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古城江间龙蛇斗(1)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3-08-02 07:38:17 字数:3043
逆水而行的货船缓缓地转过中坝江湾,江面一下开阔起来,夕阳映照着的江水,像无数条金鱼在微波中游玩嬉戏;江东的白塔和西岸的房顶都镀上一层金色,遥遥望去,竟如同仙境一般。就要回到离开大半年的家了,吴有才周云都兴奋得跑到船头张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唯独林炜和坐在货舱口想着心事。乌江、汉口商事成功的喜悦被现实的忧虑所淹没,货庄的事、家里的事都需要冷静、果断地处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必须先理出一个头绪来。
货船刚刚靠上小东门码头,他一面吩咐周云去货庄报信,一面叫吴有才通知有关商家接货,自己则和搬运工一道卸货,分门别类地堆码。这船货全都是在汉口和重庆采购的供过年用的物资,须得尽快出手才不致误了商期。
曾老大、赵春林、黄树青等人闻讯后,纷纷赶到码头,大家一鼓作气把诸事料理停当,然后按林炜和的意思,一起到货庄去商议事情。
德隆货庄开设在水府街黄玉祥家,那里靠近靖江楼,面临嘉陵江,距小东门码头不远,很适合做货栈和商铺。当初黄树青父子主动提出腾两间正屋一个偏厦无偿给货庄用,大家很高兴又有些过意不去,争来争去,最后采纳林炜和的建议,租金照算一年一结折为股本,便皆大欢喜定了下来。
先期回到顺庆的黄玉祥已经备好酒菜,大家围坐一桌边吃边谈。林炜和给大家通报了这趟生意的情况和结果,众人听得眉开眼笑,欢声连连,最后一致同意每家发放十五块银洋过一个宽裕点的年节,其余收益悉数充作股金,逐步把商务做大。
从货庄出来时,值夜的更夫已敲过三更,冬夜的河风刺人肌肤,但因为喝足了酒,倒也能抗住寒冷。曾老大喝多了点,走起路来有点打晃,林炜和便要扶他回家,被他拒绝了。
“炜和呀,家里的事你已经晓得了,要赶忙回去帮你妈拿个主张。你老子呢,人是个好人,就是遭病拖住了,又上了人家的当,你也不要太责怪他,毒瘾是一定要戒的,但急不得。有啥事尽量拖到年后再说,穷家小户的难得过上一回年呀!”
林炜和点点头:“曾伯,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林炜和的回来,给这个弥漫着阴霾愁云的家增添了一层喜气。林罗氏含笑带泪拉着儿子双手摸个不停,三弟治源忙搬来板凳让他坐下,大哥治安和大侄子心敏闻声出来,大嫂张大裕抱着熟睡的二侄子心慧也来了,大家围坐在木炭炉子边问长问短。林炜和一边回答他们,一边看看在座诸人,忍不住问道:“爸和老四呢?”
林罗氏眼神一下黯淡下来:“四娃子受了风寒,喝了姜糖水刚刚睡着。你老子——也在床上,他呀,怕是没脸出来见你哟!”说着便哭了起来,其他人都默不着声。
林炜和抚摸着母亲满是老茧的手,劝慰道;“妈,您莫着急,我不是回来了么?不管出啥事,慢慢对付嘛,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人没事,其他的都有法子解决的。爸这事呢,让您操心了,他的确有不对,不过主要还是中了邓家的圈套。邓永富是冲我和货庄来的,这里面的干系该我来担当!”
林罗氏擦了擦泪水,望着儿子:“恁么说,你不恨你老汉?”
“恨有啥用?他是有病乱投医,上当了嘛!该恨的是邓家那一伙!”
林罗氏眉头舒展了一些,叹了口气说:“你能这么想,妈就放心了。我最怕的是一家人闹起来,那就难得收拾了。那……邓家已经三番五次上门来催逼了,你打算啷个办?”
林炜和抚摸着母亲满是老茧的手:“曾伯都说了,先把年过好,其他的以后再说!”他摸出几块大洋塞到她手里,“妈,您明天同大嫂去置办点年货,一家人笑笑和和过个年。放心,我会把事情理顺的!”
林正靠在床头听着堂屋里母子们的对话,眼泪不住往下流,一见林炜和进来,禁不住哭出声:“炜和,爸对不起你们哪——”
林炜和没答话,走上前去替他擦了眼泪。几月不见,父亲更显消瘦苍老,脸色黄中泛青,目光漂浮,眼圈发黑,一付大烟鬼模样。他又气又怜,便打破沉默:“你不是经常教我们:世上有三样——一毒二赌三嫖——千万沾不得。为啥你自己就忘记了?”
见一向恭顺体贴的儿子质问自己,林正面现愧色,叹了口气,讲起事情的经过——
“你走了没多久,我又发病了,周身痛得难熬,便拄个拐棍满街寻医,试了好些方子,都没见效。有一天出门,刚走到三元街口,看见一个药摊子,挂个专治风湿疼痛的招子,说是用祖传秘方制的一味药丸,十个铜板一颗,服下去立马见效,无效退钱。我就买了一颗,吃下去没多久,果然就不那么痛了,连吃六七天,全身疼痛减轻,人也精神多了。一天,那卖药的说家里有事要回岳池去一趟,剩下的药托福寿堂帮他卖。我虽然晓得福寿堂暗中在做大烟生意,但心想是帮他卖药,就没在意,又吃了十多天,后来……才晓得那丸子里掺了鸦片,而且就是福寿堂做的……但已经没法了,瘾一上来,难过得很,就……就……”
“就偷家里的钱?偷不到就赊起账去吃,去抽?你不晓得那福寿堂是哪个开的么?”林炜和还是忍不住生气地说。
“我……我……”下面的话还没出口,已是头上冒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直流,急忙在枕头下抓了一阵,抓出一颗黑乎乎的东西塞进嘴里,一面呼呼喘气。林炜和知道他大烟瘾又发了,也没阻拦,只是不转眼地盯着他,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痛。
又过了一阵,见他气息平复些了,林炜和才说:“爸,我给你说,不管有多难,这毒瘾非戒不可!要不然这个家就彻底败了!听妈说你还藏得有几颗泡子,过年这几天,你实在憋不住了就用一点,过了初五就帮你戒烟!”说完扭头走了出去。
第二天,林炜和一早就去了福寿堂,对着哈欠连天的管事撂下一番狠话:告诉你们大老板和姓岳姓何的,他们应该晓得本地风俗,年关时节不兴逼债,一切等过完大年再说!我老子欠的该还就准定还,绝不赖账!邓家势大业大不假,但凡事总讲个公理,要是逼急了,干蛤蟆也会发威的唷!
林炜和讲那番话时,邓家大管家岳维陵就在旁边厢房里,待他走远了才跨出房门,一脸奸笑地说:“莫看这小子嘴巴硬,钱呢,也许他还得起,可是他那病壳壳老汉已经成了烟鬼,那是说戒就戒得脱的么?嘿嘿,要不了多久,又会求上门来的。老何这一招,算是给当家的出了口气啰!”
从福寿堂出来,林炜和径直去了盛克勤家,有些事自己还拿不准,盛大哥同上层社会有交道,想请他给参谋参谋。
盛克勤见到林炜和非常高兴,拉着他的手说:“炜和呀,你也许听说了,我们六合丝厂办得还可以,出的生丝品相质量都不错,已经同重庆的商家签订了长期合同。现在又有了你从汉口带来的日本生丝细绸样品,只要用心研发,我们肯定能创出一流品牌来的!”
林炜和为盛大哥取得的业绩道了喜,同时也谈了自己这一年来的情况。盛克勤说:“炜和,看来你是越发老练了,老哥替你高兴哪!张先生早就说过,你是个经商的人才,可真是慧眼识人啰!”
听他提起张澜先生,林炜和兴奋地说:“张先生这样的好人当省长,是我们老百姓的福气哟!”
盛克勤点点头,又摇头叹息说:“夹在各路军头中间,张先生这个省长也难当啊!石青阳带黔军开进顺庆后,熊克武就叫他查张先生的贪墨,想抓到把柄后把他撵下台。查来查去没查出丁点儿问题,又派人去南溪他家里查看,只见老屋陈旧,陈设简陋,堂堂省长夫人穿的是补疤衣服,迈起一双小脚还在地里劳作,这才罢休。”
“我最佩服张先生,为国为民,两袖清风,要不然啷个大家都称他‘川北圣人’‘布衣省长’哩。只是这世道太浑浊了,做个好人硬是难啊!”林炜和忿忿不平地说。
听他说了家里的情况和自己的打算后,盛克勤给他提了一些建议,临了递给他一张一百大洋的银票,说是付还遭受火灾的欠账,想到年后即将面对的事,林炜和没有推让便接了过来。
离开盛家后,他又去看望了曾老大、黄树青、赵春林等人,同他们商定了一些行动的细节,心里更加有底了。
勉勉强强过了个还算和乐的年节,林炜和同全家商量后,决定从正月初六起给已经变成大烟鬼的父亲强行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