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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商道车马痕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8-07 18:24:34      字数:5101

  (接上)
  他们的衣锦还乡,还是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农村嘛,都是祖祖辈辈居住惯了的老熟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邻居,谁家屋梁上新住了一窩燕子都瞒不了人,别说还是回来两个大活人了。不过,原先帮助过他们的人,见了面只是寒喧寒喧而已,见他们如今不再需要别人的帮助了,也就不再来打搅了。
  梁朋有回在路上,碰到从田间劳作回来的“圪蒂根”,赶忙迎上去递过去一枝烟,并殷勤地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着了火。“圪蒂根”不卑不亢地接过烟吸着了,笑了笑说:“多住几日?”语气淡淡的,眼神平静如水,仿佛不记得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那种可悲可笑的争执,神情既不羡慕他,也不小看他。农村如今实行了包产到户,“圪蒂根”的生产队长当不成了,他现在只是耕种属于自家的那份田地,日子还是那样跟着太阳的移动,自然而然地过下去,但“圪蒂根”意气却仍是那份意气,脸上晒得黑红黑红的,也看不见衰老的迹象。
  反而是那些当年鄙败过梁朋的人,如今一个一个地找上门来,借机搭挂友谊,预设铺路,羡慕之情毫不遮掩,廉价的高帽子送了一顶又一顶。一向和他们不大往来的喜娥夫妻,也过来坐了坐,半推半就地从月娥手中接过了一件外套和一块绸巾。梁朋陪着老婆住在大闺女家里,看到闺女家的日子并不宽裕,就出资帮助女婿在不远的县城里租下一间铺面,还答应帮他们从北京进货发货,让他们卖那种刚刚时兴起来的“老北京布鞋”。
  小舅子桂生也找上门来了,进门后坐在炕沿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面色阴睛不定。当姐姐的月娥就找话和他拉呱,问他:“日子过得咋样呀?”桂生神情撅撅地说:“就那样!还能咋样?”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兄弟,月娥就亲近地说:“你若有啥困难就说话,我们想办法帮你。”桂生抬起头来,从喷出的烟雾后面,眼神阴郁地看着月娥,声音有些阴阳怪气:“瞧你这话说的!帮我?!你们白白住着咱老子留给我的房产,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占够呀?你们自己占了大半辈子不说,还接上你们的儿子也来占……”
  月娥被这意想不到的话语给噎住了,傻看着桂生不知该如何接岔,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爹死的时候你才四五岁,一直都是我们往回寄钱养活着妈和你,把你养活到了近三十岁,又帮助你娶了媳妇……如今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你自己说说,这么多年来,你是给外甥们买过一块糖呢?还是过年时给了外甥们块儿八毛的压岁钱呢?你……你咋能说出这么没有良心的话来呢?”这大概是所有女人的通病,一旦慌乱着急了,就只会扯这些没要紧的七零八碎,却丝毫也抓不住紧要纲领。所以,那个桂生振振有辞地反驳过来:“我咋就不能这么说话?祖业向来是传儿不传女,这是上辈人留下来的规矩吧?为什么到你这儿就不灵了?你让大家来评评这个理,我要继承我老子留给我的产业,难道有什么错吗?”
  对面坐着的梁朋,一直在用心听着这姐弟俩的争论,心里边不住地盘算:这还真是一笔糊涂帐。经过了近四十年的风云变幻,早已经物是人非了,就连原有的房子也早已经拆迁过了,梁朋他们现在住的根本就不是原来的房子了。这个小舅子现在来找这个后帐,还能撕扯得清楚吗?再说,这个小舅子上学不多,一直和寡母生活在一起,被娇养成了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闲汉”,什么世事也不懂,只是从他母亲的嘴里听说,他老子在北京还有着那么两间房子,就以为那两间房子是用手摇摇就能往下掉钱的“摇钱树”似的,于是在这么多年后霸王拉硬弓地上场来交涉了。
  见月娥被呛得开不了口了,梁朋就开口说:“就算你说得是那么回事儿,可如今的户口制度,也不能允许你在那地方安家呀。你就是继承了那两间房子,你能在那种地方生存下去吗?”听见梁朋说了话,桂生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斗鸡的神情,将脸转向了梁朋这面,口气像在吵架:“谁说我要去那地方安家生存了?”梁朋见他话茬挺硬,只好自己先放软声调:“那你说说,你想咋办呢?”桂生不眨眼地瞪着梁朋:“我要是能知道咋办,我还用得着来找你们吗?”
  听听,这就完全不是来商量的口气,而是把他们当成了入侵的敌人来对待的口气。这个样子,是没有办法商量下去的。梁朋实在不想和这个不识好歹的小舅子再有什么瓜葛了,也不想给自己的儿子们遗留下什么隐患,他突然想出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就对桂生说:“要不咱这样好不好?你在村里找个和北京那所房子差不多的房子作个样本,再找个中间人把这房子评估一下,作个价。无论这房子值多少钱,我都用两倍的钱来赔给你。北京那边的房子呢,也从此和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咱们来它个刀割水清,你看行不行?”桂生歪着脖子说:“是这呀,那我还得先回去好好想想再说。”说完,连招呼也不打,掀起门帘就走了。
  月娥气得下巴子发抖,拍着自己的膝盖落泪:“这就是我们这么多年养大的兄弟……”梁朋其实比月娥还气得厉害,但看她气得不轻,怕她犯病,只好轻声安慰她:“快别生这种气了。古人早就说过了:升米养个恩人,斗米呢就养个仇人。如今看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好了好了,想开点儿,就算咱们上辈子欠他的吧。”
  三天后,那个桂生又来了。他一进门就说:“我这两天找人商量过了。人家都说,这房子卖了不合算。要不这样吧,就算是我租给你们住的吧;你们每年给我房钱就行了。”月娥声音抖抖地问:“给多少?”桂生冷冷一笑:“咱还是亲姐弟不是?我也不多要,一年给上一万块钱就行了。”听听,他还知道是亲姐弟!亏他还能说得如此响亮。这还真是应了俗话说的,转生不成亲戚便讨不了前世的债呀!月娥一听,就两眼插天翻了白,顺势往炕上一窝,眼泪也快速地流了下来:“一万块!你说的好轻巧呀。你当我们是吃金屙银的呀?这得要我的孩儿们,每天炒多少盘菜,才能炒出这一万块钱来?”
  梁朋也在暗暗地出长气,觉得胸膛里堵上来一团热烘烘的东西。他眼晴直直地瞪着桂生,其实他这时什么也看不清。这会儿,他是在幻想着,自己要是个孙悟空就好了,拔根毫毛把老丈人原先的那两间房子变出来,赶快扔还给这个桂生,从此与他生死不再往来才好。无奈的是,他根本就不是孙悟空,那怕把头上的毛发全都拔下来也无济于事。
  在毫无还手能力的情况下,梁朋反而被气笑了,咬着自己的后槽牙说:“我是真没想到,桂生你还学会了坐地收钱!你是那不劳而获的资本家呀?你可真行!”同时他心里还在恨恨地问着自己:“有谁见过这么穷横穷横的资本家呀?有谁见过?咹?!”
  听见梁朋这么说,桂生的脸上出现了得意的笑容,斗鸡眼变得不对称了。他嘿嘿冷笑着说:“就我这土哩巴叽的样子,怎么能是资本家呢?资本家嘛,起码也得像人家你这模样儿,皮鞋礼帽穿戴着,手表眼镜搭挂着,对吧?”
  梁朋惊愕地抬起脸来,第一次朝桂生脸上认真地看过去,烟雾中看清了他鼻头垂肉的鹰钩鼻子。梁朋这才觉得,自己过去实在是小看了这个爱用斗鸡眼看自己的小舅子了。原来,这个小舅子身上还潜藏着一种原始的狡诈与残忍。让梁朋更没想到的是,他还会用这么刻薄尖酸的语气来挖苦自己,伶牙利齿的程度一点儿都不逊色于梁朋自己。
  梁朋陡地涨红了脸,带着无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神情,自我解嘲地说:“嘿嘿,人家你才是真正的资本家。我从二十岁起就给你打上工了,打了一辈子的工不算,六十多岁了还是解不了这个套儿,我的儿女们还得接着给你打工……你呀!你才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天底下最贪婪最没有人性的资本家。”
  这几句沉痛而又无可奈何的话语,连梁朋自己都觉着自己说得辛酸下泪,可那个桂生脸上,却再次显露出拿把住别人之后才有的得意,那是一种残忍的嗜血的笑容。这就是人心和人心的不同之处呀。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人世上,有的心披甲戴盔厚黑兼备,有的心浸血蘸泪自吮自尝。梁朋直觉得,自己的心,这会儿正在叮叮地滴血,血流成注。
  梁朋是亲眼看着这个小舅子如何长大成人的,而且是不断地用自己挣来的钱接济着他长大成人的,现时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无情无义的小舅子,生生地把他自己瘦弱到不堪一击的姐姐逼得失声痛哭,脸上仍然毫无一丝的怜惜之色,而梁朋这个当姐夫的还得投鼠忌器,无法挡在前面去保护自己的老婆。
  梁朋强压着心中的哀怨之气,装出不愠不火的神态来,对那个桂生说:“你走吧,你走吧!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就再是铁石心肝,也不至于是立马就想把你的亲姐姐逼死吧?”那个桂生这才悻悻地站起身,一甩手,掀开门帘走了。
  那个小舅子刚出了门,大女婿宝田就忿忿地说:“这叫什么事儿呀?没见过吃屎的倒还把屙屎的给雇住了。咱就不理他这个茬,看看还反了他不成?”月娥就捂着胸口,少气没力地哭泣起来:“亲兄弟呀……我老子咋就给我留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债主……这辈子都还不清的阎王债呀……”大女儿爱新就说:“要不,还是把我兄弟们都叫回来吧,人多势众才能……”梁朋就瞪眼睛说:“难道要打群架呀?还是亲戚不是了?难道要给外人看笑话呀?”爱新就咬着下唇走开,不敢再吭气了。
  月娥当天就病得躺倒在炕上,起不来了;不光吃不下喝不下,还不住地呕逆嗳气。梁朋便请来了当乡医的同学刘光裕。
  刘光裕也已经花白了头发,却依然清俊儒雅,纤尘不染,穿一件藏蓝色的中式大褂,手中拎一个咔啡色的出诊医药箱,动作不紧不慢。他寒喧着坐下来,用三个指头搭着月娥的手腕号脉,看着奄奄一息的月娥说:“亏虚得太久了,加上肝气不舒,气逆上扬。这是情绪积郁的程度超过了肝脏的舒泻能力,导致气血无法到达四肢末端,从而出现了手脚冰冷、易怒、心烦,还有失眠多梦,头晕目眩,食欲差,胸肋胀痛。对不对?”
  躺在炕上的月娥幽幽地说:“多少年前就这样了,时好时坏的……”刘光裕目光闪闪,对梁朋说:“对嘛,肝气不舒,影响了脾胃功能;脾胃功能失常,又导致了血虚;然后血虚又反过来,加重了肝气不舒。这实际上就是个恶性循环,肝郁至脾虚,脾虚至血虚,血虚又加重了肝郁。”
  梁朋问:“有办法可想吗?”刘光裕莞尔一笑:“办法当然是有的。但有句话说:医治有缘之人。效果究竟如何,还要看病人和医生配合的状况如何。这种病呢,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最好的药引子,就是心宽傻乐,从今往后,最好不要再生闲气……”梁朋听了无话,只是鼓起腮帮子来一个劲儿地吹气。
  刘光裕用龙飞凤舞的笔迹开好了方子,交到梁朋手中说:“这方子也没有什么新奇,只是通用的古方‘逍遥散’。但是,你必须到城里正规的中药铺中去抓药,免得假药误事。”梁朋接过药方看去,见上面不过是:柴胡,当归,白芍,白术,茯苓,甘草,薄荷,生姜。
  梁朋将刘光裕送出了大门外,刘光裕捏捏梁朋的袖子,小声说了句:“脸上已现死气,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也就这十天半月的事……”梁朋听了,顿时呆若木鸡。刘光裕都走出十步开外了,他才回过神来,赶快返回去看月娥,又嘱咐大女婿宝田赶紧去城里抓药。
  梁朋看着躺在炕上不断翻身嗳气的月娥,心里一扎一扎地疼,更埋怨自己不是个好丈夫,让妻子跟着自己受了一辈子的苦。梁朋现在只剩下在心里边暗暗地祷告如来佛祖了。他婆婆妈妈地嘟哝着:“如来佛祖呀,您老人家不要这么无情,老人家就发发慈悲吧,再给月娥一些岁月,也让我好好地尽尽做丈夫的责任。”
  不幸的是,梁朋的祷告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月娥病情的发展情况,还真是让刘光裕这傢伙说中了,抓回来的三付药还没吃完,月娥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有天夜里,梁朋朦胧中看见月娥下地开门,就问:“天还这么早,你到哪里去呀?”月娥回头一笑:“尘世的缘分尽了,以后各走各的路吧。”梁朋一激灵醒来,伸手一摸身旁的月娥,通体冰凉,早已魂魄俱无。梁朋就拉住月娥已经冰凉僵硬了的手,放声大哭起来:“哎嘿嘿呀!看看你这种没有福气的人啊,日子才刚刚好过了一点儿,你就这样先走了……这让我以后到哪里去找你呀?你让我怎么跟儿女们交代呀?哎嘿嘿呀……”他像个娘们那样,拉着长声,数念着和月娥共同经历过的前尘往事,像唱歌似的号哭着,周围的邻居们听到了都陪着掉眼泪。
  赶回来参加葬礼的儿女们,听说了他们舅舅提出的无理要求,知悉了他们母亲临死前的遭遇后,一个个都气炸了,非要马上就去找那个桂生理论,但都被梁朋用话语按捺住了。
  等到了出灵的那天,梁朋从北京回来的四个女儿一齐站到灵棚外边,拦截住了前来吊唁的桂生,同时发问:“你还好意思来?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妈还不至于就这样死了吧?”桂生厚着脸皮说:“俗话说,生死路上没老小。这死不死人的事情,怎么能埋怨我呢?再说了,我可是人主,你们能不让我进去吗?”说着便用胳膊摚开拦他的人,悻悻地走进灵棚里,也不下跪也不磕头,直接从拎着的布包中拿出四个大白馒头来,摆在了棺材前面的供桌上。
  梁朋的二女儿瑞新,两步冲进灵棚,把那四个馒头一个接一个扔到了灵棚外面的地上,边扔边哭边说:“我妈吃不起你的这份儿供献!免得她下辈子又要背上永远还不清的阎王债!你还是拿着你的馒头喂狗去吧。”桂生大大咧咧地说:“你们不认我可以,但我还得认你们。不然,我跟谁要钱去呢?”说完,脸上挂着几分满不在乎的神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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