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臬存归隐 （续6 紫河通道北口的魅影）

　　混编纵队离开后的那天半夜，桐丘上下、紫桐盆地外沿，无数只黑甲蚁在遥望西南。整个天空是红色的，西南方向的天地之间扯着一幅飘摇不定的黑幕，黑幕上有一只金色的大鸟在独舞。这只大鸟正是魁木彤看到的那只美丽的小鸟。
　　自从获得禅让之位后就从未出过城门的紫桐蚁后第一次出现在桐丘上，她坚持亲身感受琮山的伟大喷发。一直缓慢升高的地热陡然加速，渐成蒸势，地底频现怪声，天空鬼火闪烁，她预感到天地共怒了。或许，灭世的序幕在今夜会正式拉开，不管是死亡，还是重生，她都要亲自面对。
　　魁木赤三蚁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紫桐蚁后闻知追风追踪巨蚁而消失在天地之间，说了一句：“天地共怒，赤鸟浴火，巨蚁重现，勇蚁必出。追风，勇蚁也！”
　　桐左山长向南长望，又转头向北长望，终于收回目光，朝四周紫桐国蚁扫视一圈，渐渐地露出欣慰的笑容。
　　蚁后和耆老们立在桐林下紧急商讨，很快诏令下达：送信给盆地四沿各蚁国速做迁国准备；魁木杰三蚁立即出发日夜不停追赶混编纵队，远远跟随，暗中保护，务必确保客蚁平安抵达紫河，那时再将追风所托当面转达，亲眼看到客蚁过了紫河后火速返回，随国它迁。
　　
　　魁木赤三蚁冲进城池，取了些许食粮，立即冲出城门，向北奔去。在三岔路口的梨树上发现阔大的颚迹，使三蚁担心起来，却又辨不出因果，只能暗祷而已。三蚁日夜急行，无心顾及树顶是否“飞花”，累极了则小歇半刻，啃几口籽食。路过天坑，碰到苦楝上国的寻物蚁，得知混编纵队半天前路经此地北去，才放下心来。苦楝上国听说紫桐国准备迁城，吓得失去了主张。魁木赤与苦楝上国约定，待她们回转时，苦楝上国与她们同行南去，跟随紫桐及其它蚁国同迁远方，相互也有个照应。苦楝上国感激不尽，立即开始着手选备远迁物件，坐等魁木氏。
　　又一天一夜后，魁木赤三蚁终于在浮尘下找到足迹，大小形态正是出自六只黑甲蚁，心里便有了底。看着其中一溜小小的足迹，想到第五个头瘦小，却肢强意坚，顶着把螳刀，已经走了两遭天下，心生敬佩。作为暗护，魁木赤三蚁此时用枯叶伪装起来，走偏道，傍暗荫，登高察远，侧耳聆听，终于在黄昏时的一片竹林里，看到前方显出的正是混编纵队的六个蚁影。
　　暗护三蚁并不惊动混编纵队，远远地暗随着向北行去。曾经有过两次，明明跟定了一个模糊的蚁影，眼错之间，蚁影消失了，前路上什么都寻不见，吓得差点惊叫出声。担心纵队跌进陷阱，急忙扔掉伪装冲上去施救，而蚁影消失的地面平坦坚硬，数丛枯草根根清晰，绝藏不了半点秘密，显然是暗护三蚁跟丢了目标。魁木赤蹿上一棵高树，立即蹿回地面，面露喜色，示意纵队正在前方远处。这种情况第二次发生后，暗护三蚁怀疑所跟蚁影是否是在作怪的鬼眼，便提高警惕，处处留神。令她们释怀的是再没有出现怪异之事，直到进入杨树林。
　　暗护三蚁进入杨树林，光线变暗，虽然知道紫河就在眼前了，仍担心功亏一篑，哪敢放松警惕。她们潜行在枯叶下，密切注视着四周的动静。混编纵队踏在枯叶上的前进声突然消失了，暗护三蚁忙从叶缝间窥视，见到纵队六蚁挤在一起，又分头散开去，显然是在围网搜捕。暗护三蚁便在落叶下朝着魁木彤三蚁的方向分头潜行过去，准备配合她们的行动。
　　就在到达一跃之距时，围网而来的魁木彤、朱、绛突然弹跳起来，迅速从瞅准的叶缝间钻到落叶下，两支绷开的大颚便朝魁木赤的隐身处刺了过来。魁木赤眼见躲闪已来不及，只得用双颚硬生生地接着。咣当两声大响后，可怜魁木赤魁木彤都被震得晕头转向。魁木彤仍忍着胀痛拼了命地胡刺乱夹，魁木赤一边躲避一边大叫着魁木彤的名字。魁木彤刺击了数十下后才觉醒过来，跳到落叶层上，两只晕乎乎的复眼里浮动着的是魁木赤的影。
　　另四只魁木氏也是两两捉对误斗一番，这时都摇头晃脑前俯后仰地走了过来。聚首后簇在一起，相互抚颅大笑不止。她们笑自己被鬼眼吓怕了，险些弄出误伤误杀的丢脸事来，幸亏没被客蚁看到，六蚁乘机私下立誓，回国后不得提起这一节，徒使英名蒙羞。
　　誓罢，六只巨头蚁呼叫着三只客蚁的名追了上去。很快，她们在杨树林的北沿会合了。
　　魁木赤将追风追踪巨蚁的事详细叙述给三只客蚁。遵追风嘱托，特别向歌九强调了追风的原话：“万事与秋左颀商量。隐于平凡，不失伟大；藏形匿踪，出世之功。”歌九心内一动，未露声色，只推慎重，将此语记入长行记稿。歌九、第五和扭长牙知道追风不能与她们同回北地，甚至不知何年何月能得以再见，如果紫河涨水淹了地道，或许今生将永不再见，她们流下了无声的泪。魁木赤又将悲谷所见、地热陡升、琮山喷发、紫桐即将迁城等事说了一番，惹得三只客蚁唏嘘不已。
　　六只巨头蚁和三只客蚁走出杨树林，便看到三只棕甲蚁在紫河岸上向南遥望，她们正是秋左圆和她的同伴。见到歌九等出现在眼前，却不见追风，未待寒暄，大叫着问：“追风大师傅呢？”见歌九蹙额摇头，心里一凛。此时事急，又哪里顾不上细查慢问，对歌九介绍魁木六蚁也虚于应酬，抢过歌九三蚁的背囊，叫嚷着往河岸下便跑。
　　歌九、第五和扭长牙虽然不知何因，却感觉到事态不妙，顾不得其它，相跟着一个劲地跑，边跑边大叫着对魁木氏感谢和再见的话。当目光扫过水面，她们看到了最危急的一幕：
　　紫河波光粼粼。河水里有一座泥丘，泥丘中心便是地道的南口。有一条长长的泥堤通向泥丘。长堤上奔忙着数十只黑甲蚁，她们是秋左圆的队伍，在不停地搬运泥方加固泥丘和长堤。眼见着河水便要将它们淹没。
　　站在岸边目送客蚁离去的魁木氏被感动得流下热泪。眼见歌九、第五和扭长牙在秋左圆三蚁引领下，平安走过长堤，消失在泥丘上的地道口，她们才长出一口气，朝着宽阔的紫河水面深情长望。那下面，有勇敢的朋友们——送来“八月飞花”解法的歌九、第五和扭长牙。
　　当她们看到护堤的黑甲蚁开始撤向泥丘，知道她们准备封闭地道南口，便恋恋不舍地扭头向南。她们需要再次急行军，带上苦楝上国，赶回紫桐去。
　　
　　秋左圆和两个同伴背着行囊，领着歌九、第五和扭长牙进入地道向北急奔，歌九仍不停声地催促着。她知道一旦地道南口围堤溃决，封泥将不堪一击，到那时，她们葬身河下不值一提，可她的肩头正承担着万钧重担。
　　地道里响起簌簌声，隐隐出现三二声蚁叫声从南传来，仔细听又不见了。过道风突然停止。秋左圆想，应该是南口被封堵住了。过道风突然又出现了，阴湿浸骨，夹杂着某种嗅之若无的铁味，簌簌声同时又出现了。秋左圆大叫：“快跑，决堤了！”
　　一条岔道出现在眼前。直行是主通道，直通西斜井。岔道是通风过道，连接着另一条主通道。另一条主通道的出口便是东斜井。西、东两口斜井出口都较高，尚未受到河水的威胁。秋左圆奔向西出口，其她五蚁紧随其后。就在背负行囊的秋左圆和两个同伴纵身跳出斜井时，继后的歌九突然刹住脚，一扭头，便见到第五和扭长牙也刹住了脚。她们又感觉到了嗅之若无的铁味了。
　　“你们快，快出去！我去，去查看！”扭长牙大叫着转身逆风往回跑。
　　第五正欲跟上，被歌九一把扯住。她们四目对视，什么都明白了。扭长牙是一只老蚁，知道自己生命将终，便会主动去冒更大的风险，这是蚁氏融于血脉的传统。
　　见到秋左圆三蚁带着行囊平安回到地面，西出口的守护蚁欢呼起来，听到动静的东出口的守护蚁便一起跑了过来。歌九和第五抛下扭长牙，跳到地面上，见守护蚁已将三只行囊围了个水泄不通，忙向东比划着急呼“御敌”。东出口的守护蚁会意后立即绷开双颚返身东奔。
　　西出口的阴风突然停止了。一股浑浊的泥水伴着呜呜大响从出口喷溅而出，满天泥水砸落下来。泥水又三五次从出口涌到地面，渐趋衰弱，直至消退回斜井里去，终于不再出现了。乌黑的斜井里仍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泼在沙地上的泥水已经消逝了。沙地上留下三具棕甲蚁的亡躯，她们并不是死于溺水，她们的颅甲或胸甲上的裂纹或孔洞昭示着她们是死于击杀。秋左圆一众正惊恐慌乱间，东出口那里又传来了惊叫呼喊声和嚎哭声。
　　东出口的几堆泥丘是工程作业时堆就的，在最东那座泥丘背后，扭长牙安静地躺在那里，好似在欣赏着天空飘浮着的一朵红云。她已经死去了。她的两支长颚大开，呈战斗姿势。她的颅甲已经开裂，数个由深至浅的凹坑规整地排列在开裂线上。显然她是毙命于一对锯齿大颚的迎面一击。
　　
　　纵队三蚁抵达平安国城池，预先得到口信的秋左颀正等在城门口。她陪同歌九进入平安圣后的宫宸。歌九将长行背囊双手递给秋左颀。秋左颀遵圣后诏令打开背囊，解去麻丝，脱去笼皮，是一只闲常的寻物背兜，打开背兜，里面有一页贝叶，和一件用麻丝竹膜严密捆扎着的椭圆重物。
　　圣后细观贝叶三遍，将贝叶紧紧地抓在手里，垂首不语，只示意歌九和秋左颀退下。
　　耆老们已经赶到紫河边，并不能确定扭长牙和三只棕甲蚁死于何物之手，也搞不清失踪的数十只蚁是未及过河，还是已经死于非命。歌九和第五曾怀疑是死于巨蚁之手。耆老们对此等怪事又哪有什么经验，自然无法确定，只能叹气作罢。耆老们仔细研究了河水流量，否定了秋左圆提出的重新挖掘过河地道去营救或查看的建议。假如大河南仍有幸存的平安国蚁，也只能祈祷她们能够聪明地想到紫桐国，并一路南去，幸运地与追风会合，将来天象恢复正常，或许能有机会重返平安国。秋左圆也心知河水涨势渐盛，重掘通道几乎不可能完成，何况天象转恶，国力正乏，只得忍着泪跟随耆老们返回城池。
　　歌九和第五得到圣后的恩旨，将扭长牙送入平安国哀坑。歌九轻轻唱起为扭长牙写的赞歌。
　　
　　一生卑微的同伴啊，
　　在这平安之地，
　　获得荣耀，
　　得到赞许！
　　
　　请让我为你宣葬，
　　愿异国的哀坑，
　　也能抚慰你的心，
　　安然成尘。
　　
　　英魂随我归去，
　　别走丢自己，
　　叩响母国城门时，
　　我会三唱你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