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商道车马痕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8-08 15:04:31 字数:5177
(接上)
梁朋感慨地连声称赞:“好,好……”又用手轻轻抚摸着床上软绵绵的铺设,再看看地面上云絮一样花纹的大理石白色磁砖,踩一踩床前脚下铺着的古香古色的花纹毛毯,走在上面连脚步声也没有。他又推开卫生间的门,看到了洁白的梳洗台和洁白的浴池,一切日用杂品都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伸手就现成。
梁朋禁不住回过头来问女儿:“什么样的人有这么娇贵的身子,会来睡这一晚上就要一千多块钱的房间啊?”三女儿笑着说:“咳,这算个什么呀?你还没见那些星级酒店呢,里面还有住一晚上就要几千美元的总统套房呢。那才叫个高级!连水龙头都是镀金的呢。”梁朋听着,心里产生了一丝不明情由的抵触情绪,带着几分不屑的口气说:“什么就算高级?依我看呀,纯粹就是钱多了烧的!饿上他们两天,估计就没有这些穷讲究了。”三女儿笑道:“咳,人分三六九等嘛。那些有钱人么,人家要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方式。”
生活方式?梁朋过去听熟了这个词。他们曾经义愤添膺地批判了多少年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其实那时候心里边一直就没有搞清楚,什么样子的生活方式才能够算得上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没想到,今日在自家经营的酒楼里,总算是真真切切见识过了这个“方式”。
他走出这种房间的时候,自我解嘲地说了一句:“今儿我这个老头子,可真算是土包子开了洋荤。”三女儿一手搂住他的肩膀,伏在他耳边小声说:“爸,你想不想在这里边住上一晚?你要想住的话,让我来安排。”梁朋佯装生气地说:“去!我还活不下了,我?!”
隔了几天,他又转悠到了二楼拐角处,这是四女儿坐着的总会计室。他一推开门,四女儿就笑着站起来,干脆把他拉到了自己坐的椅子上,一边为梁朋倒水,一边兴冲冲地用自豪的口气说:“爸爸,你坐好,你看看你女儿如今是怎么工作的。”梁朋看着衣着时鲜精眉企眼的女儿,眼框不觉得有点儿湿润起来。
当年发配回原籍的时候,最小的这两个女儿是无疑是受了更大的苦。那个还好一点,因为最小,总是被当妈的抱着,不至于摔了磕了。几个大一些的,自己会跑跳着玩耍了,也就多了几分自理能力;唯有这一个便没有人管,每天怯生生地坐在自家门口,看着别的孩子跑跳,自个儿跟自个儿玩;吃起饭来,也是大人给点儿就吃点儿,不会像大孩子一样自己伸手去抓去抢。欣慰的是,如今她和她的哥哥姐姐们一样长大了,而且还都出息了。
梁朋摸挲摸挲桌子的腿,又摸挲摸挲桌子上垫着绿色薄呢布的玻璃板,突然想到了什么,就抬头问这个四女儿:“你们租赁这么大的一座酒楼,一年也得不少钱吧?”四女儿清脆地回答:“那当然,一年三十六万吧。”
“多少?!”梁朋惊得下巴子都拉长了,“三,三……三十六还万?”女儿说:“是呀。具体到每个月呢,就是三万元;具体到每天呢,就是一千元……”梁朋问:“那利润呢?”女儿说:“这得分旺季和淡季,旺季要好一点……”
梁朋就站了起来,用一个指头敲着玻璃板问:“这就是说,不管有没有利润,我们这家人每天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欠着人家一千块钱的债?是吗?”女儿想了想说:“是这么回事儿,可又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梁朋听不进去了,自从发生了月娥因为小舅子逼债而突然死去的事情后,他就再也听不得“债”这个字儿了,每每听到,就感觉到心跳来一阵紊乱。他突然满脸悲切起来,不说话地站起身,仰脸看了看天花板,垂着头,步子沉重地走了出去。
女儿看着他走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这老爷子的思维方式有些古怪,可能是与时代合不上节拍了。”
梁朋隐约听到了这句话,心里说:“什么节拍不节拍!你们的这心,也太大了!为什么要搞这么大的排场呀?像过去那样,开个小饭店,挣来一分是一分,挣来一毛是一毛,全揣进自家的腰包里,那是多踏实的一回事儿。这可倒好,无论挣多挣少,都要让人家剥去这么厚实的一层皮不说,还得张罗给这么多员工发工资。你们图什么呀?你们这不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吗?”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了半天,想来想去,打定了主意:“不行,不能由着他们这么瞎折腾,我得和那只领头羊的大儿子觉新,好好地坐下来谈谈,别让他这么人心无度,带领着一帮兄弟姊妹水里火里没深没浅地往前蹚。我得告诉他,人对物质的追求应该有个定数,有了基本的衣食住行条件,应该就可以了,别老这么想着一口就能吃成个胖子。”
决心是下了,可梁朋思虑了好几天,还是没胆量走进去和儿子交谈。因为他每次走近觉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看见儿子忙忙碌碌的身影,听见儿子连珠炮般的话语,梁朋就觉得,自己这是想端着一盆凉水去泼一只通红的火炉。如果浇灭了火炉,肯定是炭气冲天飞灰满地,还可能炸了炉子;如果浇不灭的话,扑出来的野火就会燎着自己的皮肉。
思来想去,罢罢罢,干脆眼不见就心不烦吧。再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呢,谁也替代不了谁,就由他们这样折腾去吧?大不了,再回到从前?他就这么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乱想着,去酒楼里转悠的心也就淡了几分,不像从前那样每日必去了,去了后见到员工问他“老爷子好”,他也不再回答“同志们好”了,也不再微笑着向他们摆手了,而是没有表情地点点头,就过去了。
觉新和他想得可大相径庭,觉新的雄心大着呢。觉新的办公室里,挂着一个裱糊得很精致的条幅,上面写着一句莫名其妙的怪话:把你的帽子扔进围墙里去!梁朋看到后心里说:挂什么不好?咋就挂了个这?而且,他还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就请教小女儿维新。维新告诉他:“大哥是在用这句话激励他自己。这句话的含意,大概和中国‘背水一仗’的意思差不多吧。”梁朋还是听不明白,维新就告诉他:“这句话来源于俄罗斯一句古老的谚语,意思是说:当你想越过一堵难以攀越的高墙时,就先把你的帽子扔过去。这样一来,你就会想尽一切办法翻过墙去,因为你翻过不去,就拿不到自己的帽子。”
梁朋听了又好奇又好气又好笑,苦着脸对维新说:“他怎么不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扔过围墙去呢?光着屁股爬墙,岂不是更加利索点儿吗?”
一句话,把维新说得大笑不止,梁朋自己也就笑了。
维新笑过了,又安慰他说:“爸,你别担心。要我看,我大哥这样子挺好。人生在世,谁能没有梦想呢?有的人吧,梦想只是空想,永远不付诸于实践,所以好多人的梦想也就永远只能是梦想。可我大哥不同,他不仅自己奋不顾身,还带领着他的团队一块儿奋进。我大哥不仅是我们兄妹几个的榜样和骄傲,也是你的好儿子呀。你能有这样一个儿子,你不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你的福份吗?有人说过,人生的悲剧,不是在于没有实现了自己的目标,而是在于根本就没有想要实现的目标。”
梁朋听着,不由得自问自答:“是啊?上天咋就给了我这么一个不让我省心的儿子呢?”
不过从这时起,他却格外地心疼起这个儿子了,只要一看见儿子那种风风火火不顾一切的样子,就想扑上去拖住他,拍拍他的背,让他稍稍歇一会儿喘口气儿。而且,从这时开始,梁朋对酒楼里的事情不再像过去那样走马观花,而是留心观测着,想在什么地方为孩子们添把力使把劲儿。
这一深入观察不要紧,梁朋很快就发现了更加新鲜有趣的事情。
那天,他在转悠的过程中,碰上了二儿子永新正在招考新的员工。梁朋就不言声地站在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拐角里,想看看这个永新又是怎样的一副作派。
他就看见,永新让助手拿来了五条结着各种各样圪瘩的尼龙绳,放在五名前来报考的年轻人面前,让他们在十五分钟之内把各自绳子上的圪瘩解开,谁先解开便优先录取谁。
五分钟过去了,一名男青年吹着发痛的手指头放弃了;另外的两女一男仍在低头坚持着;还有一名男青年迟迟没有动手,只看着其它人怎样解,;突然,这个年轻人走到永新的桌子旁,拿过桌上的打火机,就把绳子上的那些圪瘩一颗一颗烧断了。永新问他为什么这样做,这年轻人说:“老板要求的是把圪瘩解开,并没有要求要保留绳子的完整性。”永新当场就把男青年录用了,还对其他几个人说:“其实这项测试,并不是在检测一个人的体力和耐力,而是在检测一个员工有没有果断处理事情和随机应变的能力。”
梁朋看着糊涂了,心里说:“怎么能这样做呢?招员工不招老实勤快本本分分做事的,倒愿意招这种玩心眼的?这不是在鼓励投机取巧吗?这和过去说的那种‘不打奸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能有什么区别吗?”
晚上回到家里,他打电话把自己的意见告诉了永新。永新在电话中侃侃而谈:“爸爸,这你就不懂了。新型的企业里,就要有新型的思维方式和管理模式。比如说,当你找到一个全身心投入工作的员工时,那你就理应给予他双倍的工资。这样,才能激励士气,才能使企业里的员工你追我赶,形成无坚不摧的企业精神。同时,我们只有让员工们人尽其才了,员工们才会热爱这个企业,并为这个企业的发展加倍努力;这个企业,也才会因为所有员工的加倍努力而兴旺发达。”
梁朋听得一楞一楞的,把想好要说的话也忘了一大半,挂上了电话才喃喃自语起来:“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要上天入地的呀?你们这都是要干什么呀?你们怎么连一个让我省心的也没有呀?”
不过,孩子们的奋斗精神还是确实让他感动了,他觉得自己也不应该再当这种“甩手掌柜”,从此也就悄悄地操起了心,替他们留意起那些他们关注不到的角角落落来。
渐渐地,他就发现,那些客房的服务员,会偷偷摸摸把客人用不完的香皂牙膏等小东西装进自己的手提包,有时连牙刷梳子卫生纸软底拖鞋等小物件都不放过。更有一次,他直接就撞见洗涮房里的几位中年妇女,在抢着吃喝客人剩下的几只苹果香蕉和瓶子里的饮料。她们那种不雅的举动和鬼鬼祟祟的神态,让梁朋看着脸红。更糟糕的是,她们撞上了梁朋这个名誉董事长,也毫不羞惭,照吃照喝,一概不耽误。
这情景,让梁朋的无名火霎时间窜起老高,心里说:亏得儿子们的心气那么大,可看看,这就是他们所谓的优秀员工?这就是他们所谓的企业精神?亏得永新还大言不惭地说,要让员工们人尽其才!看看她们这种蠢材!咹?起码的人格呢?起码的自尊呢?起码的职业道德呢?
梁朋怒其不争地看着她们那副不要脸的样子,怒不可遏地大吼了一声:“老子花钱雇了你们来,难道就是为了养活你们这样的一群猪吗?”
梁朋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也这么堂而皇之地给别人当起了老子!更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嗓子,会喊得如此酣畅淋漓!这一喊,胸中感觉陡然轻松了许多,似乎把这么多年来的冤枉气都一古脑儿喊出去了。
那几个正在吃喝的女工,猛不防地被他震住了,有的嘴里还噙着香蕉苹果,却不敢再咬动了,全都直眉瞪眼地望着他。她们一时不明白,这个一向和谒慈祥的老爷子,为何突然间就会这样怒气冲天。
梁朋瞪了她们两眼,并没有惩处她们,就转身往楼下走去。但是,他毕竟耳不聋眼不花,还是清楚地听见她们中的一个说:“我们偷吃东西是不对,可他给我们当老子就对吗?而且竟然还侮辱我们是猪!我们每个月凭劳动挣这三两百块钱,他有什么资格给我们当老子呀?咹?这不公平么!找他评理去……”另一个说:“理他呢!谁有那么多闲功夫?跟这么个老不死的傢伙论短长……”还有一个说:“就是!资本家么,都是那么个德性,又想让马儿跑得好,又不想给马儿多吃草……”
梁朋听着,简直就气得走不动道了,手扶着墙角回头看看,冲着传出水流声音的方向,在心里面大声说:“看看,这都用得是些什么样的人啊?明明无理,还敢胡搅三分。天地良心呢?难道没给你们吃草吗?是你们还想偷着吃夜草!骂你们一声蠢猪,就不得了啦?那你们偷吃客人的东西,又算是怎么回事儿呢?怎么就不说了呢?再说了,老子算什么资本家呀?他娘的,有我这样每天一睁眼就欠着人家一千块钱的资本家吗?”
*“下海”前后的吴大丑
和梁朋这种跌跌撞撞经商的经历不同,吴大丑属于官人经商,一出手就显得四平八稳。
吴大丑小时的模样憨憨的,朴实忠厚,猛看上去傻大个儿一个,却并不惹人讨厌,甚至还有几分招人待见。他和德昌他们那帮村里的活跃分子们一块儿在这个戏台上唱秧歌时,梁佐扮演得是头顶上梳着冲天角的傻小子,吴大丑扮演得是那种欺男霸女的“官二代”和“富二代”。谁也想不到,看上去忠厚朴实的他,会把这些霸蛮角色表演得活灵活现,妙趣横生。坐在台下看戏的大丑姥姥,逢到大丑出场时,总是笑得连连用手指点着他,却说不上话来。
严格说起来,吴大丑算不上本村人,他是这村里的外孙子,和程英华是表兄妹,从小跟着姥姥长大。据说,他小时候有过不少笑话。因为长期生活在姥姥家,按照当地的风俗,七岁前,他的后脑勺上拖着根筷子细的一尺长毛辫,上面扎着红头绳。村里长辈们常拉着他的毛辫,叫着他的乳名逗他:“大丑呀,住姥姥家住上瘾了?啥时回你家去呀?”他就憨憨地笑着回答:“外孙子是只狗,吃饱了掉转头就走。”逗得人们哈哈大笑。
大丑十六岁那年,去找刘培刚的女儿刘玉平还书,恰好那天是刘培刚过生日。那时刚刚解放不久,经济状况并不富余。刘培刚的老婆正为刘培刚单独做好了一小锅的馄饨,大丑就进了门。他闻着香气连打了两个响鼻,低头看了看桌上小锅里的馄饨,不认识。因为北方人要吃就吃饺子,只有南方人才会做这种细巧的玩艺儿。
大丑就瓮声瓮气地说:“这长了耳朵的圆宵,咋就这么香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