他就梗起脖子大声说:“还有这样捉弄人的病呀?那我干脆跳井死了算了。”说完嗬嗬笑着,一副没心没肺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过,他自己不把这当回事儿,也就没有人把这个“半颗德脑”马儿的事放在心上。真正让大家忧心的是,梁步隆这回是真的有病了。
  刘光裕改天带着出诊箱过来后,用听诊器翻来覆去按在梁步隆的右肺部,居然听不到任何声音。看着刘光裕变貌失色的样子,梁步隆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咋了?它不是想给我罢工了吧?”刘光裕手中的听诊器仍旧在梁步隆的胸膛上来回移动,还说:“梁先生,我听不到你右肺的声音。这样,我们还是去一下县城里的医院吧,借助现代仪器确诊一下,也好对症下药,这样比较更可靠一些……”
  梁步隆就笑起来:“光裕呀,我说你们当医生的人,是不是怀疑每一个人都是病人呀?昨天你一照面,就诊断出了马儿这个病人。今天你一来,又把我也弄成了病人……”
  刘光裕被梁步隆说得有些脸红,但他还是坚持说:“梁先生,五脏中的任何一个脏器出了问题,都大意不得。再说,肺这个东西,医家之所以称它为娇脏,就是因为它最容易受到寒风邪气的侵害。可是,肺又是主持并调节全身各个脏器组织之气的器官,它若是出了问题,其它脏器也都会跟着出现问题……”
  梁步隆就仰起脸来大笑:“好!好好好。今天,硬是听光裕给我上了一堂医学课。好!世事洞明皆学问嘛。那咱就去一趟县医院,了解了解咱这个身体去?你还别说,这一辈子,我还真是从来也没有认真关照过自家的这个身体……”
  检查的结果,在梁步隆拍出的胸部艾克斯光照片上,发现了乒乓球大小的黑影。县医院的医生不敢确诊,刘光裕便拿着照片去了省城的肿瘤医院。这回确诊为肺癌晚期,而且医生说,病人的存活期只有半年至八个月之间。
  刘光裕想了又想,觉得这种事情是不能对梁步隆作任何隐瞒的,他又不是没有文化的老农民,胡诌几句瞎话就可以蒙混过去。他要万一认真追问起来,反而不如一开始就同他讲明白的好。所以,刘光裕对梁步隆讲完实情之后,便征寻他的意见说:“要不,还是把思海大哥叫回来吧?好让他也知道一下实情?”
  提到儿子,梁步隆就显得有些烦躁。他极不耐烦地挥一挥手:“叫他干什么呀?他呀,受了那么点儿挫折,就一味的痴迷起老庄和佛学来,没骨气!不像我梁步隆的儿子。”
  见刘光裕不接话,梁步隆就又自问自答起来:“敢问这个世界上,谁的人生,能是一马平川的呢?若都像他那样,经不起一点风浪,那怎么能行啊?如今他给我写信,开口闭口我佛如何,年纪轻轻就一副看破红尘的口气……所以,我都懒得理他!所以,也千万别告诉他。他回来了,只会给我添堵!”
  刘光裕为难地说:“这样做不太好吧?思海大哥可是你唯一的儿子。”
  梁步隆的老伴也说:“和儿子你也这么闹意气?”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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