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臬存归隐 （5 悲谷、琮山、巨蚁； 6 紫河通道北

　　5，悲谷、琮山、巨蚁
　　
　　追风和魁木赤、魁木焰、魁木赭并未携带多物，立即出城，摸着黑向西南方向赶去。天刚微明，这四只成年大蚁便撒开四肢奔跑起来。中午太阳当顶，她们躲在一株憔悴的红花桎木下，饱食后小憩片刻，立即起身顶着枯叶冒暑前进。琮山的山腰在远方出现了，山顶笼罩在一片红雾之中。一个时辰后，能够看清琮山山腰的石陵线，和初春时的深绿色景象完全不同，琮山墨色，如一方遗落在白天里的柱形黑夜。
　　日落前，跨过最后几道地裂，到达只剩光秃秃枝杈的一片荆棘荒林边。悲谷就在眼前，琮山也近在咫尺。
　　大旱使荒草败尽。曾经淹没在荒草里的石径，清晰地呈现在西斜的日光里。陡壁上只有罅隙里尚有几株完整的枯草，依稀见到阴暗的谷底有成堆成团的断枝败叶。球石发出的荧光，比往昔更明亮，甚至在散射光毫。追风似乎听到光毫刺破空气发出的嗞嗞声。
　　追风四蚁立即沿石径下到谷底，在球石间的砂地上向南寻去。曾经的小溪没有了踪迹，好像它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砂地上不见了新耳草和沙棘，洁净得好像新生的世界。低凹处堆积着枯枝败叶。置身谷底望不见残阳，也望不到琮山，天顶比任何时候都红亮。追风四蚁很快便寻到了圆沙台。
　　沙台依旧，行军蚁依旧。几乎遮蔽住整个沙台的数万行军蚁毫无变化，仍象是昨天刚死亡一样，箕形脑袋朝天，两眼闪着死光，獠颚大开，六肢呈奔跑姿态。曾多次面对行军蚁的追风不再害怕，也不再对行军蚁的杀戮生恨。大自然用死亡对生命做了最后的呵护与安抚，又有谁理解它的良苦用心？
　　追风领着魁木三蚁真诚默哀，这是她们对行军蚁献上的敬意。魁木三蚁和天下黑甲蚁一样，向来对行军蚁充满敌意与恐惧。听过初生第五讲述的经历后，对行军蚁的看法有了变化，虽然不能深刻理解，也能感觉到行军蚁的行为自有它的道，并不只是滥杀无辜。
　　四蚁爬上沙台，俯身侧首察看行军蚁，他们已经石化，胸甲上并无骨纹。一直看到沙台半中位置，它们的胸甲依然是平整的。即使有数只胸甲出现凹凸不平，也是凌乱且各不相同的，这是战伤，并非天生。
　　天空的云烟闪着荧光，向东快速飘移。追风回忆着曾经在北地所见的骨纹，突然醒悟过来。
　　很快，追风便在身躯巨大的行军蚁的胸甲上有了发现：圆壁形鼓凸上密布麻点，好像一只偷窥的复眼。更多的相同形态的骨纹也被魁木三蚁找到了。从骨纹来看，这是一支不同于乌河北的行军蚁，也不同于出现在东桢干国的行军蚁。
　　追风和魁木三蚁到达圆台中心。中心处的行军蚁颚尖朝下，叠躯交肢，形成数层密网，磊出一座蚁丘，更多相同的骨纹出现了。追风四蚁轻轻地将行军蚁移位，这是一项费力的工作，花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在蚁丘上搬出一个豁口，露出了蚁丘心，看到数只体格庞大的蚁呈缠斗姿势挤在一起。
　　大地出现了震动，悲谷东壁亮起跳动的红光，谷中现出鬼魅般的红影，在隐隐绰绰地乱走。出现豁口的蚁丘在震动中发出咯啦咯啦的声响，似乎即将坍塌。
　　魁木三蚁见危险就在眼前，提醒进入豁口的追风立即回撤。追风听而不闻，仍从巨大的残颅破躯和粗壮的断肢折股间往下钻，这些残破断折显然出自对战时的颚击。追风扭着头向下挤进半只复眼，清楚地看到一只巨蚁。它的獠颚正夹着一只行军蚁的颅骨，它的身下是密匝匝的蚁尸残块，很多残块上有半圆形凸棱。这只巨蚁的两只复眼已经洞开，胸甲也一裂为二。追风突然愣住了。这只巨蚁胸甲上的骨纹是一朵五瓣金铃花。追风仔细地数了两遍，确实是五瓣，比亢子军团的骨纹多了一瓣，自然也比在东桢干国现身的巨蚁骨纹多一瓣。这朵金铃花随着胸甲的裂开而一分为二，左半片胸甲上是三弯完整的月牙。追风的大脑中立即跳出一个形象：洪水过后天劳国东原泥污里的半只巨蚁残躯。
　　追风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什么都不明白，她只知道天下远比她的所见所闻要更加复杂、神秘、繁忙与凶险。现在的她相信，一千年前的事件只是中断，并没有结束，甚至，连中断都未曾真正出现过。天下总暗藏着巨大的秘密与能量，正如此时的天顶，一颗大星缓慢地从东向西划过。大星如日，两侧有珥，后拖茸尾。
　　突然，沙台在陡起的隆隆声中震动起来了，魁木三蚁失声惊叫。有红色的熔岩在谷底的南面蠕动着出现了，外貌火热，内心狰狞，如一条巨大的红蟒，伸着火炭般的蛇信。悲谷里立即热浪翻滚，地风顿起，咝咝有声。枯叶着了火，球石破碎熔化，发出哔哔叽叽的怪叫声。
　　追风从豁口底抬起头，她没有看到逼近的红蟒，她看到亮红色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无数荧光在翻滚的浓云里明灭，在夜空的背景上，在悲谷的东壁顶上，挺立着一个黑色的剪影——一只巨蚁！
　　追风一纵跃出豁口，指示给魁木三蚁。巨蚁箕首朝天，双肢平伸，触角高擎，后仰前伏，抚天慰地，正在顶礼膜拜。
　　追风的一双复眼闪耀着火红的星光，她低声对魁木三蚁说：“我去追踪巨蚁。你等速归，告知山长，千年前的悲谷巨蚁骨纹为五瓣铁星花，其余行军蚁为环形凸棱。另请务必追赶上天劳纵队，请歌九凡事独力承担，并一定强调，抵达平安国，遇事与秋左颀商量，并请转告她这一句话：隐于平凡，不失伟大；藏形匿踪，出世之功。”这是追风数日来对世事的深层思考，她不知对错，却仍郑重道出，是担心再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心声。说罢一低头，长吁一口气，稍一沉吟，补了一句，“……就说我，不能北归了。”
　　魁木三蚁团团围着她，怕惊动巨蚁，不敢大声劝说，只是摇头摆手不让她冒险。追风坚定地说：“错过机会，只怕再也解不开……”刹住口，又接着说，“山长会明白我。我去了。”看她严肃果决，知道事出有因，哪敢强行拦阻。
　　追风从不知所措的魁木三蚁中挤了出去，向北急走。三蚁急忙跟上。四蚁沿石径鱼贯而上，刚出悲谷，便被四周的景象惊呆了。
　　直插云霄的琮山顶上云蒸霞蔚，一只金色大鸟在红雾中振翅翩跹，墨色山壁上垂下数尾金翎。这是琮山在喷发。“天湖不复存在了。”追风痛苦地想，“世间最后一块明镜，现在也复归大地了，给它带来毁灭的，难道便是《上古臬存》里记载的火凤火凰？”追风自然无法确认。追风……
　　火凤已现，是为火凰——此处八字为第二处边注，亦有坤卦卦象缀其后——汉译者注。
　　低头看去，悲谷里的火蛇已经漫过石径根脚处，正翻滚着向北冲去。沙台的位置已经不见了沙台，沙台毁灭在地火之中，行军蚁的千年遗躯也一起永远地消失了。
　　追风转过身，盯着魁木三蚁，以手东指，她在要求她们立即返回。魁木三蚁知道与追风同去追踪巨蚁，会给追风带来拖累，只得忍着痛，使劲地点了几下头，转身向东走去。
　　只东行几步，她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扭首南望。追风的身影如一匹黑色的闪电向南刺去。金色大鸟的红光照耀着的大地上，那只巨蚁保持着参天的姿势，向南渐渐地缩小渐渐地隐去了。那匹黑色的闪电追随着它一起消失在天地之间。
　　
　　6，紫河通道北口的魅影
　　
　　话说歌九、第五和扭长牙抵达紫桐国的第二天早晨，便在魁木彤、魁木朱、魁森绛三只巨头蚁的陪护下，起程向北赶去。追风提议，蚁后便命歌九为混编纵队队长。
　　按预定方案，纵队出城时混杂在去谷原寻物的魁木丹的队伍里。桐左山长担心有鬼眼在暗处监视着紫桐国，其实就是担心巨蚁。到了谷原后，纵队六蚁伪装成巡察蚁，穿过草甸进入樟栳林。她们故作沉稳不疾不徐地向北行，不敢急奔是担心引起怀疑，还边走边往高处观望，做出巡察的动作，暗地里密切注视着四周的动静，甚至有二三次还爬到树梢上去，表面上是检视树冠，实际上是察看林下可疑的草窠棘丛。
　　走出樟栳林后，纵队加快了脚步。洛氏蚁、织工蚁、切叶蚁的家园更加破败不堪。曾经繁华富庶的大地上见不到任何活物的踪影。天空是红色的，灰黄的地表上残存的绿在红光映照下显出黑褐色来，好像陌生的星球。
　　平安抵达三岔路口。此地最醒目的便是那株曲干虬枝的经年老梨树，树根处有一穴纵队曾经住宿过的树洞。如果有走物途经此地，大概都会到这株梨树下察看的。纵队商议后决定以此株梨树为饵，验证是否被跟踪。就着满天红光，仔细地搜查了这穴树洞和附近地面，泥尘均匀平整，显然是几日内未曾被扰动过。细心的歌九甚至将树洞口的泥尘轻轻拂去，也没有发现可疑的痕迹。六只蚁在洞内遍洒细泥，故意用乱草遮掩树洞，洞外泥地上也细心地覆上一层细泥，既掩盖了自己的脚迹，又起到取证的作用。退到梨树北十寻远的一棵枯死的小杜树下，新掘一口泥窟，拖来一棵枯草栽在窟口。做好伪装后，五只蚁躲在窟底休息，轮替着保持一只蚁藏身在枯草里，从叶缝间向外观察警戒。
　　半夜，天空更加红亮了。夜值的魁木彤透过草缝，看到西南向的天空升起一团跳跃的火，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美丽的小鸟，隐隐有闷雷声贴地传来。梨树那里响起刷刷声，瞪着眼细瞧，并无物影。一阵轻风贴地刮过去了，一切便又平静下来。原来是风。魁木彤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天刚微明，纵队在泥窟里饱食粗粮，为今天的急行军做准备。
　　临行前，去查看树洞前的枯草，并无翻动过的迹象，搬去枯草，进入树洞，也无新鲜痕迹，奇怪的是她们一致感觉到某种异样。洞内空无一物，却显然有嗅之若无的某种味道，说又说不清。搜查到梨树南侧，地上出现数道新鲜的深沟，仔细观察研究，确定是巨大的蚁足所留。对应的树皮上有新啃的刻槽，扭长牙用自己的颚尖比划后确定，这些刻槽也必定是由一双巨大的蚁颚啃出来的。她们能想象出一只巨蚁趴在树上，肢节踏地，双颚啃树。六蚁暗自庆幸离开谷原时便泥涂了腺门，昨夜的泥洞恰好又处于梨树的下风。
　　这只巨蚁从哪里来？又是如何离开的？地面上什么痕迹都没有。它的行为暗示着什么？练习颚力？悲痛欲绝？纵队确信附近有巨蚁，不管它是在跟踪自己，还是另有目的，反正，走为上。纵队立即组成子母三才阵，警戒着向南急行。
　　平安到达天坑，第五、扭长牙和魁木彤深入坑底，苦楝上国蚁众见到她们仨激动得落泪。她们困在此地，数日没有外部消息，有心逃去，却不知去向何方。近两日坑底的地下水甚是奇怪，陡高陡低，忽冷忽热，毫无规律，更是搞得蚁心惶惶，常觉末世将临。她们仨并不能提供什么建议，只将小桐等国沿紫河西去、紫桐等国仍坚守在盆地告知，并未敢提及琮山大地出现巨蚁。苦楝上国闻得紫桐国并未迁城，心下方安，喜悦溢于言表，誓言苦守天坑以待天时好转。
　　离开苦楝上国后，歌九突然烦恼了起来，再三追问，才说出她是担心苦楝上国，责备自己料事不足。造访很可能泄漏了天坑，置苦楝上国于巨蚁的威胁之中。苦楝上国旱中挣命尚且难保，何况再添蚁祸。其它五蚁不敢出言安慰，她们相信确实存在这种可能，心中也早生后悔。
　　歌九心知自己担着重大责任，又不可外言，自然不敢提议返回去提醒苦楝上国，只得在内心为苦楝上国的平安祝祷。穿过一片竹林后，歌九见前进速度太慢，过于谨慎使北归时间延长并不一定是好事，便下令急行军，纵队立即撒开腿飞奔起来。当夜，她们也只休息了一个时辰便继续赶路。
　　穿过间杂丘陵的稀树平原，终于抵达沿紫河走向生长着的杨树林，所用时间与南去紫桐时几无差别，若不是前期故作镇静稳步缓行，至少能提前半天。
　　时刚及午，进入树林，断后的扭长牙感觉到似乎有怪影远远地暗中跟踪。她将这个感觉告诉众蚁，众蚁亦有同感，都怀疑可能是巨蚁。
　　歌九担心此时直接穿过杨树林，会暴露紫河地道。她相信坚守在地道口的平安国蚁一定不敌巨蚁。歌九聚齐队员，挤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圈，为防隔树有耳，歌九在圈心的地面上画出对策，待众蚁领会后，立即擦除干净。六蚁立即分头行动。
　　只见纵队六蚁从圆圈开始，沿六个方向向外分头散开去，一边走一边大开动作地搜寻，一时间树林里响起连声呼喝。识得内情的才能看出，歌九等三只客蚁各背行囊，朝着正北和西北、东北前进，而魁木三蚁轻装赤膊，前进的方向是正南和东南、西南。
　　突然一声唿哨，六只蚁同时消失了。林下静寂，只有微风吹过时，遍地的枯叶跃跃欲起而发出的剥啦剥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