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臬存归隐 （2 那是一双巨复眼）

　　蚁历5157年。
　　对于紫桐国，注定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年份。
　　上年冬，紫桐蚁后便觉察出天象反常，果然开春又提前了七天。春天一闪而过，燥热的夏天在四月份便出现了。大旱兜顶压了下来，将琮山大地上的居民瞬间压跨。地表水迅速消失，坑底湿泥很快龟裂翘边，弯卷成一块块光洁的泥片。矮草高树都失了形。接接连连传来小小蚁国国灭的消息。幸运的是紫桐国城池处于一洼盆地，城池内湿度尚可。
　　五月末的某一天，小桐国蚁老绿古丙突然到来，这才知道东部旱情更严重，极端缺食，那里的蚁国十不存二，打探得北部挨近紫河的区域地下水尚可，经公议后推举小桐国为首领，开始组团准备北迁。绿古丙此来正是向紫桐国通报行程的。
　　绿古丙抵达的当夜，与紫桐蚁后夜话后独自来到紫桐国城外，守城蚁老安排一队壮蚁陪同，绿古丙来到旷野观察天象。天象混沌，苍穹被火，地若涂朱。一轮红月，晦暗无神，蠢蠢欲堕。牛斗间紫气蒸腾，现小星三颗，闪烁跳跃。突然，紫桐林里传来一声长嚎。绿古丙纵身向紫桐林内奔去，果然是一匹食蝗鼠在仰首吠月。食蝗鼠祖居东涯泽，酷旱驱使，逃命至此。绿古丙回到城内，向紫桐蚁后详细汇报食蝗鼠的天性及蚁氏与之共处之法，特别强调了食蝗吠月预示年馑将现。对此巨兽，紫桐蚁后听绿古丙之言，令蚁老在《御术概要》中详细记录，教导国众避害之技，并无驱逐之法。
　　绿古丙此行还有一桩凶案请紫桐蚁后定夺。凶案是这样的：小桐国南的某片区域内，世居着一等蓄奴悍蚁，不会筑巢，不会寻物，不会护城，一切都依赖她们的武蓄之奴——林蚁，甚至进食，也得奴蚁口对口喂哺。若奴蚁弃城而去，蓄奴蚁便会饿冻而亡。因此，这些天生的失败者只得做了世袭悍匪，便总使生活在同一区域的林蚁遭殃。小桐国曾经数次请求紫桐国合纵翦灭了它。紫桐历代蚁后总以“天下生灵存在即合理”来拒绝。不料今年旱季正盛时，蓄奴蚁一反抢夺林蚁蚁卵孵育新奴蚁的常态，蓄奴蚁后悍然率领数十只蓄奴蚁入侵林蚁二等国柯卫国。柯卫国数只工蚁冒死救出数枚蚁卵逃出城池，其她蚁众蜂拥而上与蓄奴蚁殊死搏斗。狡猾的蓄奴蚁后诈死，被柯卫国蚁拖入城池献给柯卫蚁后。不料想在柯卫国蚁离开蚁后去打扫战场时，蓄奴蚁后突然跃起刺杀了柯卫蚁后，并立即将柯卫蚁后肢解，用柯卫蚁后的信息素涂满全身，摇身一变成了柯卫国的主子。柯卫国蚁被信息素控制，并未发现其中端倪，立即听命于新主子，若喁喁赤子，甘受驱使。
　　潜伏在柯卫城附近的蓄奴蚁得信后，便押着监守在草窠里的旧有奴蚁入城。柯卫国名存实亡了。蓄奴蚁不仅霸占了柯卫城池，还获得了大量的林蚁幼虫、蚁卵。待这些不谙世事的新生者成年后，便会自觉自愿地加入奴蚁行列，承担起寻物、喂哺、育卵、清洁甚至护城的工作，直至累死还无怨无悔。那些逃出城池的柯卫国蚁打探得国已被灭，自思势单力薄，无法复国，只得含羞忍辱，一步三回首，相携而去。虽然得到同属同种邻蚁的帮助，仍郁郁寡欢，在三二日内便尽数而亡了。
　　紫桐蚁后听了绿古丙的陈述，深思良久，说：“随它去吧。你等远迁，不使其知悉行踪，任由其在世守之地自生自灭吧。”
　　“被其控制的林蚁呢？”绿古丙问。
　　“各由天命，也不用去管它。”
　　“这……”绿古丙心有不忍。
　　“猎……林蚁天命如此。一物降一物，世道也。”紫桐蚁后差点说出林蚁的一个响当当的恶名——猎头蚁。林蚁的城池里常年堆积着大齿猛蚁的头颅，这是一个天下皆知的公开的秘密。绿古丙听出了紫桐蚁后的话音，猛然醒悟了，说了一句：“是！各由天命。”需要在此补述一句的是，后来，追风听闻了此事，再联想到蚁蛛和“八月飞花”，才使她体味出繁盛的南地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平静祥和。
　　接着，绿古丙又讲述了一个疑案，因疑案篇幅较长，详细记录在下一节。绿古丙当日离去。不久，与疑案或有关联的古怪迹象便在紫桐国附近出现了。
　　不数日，地热明显升高，深挖城池适得其反，抗旱便失去了这最后一招。合适的地湿只剩盆地外沿一圈，再就是盆地中心泥丘上的紫桐国了。其它蚁国只得弃城北去。一时之间，琮山大地上蚁队遍布，首尾相望。紫桐国去送行的蚁老们从未见过如此景况，悲凉之情油然而生。
　　又过数日，一切似乎定了型，天象并未更坏下去，当然，也没有丝毫转好的迹象。紫桐国正精打细算苦捱光阴，一个搅动平静生活的消息又传了过来：紫河沿岸旱情加剧，小桐等蚁国不得不往西再迁，越迁越远以至通信中断了。
　　原本是琮山大地蚁国中心的紫桐盆地，现在孤悬成死地。当然，紫桐国相信，无论远迁近守，只要能在这次大旱中幸存，各大小蚁国将来一定还能重逢，再造故里，重建家园。
　　紫桐国会同盆地外沿的各小小蚁国紧急商定对策：相互支援共克时艰。应急方案很快被安排并有条不紊地执行了。虽然食物极度匮乏，日有饿毙，终究未达灭国危情。
　　紫桐国主动将附近采食场分配给小小蚁国，自己组织大型蚁队到草甸甚至樟栳林去觅食。各小小蚁国在盆地上下兢兢业业地劳作求生，虽说凄凉，亦属幸运。
　　
　　六月初的某日早晨，巨头蚁魁木彤率领一支工蚁队伍到草甸搜寻陈年瘦果。时至午正，烈日当空，满天红晕，枯叶眼见便要着火。魁木彤只得命令队伍向北赶到樟栳林里去避暑。
　　刚刚进入樟栳林，便听到林内响起鼓噪声和凌乱的奔跑声。魁木彤忙止住队伍，自个攀到树干上向北张望。只见对面一棵树的那一侧，一丛莠草“刷”地一声，无风自摇，隐约有个黑影潜入莠草里，觑定眼去看，茎叶分明，什么都没看到。正惊疑间，乌压压的黑甲蚁出现了，来者正是在樟栳林里寻物的魁木殷的队伍。
　　魁木彤跳到地上迎上去。魁木殷看到面前整齐排列的魁木彤的队伍，忙问：“抓着了？”
　　“什么抓着了？”
　　“古怪。”
　　“……”魁木彤做出噤声的动作，以目示意。魁木殷立即暗示队伍左右包抄那丛莠草。魁木彤也朝左右挥手，她的队伍也从南侧向左右散开。
　　两支队伍形成里九层外九层的包围圈，纵是蟑螂那样的速行怪也休想逃脱。
　　数只力蚁紧跟魁木二蚁组成圆阵，大开双颚向莠草绞了上去。一根一根草片细茎被折伏在地，很快，整丛莠草根泥毕现，一眼净地，什么都没有。仔细推敲地面，并无旧窟新洞。为防疏漏，还是将整丛莠草连须带根挖了出来，甚至掘地三尺，依然是一无所获。
　　“古怪？是什么？”魁木彤问。
　　“两圈黑森森的鬼眼在暗处观察我们，却并没能看出到底是什么。”魁木殷气恼地说。
　　“不定是看花眼了吧？”
　　“你不是也在莠草里看到了？你也是看花眼？”
　　“我只是看到莠草里好像藏进去一个影，其实，我并未看清什么。”魁木彤说，心下倒认为自己有点大惊小怪了。
　　“没有看花眼，”魁木殷一招手，十数只工蚁走上前来，魁木殷又接着说，“她们也都看到了，甚至古怪逃窜时激起的泥尘清晰可辨，我们正是循着泥尘追过来的。
　　“地上可有足迹？”
　　“正是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才是古怪。”
　　“是否是什么飞翅？”
　　“不可能，什么震翅声都没听见，何况离得那么近，即使是小蠓的翅声也逃不过我们的耳朵。”
　　这话倒是不争的事实，魁木彤只得摊摊手，重复了一句：“真是古怪。”
　　这件古怪的事也就发生这么一次，虽然常被夜话的蚁们作为怪谈搬出来，也很快淡了下去。这是一件无实证的事件，紫桐高层暗中议论直至争论起来，最终蚁后做出定论：一切照常，静观其变。
　　
　　连微澜都算不上的事件，在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震惊了整个琮山大地。
　　紫桐蚁后见季节前移，担心飞花也会提前出现，便下旨在比往年提前十日的七月十五便开始巡察。按惯例，巨头蚁们会四散到各自往年指定的地域去。今年的地域大多分配给小小蚁国了，巨头蚁们便重新做了划分。
　　有高树的地域在巡察开始时便禁止进入寻物，若出现飞花，得到秋尽时飞花彻底沉寂才开禁。魁木殷被分配在樟栳林里巡察，她的队伍并入魁木彤的队伍在草甸上做工。
　　这一天早晨，魁木殷在荒草甸里与寻物队伍分开后独自进入樟栳林。遇到第一株高大的杨树，便从树干南壁攀登到枝梢顶。登高望远，在四周的树冠层里寻找可疑的目标，幸运的是一切正常。正低头扭身准备返回地面时，风吹草动，她的复眼里隐约有个蚁影一显。风过草止，蚁影又不见了。她警觉起来，轻轻地移到粗枝的一个朝天杈间藏起身子，只露出半只复眼偷偷细瞧。杨树北是一株榆树，榆树的北侧有一丛荆棘，棘丛里有一丛枯草。她终于发现这丛枯草里掩藏着一个模糊的怪影。魁木殷在心里将遮挡怪影的枯草剔去，沿着怪影的轮廓描画出一个完整的形象。她呆住了。
　　一只巨蚁！
　　是的，她没有看错，即使置身高高的树梢也能确定，静伏在草丛中心的黑色的大块头就是一只巨蚁，个头几乎是自己的两倍。巨蚁一动不动。由于角度的原因，并不能看出它的两只复眼里是否有星光，也就无法判断它是死是活。
　　魁木殷不敢惊动它。这是一只在琮山大地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巨蚁，除了悲谷里死亡千年的那一群。魁木殷想到了悲谷里恐怖的情形，更是害怕得连气都不敢喘了。
　　一阵风起，树叶敲击着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枯草下有了动静，半只黑森森的鬼眼在轻轻移动。魁木殷的半只复眼被鬼眼陡然发出的星光牢牢牵住，全身肢节僵硬。突然星光转向了，枯草被轻轻掀开，一只巨蚁真身出现了。只见它身躯雄壮，触角高昂，翘首扬颚，转颅四顾。魁木殷从高处恰好看清了它的一双镰颚，如两弯螳刀，内生钩齿，配合着原地踢蹋的六肢，在一开即合地对敲出幽幽蓝光，它正在活动筋骨呢。魁木殷惊得险险乎从枝杈间掉落下去。
　　巨蚁凝神沉思良久，突然一个飞跃已经落到了棘丛外的一枝断根枯草上，立即向南轻快地行去，可怕的是泥地上竟然未留丝毫脚迹。
　　魁木殷本想迅速返回城池报警，又哪里能够办得到。巨蚁正在她回城的路线上。她只得轻手轻脚地下了树，远远地盯梢着向南跟去。幸亏樟栳林里光线偏暗，乱树杂草提供了掩护，才使她能够若即若离地跟定巨蚁而未被对方察觉。
　　巨蚁走出樟栳林，便潜伏在一丛衰草里向草甸上偷窥。草甸早已不能称为草甸了，满眼枯叶残茎，杂生着零星的稍有绿意的泽漆和经得住太阳炙烤的马齿苋。在朽败的乱草丛里翻寻瘦果的紫桐国蚁清晰可见。
　　它在偷窥什么呢？魁木殷想，在这个大荒年里，它的突然出现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什么阴谋？它就是一个多月前的那两圈鬼眼吗？如果是，它在琮山大地上这么久，并没有出现蚁被谋害的传闻，它并不为害黑甲蚁吗？
　　一只寻物工蚁向巨蚁藏身的衰草丛走了过来，魁木殷顿时紧张起来，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这只巨蚁的对手，甚至连半招都扛不住，她毫无办法，只能死盯着，内心祈祷那只工蚁立即返身离去。
　　可是，一无所知的勤劳的工蚁仍一步步地朝着巨蚁走过来。巨蚁沉下身去，轻轻地朝工蚁的方向转动颅甲，两支镰颚缓慢地张了开来。
　　再晚就来不及了，魁木殷顾不得许多了，从隐身处跳到空中，大声喝叫：“站住！”突发状况惊得工蚁收住脚呆住了，她的两只复眼惊恐地死盯着衰草丛。魁木殷落地后便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衰草轻轻摆动了两下便停了下来，已经不见了巨蚁。她忘记了害怕，立即在四周奔跑着寻找，毫无巨蚁的踪迹，甚至连泥尘都没有出现。
　　按耆老们的经验，依然认为这是一件并不确凿的事件。虽然事后清醒过来的那只工蚁说，她看到衰草丛里有一双黑森森的巨复眼，一闪便消失了，却没有物证。魁木殷越想越后怕，回到城池便掉了魂，说话反复，行为怪诞，自惊自怕，日夜不能安身，只得将她看在通廊里静养。耆老蚁老们好不容易从魁木殷的嘟嘟囔囔里听出大意，也幸运地找到了那丛荆棘，果然藏有一丛枯草，奇怪的是并非生长在地的枯草，而是一丛来自它处的无根草。
　　物证找到了。蚁后和耆老们彻底相信了魁木殷曾经的亲眼所见，认为就是绿古丙所说的巨蚁出现了，目标应该是《上古臬存》，却推断不出巨蚁的目的对于紫桐是福是祸，不过，多半认为是祸。因为巨蚁过于强大并且藏身暗处，紫桐除了加强防备，并无它法。耆老亲自在国史里做了详细记述。现在的琮山大地仅在盆地范围内尚有数百蚁国，一时便传得沸沸扬扬，蚁心惶惶。十数日在不安中平安地过去了，再没发现那双黑森森的凸眼。越发严重的旱情将各蚁国搞得精疲力竭，再无精力它顾，这件越传越神的“恐怖事件”最终渐渐地不像是现实中的事，更像是一个传说了。或许，传说就是这样被制造出来的吧。
　　魁木殷到樟栳林巡察的工作由魁木赤接手。
　　魁木赤相信这次的事件是真实的，却并不认为是“恐怖事件”。她看出巨蚁并不为害黑甲蚁，而且，听到魁木殷的大叫后便逃得无影无踪也是佐证。千年前还有巨蚁拯救过紫桐国呢。可惜的是没有办法得知这只巨蚁在此地的目的和行踪。她的想法与蚁后和耆老们并不一致。蚁后下旨组建数个七蚁纵队到各区域去巡察飞花。听得消息的魁木赤上言反对，其她原任巡察蚁也附言，理由是七蚁巡察染上飞花的风险便会增加七倍，何况即使七蚁也绝不是巨蚁的对手。蚁后权衡后收回诏令，一切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