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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师者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7-30 09:13:41      字数:5031

  (接上)
  在王校长眼里,这些有了点儿文化的人,那真是各有各的怪法,而且怪的那真是五花八门。
  那不,这段日子里,学校里流行着一句名言,学生们动辄就指着谁谁谁,嘻笑不哈,嘻笑声中总忘不了要加上一句:“你让我在空中燃烧!”然后,说者和被说者都一齐乐不可支。
  据说,首先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初三年级的另一个班主任老师王政明。说到“空中燃烧”,那原本是化学课上讲的一个现象,说是有一种易自燃的物质叫做白磷,在湿空气中约四十摄氏度的情况下就可以着火,在空中或在暗处,均可以产生绿色磷光和白烟。估计,人们夜晚在坟地里见到的那种“鬼火”,也是属于这一类物质。
  让王政明老师说出“你让我在空中燃烧”这话的原因,是由于学校将初三年级分出了快班和慢班;分给王政明老师的恰恰是一个慢班,慢班里还有一名特别迟缓笨拙的学生,名叫赖浩存。
  要说呢,这个学生的名字起得那是何等的好啊。你看,明明姓赖,却可以浩存。想来,起这名字的人不是通儒也是文豪,一般人怎么能想得出这么有质量的名字来呢?然而,就是这名叫赖浩存的男学生,气得王政明老师在讲台上跳着脚,又用一只手指着天花板,大声喊道:“你让我在空中燃烧!”
  四十多岁的王政明老师,小平头,中等个,一对黑丁丁的豆眼,喜欢用一只手托着下巴子说话,看上去还很文静的,却生就了一副古怪脾气,用别的老师形容他的话来说,那就是“这个人特别格撩。”格撩是土话,意为棍子不直,无论朝哪面放都摆不顺。王政明老师平时对任何事情都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一开口喜欢说,我怎么怎么,我怎么怎么;更加人又有些小气,遇事还特别较真,颇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怪劲。
  过春节前,总务处主任老高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批猪肉,全体教师手中都分到了五斤猪肉。炊事员老李跳出来,要助人为乐,说他可以帮大家把这些猪肉炸成红烧肉块,愿意的就把肉块留下。教师们把各自分到的猪肉拴上名字标签,交给了老李。两天后,当老李把炸好的肉块分发给教师们的时候,王政明老师冷不丁地问:“老李,这肉块怎么小了?我交给你的时候,明明是这么大的肉块,现在怎么只剩下了这么点儿了?”正在分发肉块的老李楞了好几秒钟,突然把两只油手一齐拍在了自己的屁股上,瞪大了眼睛反问:“是我偷吃了,行了吧?我还白白贴上了炸肉的油……”
  去年秋天,总务处主任老高加大了土高炉容量,为所有教室、教师办公室和教师宿舍都安装了暖气。安装暖气的时候,王政明老师与安装工人发生了龃龉。王政明老师为了不让破坏宿舍中的格局,坚持不让在墙壁上钻孔,而是要安装工人将贯通暖气管道的孔眼从一根水泥柱子中间斜着打过去。安装工人说:“这活儿干不了。水泥柱子里面都是螺纹钢筋,正面钻都钻不动,更别说还要求斜着钻了。”见王政明老师坚持不肯通融,安装工人罢工不干了,说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主儿,还是另请高明吧。负责施工进度的总务主任老高,便火急火燎地跑来和王政明讲理。
  王政明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不会错,还说:“这种事儿从理论上来讲,是完全行得通的。这我就不明白了,理论上完全能行得通的事情,为什么会在实践中行不通?这你得给我个说法。”王政明老师这副油盐不进还占着歪理不让人的样子,急得总务处主任老高背转身子去骂了声娘,还苦笑着对安装工人说:“这回见识了吧?有文凭的傻子,比没文凭的傻子多得多!”老高只好找来了王校长。
  王校长如今已是百炼钢化绕指柔。他与这班教师们打交道打出了经验,知道跟这班教师打交道采用直来直去的办法是行不通的,你得另辟蹊径,实行迂迴包抄。于是,王校长就笑容可掬地说:“哎呀,王老师啊,咱们这房子原本质量也不高,你还想再把主体支撑结构上也钻个窟窿?万一日后来个地震啥的,说不准就把咱们全捂在里面了。唐山地震的教训,这才刚刚过去了几年哪?”王政明老师顿时没了话说,开始主动地抬桌子挪椅子,顺顺当当地让安装工人在墙上钻了孔。
  不得不说,知识分子当中是有好多类似于王政明老师这种喜欢认死理的人,但要看这种认死理的劲头放在了什么地方。若是放对了地方,那发挥出来的能量是可以让人刮目相看的。
  就说眼前的事儿吧。这批学生进入了初三年级,学校决定分出快班慢班的时候,王政明老师是坚决反对的。他认为不能在学校就把学生分为三六九等,这实在有损于学生的自尊,弄不好就会把这些孩子们的上进心统统摧毁。但他的反对没有发生作用,因为大多数的老师同学甚至学生家长,都贊同这种作法。这就好比,已经坐在车上的人,谁有耐心等待那些磨磨蹭蹭挤不上车的人呢?
  于是,一个由三十七名同学组成的慢班就分出来了。这些分进慢班的学生,好比是被挑选出来的残次产品,让家人和他们自己全都失去了信心,一个个像霜打了的瓜秧似的,走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眼下的他们,好比站在了面临陷坑的边缘,再往下一步,前景就十分暗淡了;若往上拽一步呢,说不准就会让这些学生从此腾飞。当然,这需要有人费力地甚至是一个一个地去拉拽他们。
  教导主任张兆年将这个慢班交到王政明手中的时候,无疑是使用了激将法的。估计张兆年早就捉摸透了王政明那种王八咬人不松口一样的劲头,所以居然摆出了一副你爱接不接、我决不求你、而且还量你也跑不脱的姿态,引诱王政明这个有个性的人自己深入。张兆年用充满挑逗的神情看着王政明说:“带好一个快班呢,其实不算什么本事;能带领一个慢班追赶上来,这才能真正体现出一个教师是否具有非凡水平和非凡能力。”
  张兆年刻意重复强调的“非凡”二字,让王政明牢牢地盯住了这个饵子,并暗暗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张兆年进一步明确说:“如果能让这些同学全部顺利地毕了业,并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能够考上高一级的学校,那么,今年的优秀教师,非你莫属。”
  激将法也好,赶鸭子上架也好,胡萝卜加大棒也好,反正,王政明就在这样的情势下,自愿伸手接住了这个烫手的山竽。而且,他的那种认死理的劲头,确实是被那个胸有成竹的张兆年给激发出来了。
  当上这个慢班班主任的第一天,王政明就带着痛心疾首的模样,大声地问这些同学:“同学们,你们承认你们比别的同学笨吗?你们自认为自己不如别人吗?你们承认自己是没有志气的人吗?”他来不来就来了一个攻心为上的办法,全班同学果然都被这样的发问震撼了,爆发出了如雷般的回声:“不承认!”
  王政明就用黑板擦敲击着讲台:“同学们,这世上没有什么所谓的天才,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笨人。所有被人称为天才的人,就是比别人下了更多的笨功夫而已。大家愿意不愿意从今天起就开始下笨功夫?来他个百米冲刺,让那些认为我们慢、认为我们笨的人,看看我们究意慢不慢?看看我们究竟笨不笨?同学们,大家说,你们究竟愿意不愿意从现在起就振奋起来?”底下还是如雷般的齐声回答:“愿意!”
  王政明老师把他带领的学生激发起来之后,他也跳起来了,除了吃饭睡觉,其它时间全部扑到这个班级里了。他用《论语》中所讲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从而提炼他训导这群孩子的方法,捉摸出了需要启发这群孩子们知耻而后进的道理。严格地讲来,这已不仅仅是在带课了,这就是在育人啊,是在重塑这群半大孩子的自尊心啊。
  这确实是副难挑的重担,但王政明认死理的劲儿犯了,他说:“古人早就说了,‘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他横下一颗心,准备陪着这群孩子,一块儿去翻越面前的这座大山了。他是准备好自己先要脱一层皮的。
  他不止一次地在讲台上苦口婆心:“孩子们哪,有道是,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你们说,日出时的太阳和黑夜里的蜡烛,有可比性吗?你们难道不願意做日出时的太阳,倒愿意做黑夜里的蜡烛吗?”要不就是说:“孩子们哪,你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读书的时候,全国都在战乱中,哪有你们这种安稳的环境……”拳拳之心,老少可鉴哪。同学们后来只要听见王政明老师开口说出“孩子们哪”这几个字,就知道王老师的黑板擦又该敲击讲台了。
  效果是很快就见到了,因为大部分学生并非天生的愚笨,而是缺少正确的学习方法。得到正确的引导之后,他们自己就唰唰唰地赶上来了。自习课上,他给他们自由,数学差的补数学,语文差的补语文,见缝插针,还把数学老师刘培刚都拽来“陪绑”。至于少部分赶不上来的,王政明就分课为他们开设“小灶”,下学后留下来连做作业带辅导。
  所谓功夫善待苦心人,期中测试时,王政明带领的班级,取得的成绩与那些快班的差距并不大。
  王政明不仅有些得意,他颇有些骄傲地对张兆年说:“你让马和牛赛跑,牛肯定会跑不过马去。但这不能够证明牛就无能。恰恰相反,倒是证明了你们安排这种比赛的人的短视。你们只看到了马奔跑的速度,却忽视了牛有能负重的能力。”张兆年笑着说:“有道理!但如果是二者兼二有之,是不是更可以让人服气呢?”把王政明气的,一对豆眼黑盯盯地望着他,只剩下瞪眼吹气和更加不服气了。
  这天的语文课上,王政明准备讲一篇古文。这是战国时期思想家韩非写的一篇著名的散文:《扁鹊见蔡桓公》。他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一篇文章的题目,正要回过头来提示要点,突然耳朵里捕捉到一阵“咯嚓嚓”的异常响动。他惊异地抬起头来,朝发出响声的教室后排望过去,并说:“谁能告诉我?刚才是什么响声?”好几个同学的手,同时指向了后排坐着的赖浩存:“报告王老师,赖浩存在偷吃外国黑糖。他每天都在这儿偷吃……”
  王政明歪着脑袋走下讲台,朝赖浩存走过去,边走边说:“黑糖?还是外国的?”说着,已经走到了赖浩存的身边,“赖浩存,拿出来吧。有好东西,怎么好意思一个人偷吃呢?”赖浩存红着脸,把书包里的几块花纸包着的长方形块的东西拿出来:“老师,这不是黑糖,这是巧克力……”王政明拿起一块长方形的东西来看了看:“唔,巧克力?听说过,没见过。还写着外文,看来还真是外国来的?”赖浩存说:“是我爸爸出国带回来的。”
  赖浩存这个十五岁的男孩,其实长得挺可爱的,属于人见人爱的那一种,胖胖的头脸,胖胖的四肢和屁股,一笑两眼弯成了两弯黑月牙儿,肉呼呼的鼻头,浑圆的下巴,正在发育变声阶段,可惜就是学习不肯上进,考试成绩总在倒数的几名里。王政明就说:“上课吃巧克力!这说明你觉得自己已经把老师要讲的东西全学会了,是吧?那好,你就站起来,把这篇课文给大家读一读吧。”
  赖浩存磨蹭着站起来,拿起课本读了一句:“扁鹊见蔡圆(桓)公……”周围顿时出现了叽叽咯咯的笑声。王政明的豆眼立刻就瞪住了赖浩存:“嗯?不错!这俩个人搭配的还挺有意思哈?一个是扁的吧,一个还就是圆的。不过,你实在是把我给搞糊涂了。你究竟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他是圆的呢?”全体同学轰然笑作一团,王政明却并不笑,还皱起眉头,用两根手指敲敲赖浩存的课桌:“继续念,继续念。”赖浩存就磕磕绊绊地念了下去:“……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今入膏盲(肓)……”
  “停!停停停……”王政明再次用手指敲叩了书桌,“哟嗬!好你个蔡圆(桓)公呀,果然是与众不同,连膏盲(肓)都长出来了……赖浩存呀赖浩存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王政明说着返身,大步向站台走去。刚走上讲台,他就大喊一声,说出了那句后来成为了全校师生都知道的话语:“你让我在空中燃烧!”
  大喊了一声之后的王政明,继续说道:“你家每天都给你吃的些什么?咹?吃什么吃成了这么胖?脑满肠肥,脑满肠肥!懂不懂?肠子都肥了,脑子里能不满么?脑子里都满了,还怎么能装进别的东西去?你今日把蔡桓公搞成了蔡圆公,把膏肓搞成了膏盲,明日不会连扁鹊都要变成扁鸟了吧?!”
  教室里已是笑声一片,有的学生已经笑不出声音来了,趴在桌子上抖动。
  王政明则不笑,指着赖浩存继续大声说:“赖浩存,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要把你带来的什么巧克力、威化苏什么的,统统交到我这儿来。什么时候你毕业了,什么时候你再把你的这些东西拿回去。如果,你到时候考试成绩不能够毕业,我就让你背着你的这些巧克力,到大操场上天天跑圈去。”王政明说着又拿起了黑板擦:“孩子们哪,你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哪!我们读书那会儿……”底下就有同学小声说:“注意,注意,王老师又要用黑板擦敲讲台了。”
  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哪,谁能估算出这里边付出的辛劳有几多?不过,成就,历来就是用来犒劳付出者的。谁也没有想到,一年过去,王政明老师带领的这个慢班,三十七个人齐刷刷地毕了业,而且三十七个人中间有三十四个人考上了高一级的学校,连那个不断地让王政明老师“在空中燃烧”的赖浩存,都考上了一所中专技工学校。
  毕业典礼那天,赖浩存背了一书包的巧克力来,分发给了全班的每一位同学。赖浩存的父母,则特意给王政明老师送来了一面红色丝绒制作的锦旗。锦旗上面贴着几个黄色绒布的大字: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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