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师者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8-01 13:24:42 字数:5090
(接上)
张兆年打断了她的激动,盯着儿子问:“单位里怎么样啊?”儿子嘻笑着说:“还行吧,社长整日忙着拉赞助,有回从一家工厂拉回一笔十万元的赞助来,但条件是把这家工厂厂长写的一首诗发表在刊首。我们主编接住那篇稿子后,揪着自己的招风耳朵大声感叹:‘这是诗吗?这也敢叫诗?这简直就是《红楼梦》里那个薜蟠公子的哼哼曲儿!这样的东西,还敢要求登在刊首?脸皮太厚了吧?如此一来,我们这本杂志的颜面何在?质量又从何谈起?'有人鼓动主编说:‘主编,念给大家听听,咱们来它个奇文共欣赏,如何?'主编说:‘我可不敢念,免得让大风闪了舌头。'主编还说:我就奇了怪了,这些尊贵的厂长大人们,安安心心搞好你的工厂就行了,为啥还要花钱来买个文名?果然有才也就算了,写出来的东西,又这样让人不忍卒读……'我们社长连连向主编作揖:‘我的主编大人!求求你看在那十万块钱赞助的份儿上,通融通融,行不行啊?要不然,别说颜面和质量了,杂志都有办不下去的危险。'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张兆年感叹地说:“现状是如此啊,国家穷,所拨经费有限,谁也无可奈何啊。不过,没想到杂志社和学校的处境差不多,都得自己谋求出路啊。”儿子说:“所以我才要谋求一条尽快成功的道路,在同龄人中间首先出人头地。要不,十年过去,发现自己还在原地踏步,岂不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张兆年又爱又恨地拍拍儿子的脑袋说:“这个葫芦瓢里边,整天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呀?”儿子用右手从脑壳中间一划,半真半假地冲张兆年嘻笑着:“左半球,装满了成功学;右半球,装满了致富学。十年后,那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里边,不能没有我张扬张某人!”
张兆年听着,只剩下了一腔焦急,又看见儿子摇头晃脑故弄玄虚的样子,觉得有点儿像狗咬刺猬无处下口,于是大声吼了一句:“决不允许你去违法乱纪!”“哎呀!老脑筋要改改了——你怎么就总觉得我是要去违法乱纪呢?你怎么就不能想我点儿好的呢?”儿子用手指指张兆年和他的妈:“我有这么好的遗传基因,我怎么会去犯那种低级的错误呢?你别成天起来庸人自扰行不行?不要总是把自己的儿子想得那么不成器行不行?”
端着菜盘走出来的老婆也说:“就是。成天板着个脸,好像只有你一个人才是正人君子,别人都是破坏社会主义的不法分子。你看看,今天儿子第一次挣了钱回来,大喜的日子,你都要制造紧张空气,你有病啊?你!”
儿子已经拿起了筷子,转圈看着桌上摆好的饭菜,用一种很夸张的声调说:“哎呀!我现在严重怀疑我妈是想把我撑死,然后再想继承我的事业奋斗下去。”一句话,把张兆年和张兆年的老婆全逗笑了。张兆年还想绷着劲儿,就说:“滑稽付体!活像个嘻皮士!”张兆年的老婆却说:“你妈我可奋斗不了啦。如今在讲台上站上两小时,就头晕眼花,心慌气短,口干舌躁,还一阵一阵地出虚汗。连课都讲不好了,别的就更干不成了。”儿子就说:“你那是不是更年期呀?”
张兆年和他的老婆还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一齐停住筷子问:“啥叫更年期?”儿子咀嚼着满嘴的饭菜,歪过头来:“亏你俩还是知识分子,连更年期都不知道呀?”张兆年说:“过去的人只是在温饱线上挣扎,谁也没有活得那么精致。不知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儿子就用筷子头点着桌子沿说:“更年期嘛——就是——男人到了某个年龄就变得像女人啦;女人呢,到了某个年龄就变得像男人啦;一句话,就是都变成中性人啦。在发生这种变化的时候呢,人体就会产生一系列的不适应……”
“胡说!”张兆年的老婆大喊一声,继而显出十分悲切的神色来,“我才刚刚四十八九岁!我才刚刚活出点滋味儿来!怎么就要变成不男不女的人了?”张兆年取笑说:“真变了也没什么,横竖你一辈子都打扮得这么不男不女的,我早已经习惯了。”老婆愤愤地一甩手:“去你的!”
儿子嘻笑着拍拍妈的肩膀:“妈,其实变了也挺好的。这样一来,咱们家就有三个男子汉大丈夫了。你们知道不知道?最近有个作家写了本很轰动的书,书名就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张兆年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张兆年的老婆一翻白眼,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这顿饭,是教人没法儿吃了。”
人世间是复杂的,有的人有机会不珍惜,有的人使出了洪荒之力在寻找机会。
李树茂老师的作品接连出现在一些文学期刊上,引得周围一拨又一拨的青年文学爱好者也做起了作家梦。近些日子以来,李树茂就遭遇到了一件让他哭笑不得的事情。他被一个文学爱好者没日没夜地缠上了。这个文学爱好者不是别人,是学校里烧锅炉的临时工白柱兵。
这个白柱兵三十多岁了,没有正当职业,属于社会上的农村盲流人员。他是学校总务主任老高的远房亲戚,被老高利用职务之便照顾着进学校烧了锅炉。
白柱兵身量不高,瘦瘦弱弱的,看起来人也很本分,沉重的眉毛碾压着深陷的眼窩,鼻尖上常冒着几粒细碎的汗珠,脸上总是挂着自卑的讨好人的憨笑。但是,这个外表自卑老实的人,却有着一颗极端不安分甚至是过分虚荣的心。他粗手黑脚,穿着一身洗不干净的劳动布工作服,没事干的时候喜欢捡拾老师们丢弃的纸片片来看,也有人看见他趴在锅炉房的矮凳子上,黑手捏着捡来的短钻笔头,在纸烟盒的背面写什么“大海啊,一望无边……”
就有人说:“到底学校是文化单位,连烧锅炉的都会写诗了。”后来,人们才发现,这个白柱兵居然还是一个疯狂的文学爱好者,而且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只可惜,他的文化程度太低了,连小学都还没有毕业。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就死死瞄准了当作家这么一个艰深的目标。这个目标,对于有些人来说,也许只是一个里程碑而已;但对这个在山村里连小学都还没有上完的白柱兵来说,那注定就是一座翻越不过去的珠穆朗玛峰了。
这一来可就苦了。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白柱兵不具备最起码的条件,加上不切合实际的急功近利和好高鹜远,往往就预示着一事无成。白柱兵疯魔一样地专注于成名成家,让他的生活变得贫穷之外又有些风雨飘摇。在他的周围,没有一个人支持他这种近乎可笑的理想。他所遭遇到的,除了恶意的嘲讽之外,就是无情的打击。对他打击最厉害的,说刻薄话最多最刺耳的,当属他的老婆。他的老婆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怎么就不撒泡尿照照?看看你自己的眉眉眼眼鼻子耳朵,有哪一样是能够当了作家的?”
面对这样毫不留情的奚落和挖苦,白柱兵是不敢用言语来反抗的。他的反抗,用的全是无声的行动,我行我素,全不顾家里人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白柱兵和他的老婆孩子刚从山村来到城市里,一家四口住在铁道边上捡垃圾人自己盖下的铁皮房子里,生活状况确实糟糕得很,家里每月的全部收入只有他烧锅炉挣来的三十元钱。刚坐过月子不久的老婆,背上捆绑着一个孩子,手中拉拽着一个孩子,仍然要捡拾垃圾去卖,全家人是在温饱线上挣扎。
老婆咒骂他,其实也是为了他好,是要让他不要那样不自量力地去攀高结贵,异想天开。老婆说:“啥人就是啥命,咱本来生就的是受苦命么,就不要硬往人家文雅人的圈子里钻,正正经经把精力放到捉摸过日子上来,而不是整日里瞎子点灯白费蜡,写什么狗屁不通的文章!咱可是一个锅里搅饭勺的两口子,我还能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重呀?我断定你再写也写不出朵花儿来。”白柱兵不耐烦的时候,就会顶嘴说一句:“你懂什么?成天就知道狗屁叼叼!”老婆就说:“我懂什么?我懂你那是黑老鸹想吃后天爷(月亮),以为站在个树枝上就能够着天了?”老婆形容的还很形象。她有时气不过时,还会拧住白柱兵的耳朵:咬牙切齿地告诉他:“实话告给你吧,就是孔夫子的庙塌了,也轮不着你去显山露水!没听人说么?孔夫子手下还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呢。就光是这些人的后代当文人,这世上的文人都太多太多了,你又凑的是什么热闹啊啊?”话糙理不糙,而且全是肺腑之言哪。然而,尽管白柱兵的耳朵被揪得生疼,这些话却没有一句灌进他的耳朵当中。
什么叫志如铁意如钢啊?什么叫执迷不悟啊?任何朝讽和咒骂,都不能摧垮白柱兵立志要当作家的斗志。他用自己有限的那点儿钱,不停地给报纸杂志投稿,有的是带着退稿信返回来了,有的干脆就泥牛入了海。但这一切,依然都不能让白柱兵灰心,每一次碰壁之后他都能转过身再泼出劲去重新来过。这股劲儿,就像一颗被板子狠狠拍下去的乒乓球那样,遭到的打击力度越大,反弹的势头就越高。
总务主任老高看他钻进牛角尖里不能自拔,可笑之余又不忍心打击他,就把他领到了李树茂面前,请李树茂点拨帮助他一下,没准还就真是个人才呢?老高心想,姜子牙不也得遇上周文王,才有了大展才能的机会嘛。要说呢,老高的愿望本也无可厚非,只是他太高估了白柱兵的能量,而且这样一来,反而把白柱兵刺激得更厉害了。
白柱兵突然得知在本学校里就有一名大作家,立刻就像抱到了佛脚一样,死活缠定了李树茂,认为只要跟稳了李树茂,就必定能够迈上成为作家的康庄大道。有一段时间里,早晨李树茂起床出门,一推开房门,就看见白柱兵已经蹲在自己的门口,黑手指夹着粗糙的烟卷,皱着眉头在使劲猛吸。晚上,李树茂辅导完学生的晚自习回来,又看见他蹲在自己的门口。白柱兵一看到李树茂的影子出现,就嗖的一下窜起身来,热辣辣的劲头让人心惊。
他给李树茂抱来了他的全部作品,是一摞一尺来高的脏兮兮的大小纸片,上边全是密密麻麻且歪歪扭扭的字迹。李树茂吃惊之后还是感动了,觉得这个白柱兵身上有一种“夸父追日”的精神,只是可惜,他的文化程度实在是太低了,经常连“的、地、得”的用法都分不清楚,有的满满一张纸上都表达不清是要说什么意思,字也写得横枝斜出,像长了胳膊腿似的,和刚入学的小孩子差不多。
李树茂就问他:“为什么非要当作家?”白柱兵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羞涩地回答:“当作家高尚,风光,还有……能挣钱……”李树茂问:“就这些啊?”白柱兵想了半天才抬起头:“啊。”不过,他又告诉李树茂,说自己是秦朝名将白起的后代,有着贵族的血统。李树茂一时没听明白,就问:“谁的后代?”白柱兵不无骄傲地说:“白起啊!就是那个活埋了四十万赵国俘虏的白起啊……后来秦朝败了,白起的后人才逃进了山里……”李树茂就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呢?”白柱兵非常肯定地说:“听我的祖辈人传说的。”李树茂就笑了:“都两千多年前的事儿了,根本也无从考证。”白柱兵信心满满地说:“准定错不了!你看,这世上姓白的人并不多,再错不了的……”李树茂就打趣他:“你可真有意思。你要这么说,我姓李,我难道还是唐朝李世民的后代?”白柱兵郑重地点着头说:“非常可能,人们不老说,五百年前是一家么……”
李树茂就不再问下去了,刚才受到的感动也变成了无奈的叹息。他心想,这只是一个被虚荣和欲望之火烧烤着的灵魂,即使有“夸父追日”的劲头,恐怕也只能渴死在追日的途中。他无奈地摇摇头,起身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一九八零年全国短篇小说选编》来,递给白柱兵,,诚恳地嘱咐他:“不要急着去写,要先多看,看看人家是怎么写;同时更得苦练自己的基本功,等基本功夫练扎实了……”白柱兵却目光闪闪地说:“李老师,不能等啊,也实在是等不起,出名就要趁早……”李树茂听着更觉吃惊,就知道这个人算是没救了,是属于那种即使惊天炸雷也震不醒正做着黄粱美梦的人。这种人对于梦想的追求,其实和希望锄地锄出块狗头金来是一样的。
恰好,王政明和邱子良相跟着,趁着夜色来串门闲聊,看到了白柱兵死缠烂打的这种烦人情况。
王政明就直言不讳地说:“要我说呀,你这种人写什么文章哪?踏踏实实干好你自己的份内工作,让老婆孩子生活的好一点,就是你最好的选择了。你想当作家?连我们这些具有真才实学的人,都不敢轻易去蹚那湾子深水去。你以为作家就是写几个字哪?那绝对是个劳心劳力都不一定能出成果的行当。”
白柱兵不敢反驳,但脸上不屈的神色,说明他并不服气。王政明就说:“首先,你得有思想吧?你得有见识吧?你得有铁肩担道义的精神吧?你得有启迪人智的良知吧?你得有等等等等……你让邱子良老师说说,就我们这些科班出身的人,有几个敢说自己能当得了作家的?你别看人家李树茂成名成家,就以为谁也可以成名成家。实话告诉你吧,人家这是凤毛麟角,属于马中赤兔人中吕布,一般人都不敢相比,更别说你还是个没有读过几本书的农民啦。”
王政明这人说话不顾及别人的脸面,但你得承认,他说的是金玉良言。
白柱兵先是低头听着,然后不服气地小声说:“那高玉宝也是个农民,也根本识不了几个字,可人家高玉宝,不也写出了一本《半夜鸡叫》的书吗?”
王政明本来就好和别人抬杠,一听白柱兵的话来了劲,歪过头去,睁大了豆眼,晃动着脑袋说:“是啊!你说得确实没有错。可那时全国有六亿人,不才只出了一个高玉宝吗?高玉宝的成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复制的。那是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你和他,根本就没法儿比,快别做这种梦了,正正经经过日子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