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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商道车马痕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8-07 18:24:15      字数:5160

  (接上)
  梁朋在农村里待了整整十三年。
  这十三年当中,他把死去的岳母安葬了,给那个比自己的大儿子只了大六七岁的小舅子桂生成了亲,介绍的是本村老实巴交的姑娘麦日。可是,似乎没有人念他的这些好。
  他老婆月娥的妹妹喜娥,也嫁在了本村。但喜娥的丈夫如今在大学里聘上了讲师,偶尔回到村里来,穿着黑呢子中山装,戴着很大的黑框眼镜,站在供销社的台阶上向周围一圈人挨个散发纸烟,偏偏散到梁朋的面前时,就故意说着“没了!”然后把纸烟盒揉成一团,狠狠扔向远处。而且,这个妹夫还自私得紧,对老婆娘家的事情从来都不插手,历来的态度都是“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我正在城门楼观山景”。
  但是,每逢有人在他面前提到梁朋的时候,他却总是满脸的鄙夷和不屑,往往还要轻描淡写地来上一句:“那是个吃独食的傢伙。”言下之意,认为丈人家的好处都让梁朋一个人得了,而且连喜娥都和他一个鼻孔出气,常在外人面前数落梁朋这个姐夫的不是。
  梁朋有时气不过,就在他老婆月娥面前吐苦水,吁吁哀叹:“我这辈子呀,注定是命里犯小人。”老婆也只能劝他忍耐:“常言道,吃亏人儿常在世。你的辛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都说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咱只要不做亏心事,我相信老天爷是不会亏待咱们的。”
  但是,喜娥夫妻俩的这种态度,已经严重地影响了丈母娘和小舅子对梁朋的态度。丈母娘已经作古就不用说了,只说那个小舅子桂生吧,每次见到梁朋,或者不得不和梁朋说话时,都是用斗鸡一样的眼神瞧着梁朋,态度穷横穷横的,从来就没见过他的个好脸色。那眼神,那神态,分明是把梁朋当作了一个千年千世来的冤孽,认定梁朋这辈子就是来他们家讨债的,生生地把他父亲留下的一摊子家业都给败光了,给自己这个做儿子的连点儿念想都没有留下不说,还被人家从北京撵回来,让所有的人都跟着一起丢人。
  梁朋面对他们时,还真是恼不得怒不得,有时甚至是哭笑不得。他们这些人,完全撇开几十年来的世事变迁h和风云变幻不说,撇开他们父亲当年客死他乡无人收尸的惨状不说,撇开当年刚刚二十岁的梁朋冒着战火跟着运送岳父棺木的马车、翻山越岭餐风露宿千里扶灵回原籍的艰辛不说,更撇开梁朋那么多年来从北京源源不断地寄钱回来养活他们不说,只是一味地认为:就是因为梁朋的“越撇戴钟”、羊疯乍美、轻狂任性,才葬送了老一辈辛苦打拼下来的家业,让全家人都生活在了风雨飘摇之中。
  然而,他们却从来也不知道扪心自问一下,二十多年前死去的岳父和两年前死去的岳母是谁安葬的?当年老丈人死时,留下了才只有四五岁的小舅子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岳母,是靠什么来生活的?他们是不是还以为,岳父在外边是留下了一座吃不穷穿不穷的金山银山啊?其实那两间前店后居的小小铺面,能有多少进项呀?唉,但凡想起这些无法向外人道的往事来,梁朋就觉得格外寒心。
  有道是,“千夫所指,无疾而死”。莫名其妙地背上了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红尘罪过,长年累月地遭受着这些名义上是亲戚的人的黑脸白眼,该受的罪苦也受了,该跌的跟头也跌了,梁朋的心大概也就死了一大半了。这个时期的梁朋,已经乖乖地认命了。他以为,这辈子大不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下去,直到干不动活儿的那一天为止。
  在地里劳动的闲暇时间,他不参与人们的起哄打闹,而是常常眯缝起眼睛来,手打凉棚望着天上过往的那些飞鸟,自嘲地想:似乎一直这么活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哈?看看那些各种各样的动物,圆毛的全在地上走,扁毛的都在天上飞,而且都能各安其命。人呢,不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么?再看身边的这些人,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不同样生活的有滋有味么?可见,世上的事情虽然复杂,一旦想清楚了,不再把它们当回事儿了,也就没有什么烦恼了。
  但是——不得不说但是,命运之手捉弄起人来,就像表演杂技的人在玩弄手中的那几颗球一样,随意抛上抛下,让你眼花缭乱之外还觉得毫无章法可循。令梁朋绝对没想到的是,到了八零年秋天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上面为他平反的通知:过去的错误不仅一风吹了,还返还了北京原来的住房。一家人又可以把户口办回北京去了。
  这个通知的突然到来,让全家人都喜出望外,孩子们更是高兴的一块儿蹦高,梁朋却看得很淡。这时候的他,已经五十四五岁了,早早地两鬓斑白,而且已经谢了顶,老眼昏花,齿牙开始摇动,见了漂亮女人也失去了最原始的兴趣,开始躲着走了。同时,他对世事对人生,都有了一些不僧不道的出世思想,同时还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农村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留恋乡村里的粗茶淡饭和平庸自然的生活,不想在这把子年龄再出去折腾颠波了。
  然而,全家人都不答应。老婆月娥说:“冬天拾柴夏天掏粪的日子,多会儿是个头啊?你没过够,我可是过够了。”尤其是孩子们,那种突如其来的狂喜,和他们对童年时期生活环境的向往,简直就无法形容,除了欢呼雀跃之外,还在不依不挠地吵吵嚷嚷着:“我们的前程呢?难道也可以不管不顾了吗?”
  其时,除大女儿爱新已经在农村结了婚,不符合走的条件之外,其余两个大人加六个小孩的户口,都可以按照政策迁回北京。这在全家人眼里,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啊,怎么可以这样无动于衷呢?尤其是那两个已经壮汉似的儿子,更是雄心勃勃,已经在一唱一和地设想着他们的未来了。
  二十八岁的大儿子觉新劝告他:“爸爸,你别灰心;你还不老,万事都还能来得及。多少大器晚成的人,都是从五十多岁才起步的。”二儿子永新说:“没听现在新的流行词儿吗?少壮不努力,老了当苦力。这比过去说的那种‘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更现实,更直接。现实告诉你,你老了不如别人的时候,你连伤悲的理由都没有。”梁朋明白,儿子们是在安慰他鼓动他。
  他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有模有样气宇轩昂的儿子,再看看后面已经长大的四个小女儿,最小的一个也快十五岁了,热泪不由得溢出了眼角。也许,这就是上天不曾亏待他的地方。他的人生挫折,磨练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为他磨练出了几个有骨气有心志的孩子。为了这几个孩子的将来,他也没理由不答应他们。
  他就在这一霎那间,感觉从心底里涌上了一股豪气,不由得双手握紧了拳头,举过头顶,口中大喊了一声:“嘿呀!”这声吼,里面包含的意思,有点儿些像前些年样板戏中的一句台词:“有了这样的一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也能对付得了。”
  于是,除了大女儿爱新,全家老少八口人,又闹闹轰轰,背小包扛大包,全都统统迁回了北京,住进了归还回来的位于新街口地段的老房子里面。
  十三年中,梁朋感觉自己就像是做梦似的,滴溜溜地走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又重新回归到了原点。只是,孩子们如今都长大了,除了最小的女儿维新十五岁还可以上学之外,其余的全都到了参加工作的年龄。
  但要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呀?别说是五个,安排一个都难乎其难,好多当年下乡后又返城回来的知识青年,也都在这个时期返城了,也全都在寻找门路寻找工作。
  离开了这个地方已经十三年的梁朋,如今像个乡巴佬一样两眼一摸黑,老人全不见了,新人不认识他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根本没理由照顾他。眼看着全家八口人里边,只有他一个人有一份微薄的工资,生活捉襟见肘,光解决一日三餐就很吃力。儿子们兜着块塑料布,走街串巷摆起了小摊,挣不来几个钱不说,还被城管撵得像狗一样奔跑。想干大点儿的生意吧,又实在是拿不出本钱来。
  钱——这个走到哪儿也离不了的狗东西,再一次成为了梁朋和这个家庭现时望眼欲穿的东西。但是,经过十三年的远程迁徙,这个归还回来的房子里,如今已是四壁皆空,家无长物。但是,活人没有让尿憋死的道理吧?于是,梁朋的眼睛,再一次盯上了妻子月娥手腕上的那只墨绿玉镯。
  月娥已经看见他好几次盯着这只玉镯在发怔了,就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主动从手腕上褪下镯子来,递给梁朋说:“我早已经过了那种爱花儿粉儿的年纪了。这个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如果还能派上点用场,你就把它拿去卖了吧。”梁朋顿时感动得眼边发红,这就是患难夫妻呀!永远跟他心贴心地往一块儿想。
  梁朋什么也没说,还用得着说什么吗?他只是感激地看了老婆一眼,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只绿得深沉的玉镯。不过,这回他不用再去找像赵本原那样的黑心贩子了,北京有的是经营这种东西的正规商家。他揣上这个镯子,直接骑自行车奔向了专门经营文物的古玩商店荣宝斋。要说呢,荣宝斋只是一家经营古玩文房四宝的商店,但这里的行家慧眼识宝,看到梁朋拿出的镯子之后,连片刻的犹疑都没有,一口价给了他四千元。
  四千元哪——足足够了!梁朋也不再讨价要价,揣着一颗“嘭嘭”乱跳的心和那包沉甸甸的钱,赶紧骑车回了家。
  都说钱是人的胆,有了钱,确实是能办成好多事。
  这一回,梁朋觉得有底气了。除用部分资金添置了日常生活用品之外,他和自己的两儿三女商量着,在住所的前面开辟出一间屋子来,主卖吃食。
  如今涌进城市里来的农民工越来越多了。这种人,一般都是钱紧饭量大,所以只要实惠能够填饱肚子就行,并不挑剔饭菜的质量,而且只要你不玩坑蒙拐骗那一套,他们还就特别愿意来光顾你。眼下的梁朋,两只脚刚从黄土地里拔出来,对这种人怀着一种特殊的怜悯之情,不断告诫自己的儿女,万万不能坑骗这种人,否则被他们骂你十八辈的祖宗,你一点儿都不受屈。儿女们当然都明白他的心意,认真地履行他定下的规矩,所以他的小饭店,口碑甚好,前来这里吃饭的农民工日渐增多。
  于是,梁朋带着自己的两儿三女,一心一意地开起小饭店来了。一家人实行轮班干活,息人不息火,早上卖大饼油条小米粥,中午卖家常炒菜大碗面。梁朋自己,则早上一起床,就蹬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进菜买粮,采购油盐醤醋,事无居细,一齐照应。全家人从早到晚,忙乱劳累上一天,晚上关起门来,又都坐在一起,喜眉笑脸地清点那些脏呼呼油渍渍的毛钱,生活苦中有甜,忙中也有乐,起码是吃喝不用发愁了。。
  生意是越做越入了门道了,饭店的规模也越来大了。两年后,一间铺面已不敷用,还租了旁边的铺面来扩大经营。店面也进行了简单的装修。现在,除了那些农民工还在关照这里外,其它高雅一些的食客也渐渐多了起来。儿女们的心气是越来越高涨了。
  在儿女们花样翻新的追求中,他们把饮食和文化巧妙地结合起来,创造出了许多新式有趣的菜名。比如,西红柿拌黄瓜,他们叫它啼红吐翠;红辣椒妙白菜,他们叫它雪里寻梅;小鸡炖蘑菇,他们叫它小蜜伴大款;清炒冬瓜,他们给它定名为脱衣玉女;红烧茄子,他们把它定名为花花公子。此外,韭菜炒粉条等于蚂蚁爬树,银耳蛋花汤叫成了鸳鸯戏水。凡此种种,让那些走进这个小饭店来的人,会心一笑,捧腹不已。但效果却是,让前来就餐的人食欲大开,由惊叹而惬意,达到了饮食文化与语言艺术的珠联壁合和相得益彰。
  眼看着,生意的兴旺与红火,就真应了过年时饭店门面上贴得那副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当然了,这只是比方,这只是期望。他们的实际情况,离着对联上说得那个程度,差着又何止是十万八千里。不过就眼下,也已经让梁朋看着暗暗喝彩,觉得他的孩子们,比他这个当老子的强多了。
  六七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这期间,四个大些的儿女一个接一个地成家,梁朋也正式退休了。等最小的女儿维新考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居住的地段开始整体拆迁,他们被分配进了新的街区楼房中,生活变得现代化起来,开始享用上了暖气和煤气。
  日子过得悠哉游哉起来了,月娥的身体却越来越不行了。她才刚刚六十岁的人,就骨瘦如柴,两只眼窩深深地塌陷了下去,鼻梁像刀背一样单薄,还浑身疼痛,今日膝盖,明日颈椎,后日腰眼,要不就闹胃病,简直就没有一天舒舒服服的日子。他们也没少找过医生,但治疗效果并不明显。月娥就提出来,她想回老家去住一段日子,同时也惦记着那个留在老家的大闺女。梁朋当然是满口答应,而且自己也要陪同月娥一块儿回去。
  对于如何回去,以什么样的形象重新出现在乡亲们面前,梁朋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他现在确实是有点钱了,他不能让家乡的人看到他还是当年的那副倒霉相。有道是:因为自卑,所以炫耀;因为自恋,所以招摇。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能不让他自恋,难道也能不让他自卑吗?!要知道,有些情绪的产生和发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只要触碰到了它,它就得变着法儿想找机会表现出来。两千多年前讨伐秦始皇的贵族楚霸王项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想来,这不独是楚霸王一个人的想法,也代表了是绝大部分人的想法吧?
  如今,眼前摆着这么大的一个表现机会,梁朋多年来压抑在心底的那点儿轻狂劲儿,又在蠢蠢欲动了。所以,当他搀扶着月娥走下火车的时候,前来接站的大女儿爱新和大女婿宝田,好半天都没有将他们认出来。
  下了火车的梁朋,穿着长及小腿肚的浅黄色风衣,头上带着奶白色的宽檐纱布礼帽,金丝边的眼镜腿上还拖着两条孤形的金黄色链子,脚上咔啡色尖头皮鞋。不认识他的人,还以为这是哪儿来的一位华侨呢。与他同行的月娥,也是绫罗遍体,墨绿色的毛呢外套里边,衬着蓝底白花的真丝绸巾,烫着波浪纹卷发,虽然面容消瘦苍白看不见血色,但整个人也是煥然一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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