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地远天荒 （6 事件四：六指绿）

　　追风撒了一阵欢后返转回来，眼前的现实让她瞬间如坠地狱。待她弄明白偷袭者后暴跳如雷，指天怒骂“臭龟仔！”“放屁虫！”依第五所述，便认定是春初的那一只，嚎哭着敲自己的颅顶责问自己，“指望八爪虫的那张破网，你也敢说报仇？”便想到秋左绵的仇或许并没有报成，发疯般要求立即去北原寻找椿象报仇，救回三尺辨香。其它队员难抑悲伤愤怒，一致要求同去。六指绿深知三尺辨香不可能逃得性命，寻找椿象不仅徒劳无益，还有可能再遭不测，坚决不同意。
　　冷静下来的追风知道今非昔比，想了想也只能罢手。现在正是椿象育卵的旺季，为补充营养同类之间都会大打出手，一旦得到猎物，哪敢消消停停地享用，都是立即生吸活吮如风卷残云。三尺辨香遭此毒手，连她的残壳都别指望找得到，何况性命。
　　在为三尺辨香唱了哀歌后，歌九对着长行记稿犯了难，此处并无准确地名可供她记入长行记稿，欲依前例私取一名，周围又无醒目的标志物。六指绿说即使有地标，也只是三尺辨香失事的地方，并非她的亡躯之所。歌九便在长行记稿上写下：遇偷袭失躯于椿象，平安国北原。
　　在接近平安国的土地上的小小蚁国，虽然远不如春初时生机勃勃，比昨天所见的倒也活泛不少。不少实力强大的蚁国为了多加一分胜算，已经择地它迁。果然，路经纹石国和籽积上国时，见到的是两座空城，城外石堆三座，正是“去而未弃”的标志。地面上偶尔也能见到星星点点的绿影。半干半卷的树叶杂草间也偶有其它物类探头缩脑，辨出是无害的过路黑甲蚁，便扭头自顾干自己度命的营生去了。倒是在野地里做工的小小蚁国工蚁，突然见到远处出现一柄螳锯跳跃着移了过来，吓得奔逃不迭。待躲在暗处辨清是顶着螳锯的同类小蚁，才又恼又笑地拦住第五，责问她为何装饰得如此恐怖，吓出命来谁可负责。第五理亏，便要解下螳锯，小小蚁们立即围上去阻止，乘机摸了她的螳锯，也有偷偷捏了她的背囊的。立在外围的纵队队员都别着嘴不敢笑出声。追风得了机会，便将“八月飞花”症状和解法详细告知。安宗平原从无此症，这些小小蚁和昨天遇到的一样，初时不以为意，在追风一再强调此症的可怕后，这才认真对待。追风便又详细讲述一遍，并要求小小蚁们相互转告。
　　听闻是前往平安国，小小蚁们争着指了方向，又七嘴八舌地说路上哪里有危险，哪里需谨慎，可以在哪里寻食，寻食时需要设置怎样的警戒，又强调沿途还会有哪些蚁国，遇到困难可以要求帮助，说尽管要求，无需请求，都是自家蚁氏，千万不要客气。果然，一路所遇一团和气。曾经招待过追风的堆巢国更是热情备至。大旱之年得见行脚蚁，使大小蚁国都对未来重生信心。纵队一路笑闹随形，在日落前顺利抵达平安国近畿。
　　
　　若在往年，那三座石子堆一定会堙没在绿草里难以发现。现在，瘦弱的荒草遮不住视线，追风领着队友轻轻地走近，轻声地说这里是平安国旧城，她的好友秋左绵便长眠在旧城的哀坑里，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在此长眠。追风将石子堆的顶石正了正，轻轻地从背袋里取出一小截颚尖放在顶石上，对着洒了几点泪，轻声地唱了哀歌，向她的朋友表达哀思。完毕后，又认真地收妥颚尖。
　　有几只本地工蚁警惕地远远瞧着，突然骚动起来，一个大声传了过来。
　　“是追风大师傅吗？”
　　旧城址上出现的陌生蚁竟然是追风大师傅！认出追风的正是曾经的小蛮腰队员秋左圆，消息立即传遍平安国地面。
　　平安国城门外，耆老们全部出动，率领守城的兵蚁列阵迎接。小蛮腰队员满面荣光地簇拥着五只天劳国蚁进入城池，耆老们领着来到三十三层台拜见圣后。纵队在第一时间便将飞花症状及解法做了详细说明，圣后立即令耆老尽快制成告书分送安宗平原各国。圣后对纵队的到来表达了诚挚的欢迎，立即传令为她们在三十六层台东区新筑五间居屋。这是最高礼遇。平安国原本只有九层台，抗旱逼迫她们不停地往地心挖掘，一直挖到三十六层。这最深层是耆老居室区，也是平安国通廊所在。如果大旱持续，很可能还要继续深挖。但是，每增加一层，困难与危险便增加十分。圣后早就与耆老们仔细推敲过，一旦超过四十二层，通风便会不足，到那时，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不过可喜的是，湿度已经持续六天没有变化了，旱情似乎不再恶化。
　　第五看着如此宏大的城池，想到了白蚁天食国。天食国有白蚁千万众，建三十六层台尚能理解。平安国只有万余众，竟然也能掘出三十六层台。虽然三十六层的总体量不及平安国城池的十分之一，第五仍为平安国强大的土方作业能力由衷赞叹。
　　第五受欢迎的程度与当年的追风比，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瘦小的体格使初生蚁也不怵于与她交朋友；她自甘为下的秉性使她在工蚁队里广受好评；私心认为她的螳锯是战利品的兵蚁自然对她刮目相看；而她的名字暴露了她的出生，使耆老们待她尊敬有加。这一切使第五无所适从，又不得不接受八方邀请，到各层台的欢迎聚会上去致辞，将自己的生平经历讲了一遍又一遍，连带着被要求将追风的经历也讲了无数遍。她的螳锯被无数只手抚摸过，虽然这支螳锯并不是协助战胜雷石兕的那一支。说到大战雷石兕，工蚁兵蚁神情紧张几欲逃奔；讲到飞石击中雷石兕的眼睛时，众蚁都掩目闪避，好像有飞石正迎面而来；听到雷石兕自断后腹时，都击案长啸壮气盈城。
　　有一只蚁正立在蚁丛后，被第五的精彩讲述所触动，深深地思考着。
　　她正是秋左颀。
　　她整日在通廊里忙碌。几个月来，通廊从九层台搬到十二层台，又到二十四层台，月内又搬到新筑的三十六层台。她每天只做一件事，协助耆老归置史册，练习书写，编撰“追风大师傅”。
　　这天，她独处居屋，一心一意地构思着椿象的口器被大师傅拽成单勾锚这一章，听到工蚁兴奋地在东区嘈嘈嚷嚷地挖掘室屋，才得知追风抵达。这时，追风五蚁已经分散在城池各处。她为没能到城门外去迎接而懊恼，一时又打听不到追风置身何处，只得一处一处寻来。于是，她在蚁丛外听到了一个细小的声音正在大讲追风的英勇事迹，还有其它蚁的甚至是其它族类的故事。她听得呆了。她的眼前出现一幅幅画面，物像清晰，生动精彩，如亲闻亲见，似亲身经历。有了这些翔实的素材，她相信她编撰的故事一定会更精彩。只不过，故事仍叫“追风大师傅”呢？还是应该叫“蚁氏故事汇”？她想。
　　第五又被强请硬邀到别的区域去做相同的演讲了。眼前的区域突然空旷了，已经听过故事的蚁都跟了过去，真正百听不厌！这也难怪，整个平安国在过去的几个月里，经历着怎样的困难和压抑。难得的快乐使憋在心里的沉闷瞬间消失，满城是欢歌笑语，处处在翻讲转述。就连耆老们也都抢着到圣后身前一边讲一边演，宫宸里不时传出阵阵失态的哗笑。
　　追风四处拜会朋友，哪知几乎全城都围拢过来打着亲热的招呼，她也感觉每一张面孔似乎都熟悉，只得一一应酬，又被强烈要求，不得不将经历讲了一遍又一遍。时过子夜，转了大半个城，一心留神秋左颀，却并未遇见。张口打听，都回答“别急，别急，一会送你去”。
　　六指绿、歌九和扭长牙也都被团团围住，他请你带，请求演讲。盛情难却，她们只得饱食了供奉来的精细食粮，打叠精神，做了通宵无眠的准备。
　　她们的演讲同样精彩。甚至遇事最少的扭长牙也有讲不完的绝处逢生、大败顽敌、战天斗地的故事。紧张与笑料相继，绝望同豪情分飞。可惜的是她的口吃，经常将自己憋得连声倒气，好在听众并不在意。讲到精彩处，扭长牙的那两柄并不能合到一起的弧颚，左右翻飞，上下乱舞，更惹得听众笑得前仰后合，似癫若狂。每次讲到结尾，扭长牙都要刻意抚弄着她的弧颚说：“我年，年轻时，也是一只，美，美蚁呢！”又惹来一阵哄堂大笑。
　　六指绿老成持重，遇事灵活，见平安国如此盛情，便使出浑身解数，将自身经历和道听途说做了编排，作了取舍，刻意将同伴死亡的情景一带而过，她不想将悲伤带给平安蚁众，直到半夜，才洋洋洒洒地将这篇盛世华章讲到结束。因为讲述一遍便花了半宿时间，又见六指绿年长，迟来的听众哪能要求再讲一遍，便向六指绿道了晚安，各自依依而散。
　　歌九的讲述又有不同，只能用行云流水、灿若桃花来形容。她的讲述是那样的优美动听，而且用词准确、描述细腻。一圈听众如亲见亲历，喝彩连连。寻找追风偶至此处的秋左颀早听得呆了，如醍醐灌顶，思维瞬间豁然开朗。她知道她遇到了高才。她相信只需实录这一篇演讲便会是一本绚词丽句的大书。
　　
　　天将破晓。通宵兴奋的平安国逐渐平静了下来。
　　秋左颀终于见到了追风，喜不自禁，立即拉着追风回到她的居屋，她要独自向追风讲述自己的努力和刚刚得到的感悟。她最想听追风亲说经历，最想听追风对她计划大书蚁氏故事的意见。两个好朋友将一肚子话说给对方，都得到了好友的支持和赞同。追风最后深刻强调她对《上古臬存》和行军蚁的看法，知道这部密典不应现世，如果有机会，是否应该将它毁灭，她会在到达紫桐国后向紫桐蚁后陈言。至少，她最后说，应该将它像千年前那样埋藏起来。秋左颀同意追风的说法，说世间无论是最美好的还是最悲伤的，它存在过便是它的价值，正如秋左绵，永远消失在旧城的哀坑里，不管我们见与不见，她总在那里，她存在过的一切美好，也总在那里，这便够了，实在不需要将它取出置于光天化日之下。追风闻言，脑中一片明亮，对秋左颀倾心佩服。
　　歌九和第五也已碰上了头，相约着返回给她们安置妥当的居屋。路过秋左颀的屋口，又被追风叫住介绍给秋左颀。秋左颀希望能拜歌九为师学习置词行文，歌九哪里敢答口，最终被追风连哄带逼地点了头，却坚决不让秋左颀称她师傅，秋左颀只得称她为前辈。
　　扭长牙终于脱了身，便四处打听队长，都回答没有见到，甚至有说半夜后便再没见过。扭长牙便一路打听着来到三十六层台，见到追风三蚁正聚在一处，独独没有六指绿。
　　秋左颀闻言，请四蚁稍安勿躁，她去去即回。她立即赶到值更点，安排巡逻蚁到各层台打听，务必尽快通知六指绿到三十六层台。她返回后很有把握地对追风说，六指绿很快便会前来会合。
　　久等不至，四蚁稍显不安。秋左颀正准备再次出去查问，有快蚁奔了进来，说全城无踪，又说出一个可疑的消息：城门夜值兵蚁说有蚁在半夜后出过城，现在想来，隐约就是六指绿。
　　原来夜值兵蚁轮换着去听演讲，返回城门换班后仍沉浸在故事中，相互争着复讲，比划着表演着故事中的情节，玩得不亦乐乎，似乎见到一只蚁摇头晃脑地走出城门，便以为是听了故事乐在其中的蚁出去透透气，一时又哪里想得到会是她。
　　全城立即发出“槑呆”信号，进入紧急状态。圣后也被惊动了，随即口宣“清城”谕旨。各层台、通道、垂甬道、居屋、通廊、客蚁室屋、蚁卵室、食粮库、储物间几乎被搜了个底朝天，甚至连圣后宫宸区都逐弓搜索，毫无踪迹。圣后心知不妙，并不明言。扭长牙突然上言，说：“出言，不敬，请，请宥罪，斗胆请求，清，清查哀坑。”圣后虽觉此言奇怪，仍谕令耆老左辅陪同扭长牙，率兵蚁去哀坑查看。平安国的哀坑仍在八层台的北通道尽头。兵蚁不忍去惊扰哀坑里的同胞亡躯，倒是左辅携了扭长牙的手一同降到坑底，逐个抚慰检视，都是正在风化的亡魂蚁甲，并无新近失命的鲜躯，自然是没有六指绿。
　　圣后闻报哀坑搜查结果后，内心担忧更甚一分，谕令兵蚁工蚁立即组队，在晨曦未现前紧急出动，奔向东西南北四原搜寻。追风四蚁要求同去，被阻止了。清晨的安宗原野对黑甲蚁氏是危险的，尤其是陌生蚁。各部出动后不久，北原便传回消息：六指绿找到了。
　　守在城门口的追风四蚁这才松了一口气，却见送信的快蚁神情冷峻，脚不点地地冲进城奔向城池深处。
　　圣后立即召见四蚁，沉痛地当面对她们说：“六指绿中蛊了。”
　　“中蛊？”四蚁大惊失色，立即要求去看望六指绿。
　　圣后见担忧成真，一边令耆老左辅陪同四位客蚁前往，一边着手安排快蚁通报安宗平原各蚁国。
　　北原的一株柞槲栎周围围满了兵蚁工蚁，表情惊恐，默然侍立。见到客蚁到来，忙闪开一条通道。追风四蚁走到栎树下，便见到六指绿攀在最高的枝梢上，脸色晦暗，六肢扣死栎叶，仰面朝天，触角微颤。
　　追风轻声地呼叫：“队长。六指绿。”
　　六指绿似乎听到了，轻轻地动了一下。
　　“队长，下来吧。”追风接着叫。
　　“下来吧。”歌九、第五和扭长牙也仰着脸叫，声音轻柔，似乎是怕惊扰了六指绿的好梦。
　　六指绿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充耳不闻，一动不动。
　　“她不会下来的了。”左辅终于悲伤地轻声说。
　　追风向左辅示意，想爬到树上去。左辅轻声阻止。
　　第五碰了碰追风，咬着耳朵轻声问：“是飞花？”
　　追风闻之如雷轰顶。
　　左辅也听到了第五的话，便接口说：“不是飞花，是中蛊。”见四蚁不解，便轻声解释：六指绿的脑中生了肝吸虫，成了“自杀僵尸”，行动不受自身控制，爬到高枝上等待晨捕的飞羽或食兽吞食，肝吸虫便进入下一个宿主体内，生出的虫卵随粪排出，再去祸害食粪爬虫，如果蚁氏吞食了这些爬虫，便会中蛊。
　　“你们在长行途中一定食了什么不该食的东西。”左辅犹疑且担心地看着追风四蚁。
　　什么不该食的东西？四蚁茫然。她们一路行来，历经艰辛，数次断食，又哪里顾得了什么该食不该食。她们并没有得到过几次获食机会，因此，很快便将获得的食物过了一遍，都是闲常可食之物，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左辅心算了一下，说出一个日期，问那一日可曾食过什么。为谨慎起见，歌九照着长行记稿回答说食过水蛭的干尸。左辅犹豫起来，又问，是陆水蛏还是凫水蛭。凫水蛭！队员们一致肯定。
　　“怪了！”左辅沉吟起来。
　　“蜗！”第五突然大声说，“队长生食过蜗！”
　　“这就是了。”左辅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
　　
　　六指绿并没有传染性，只要不去生吞她。四个纵队队员再四地向左辅确认，得知果然没有办法救回六指绿的命，便私下商量，做了表决。她们想到了北地行军蚁对抗“天花”的虽冷酷却可行又有利的方法，为了安宗平原蚁国的安全，决定活埋六指绿。她们也暗下决心，如果她们也中了蛊，她们会在出现神慌意乱时立即自埋。
　　她们将消除隐患的方法告诉左辅，左辅不敢独断，便派出快蚁回城请示。很快，圣后的诏令被带了回来：客蚁有自决权。
　　于是，追风四蚁就近寻得一块高地，深挖了两口三十弓深的坚井，在井底垫了细泥，便将六指绿连同她死抱着的那枝栎叶一起送入井下，立即向井下抛泥，很快便将坚井填平了。
　　她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们的作业。她们知道只有快速地将六指绿埋葬，才能使她尽快摆脱痛苦。她们担心难舍亲情从而半途罢手坏了大事，因此在做出决定后，便不再朝井底多看一眼，默念着天命所在，发疯般地朝井底抛泥投石。围在四周的平安国蚁被深深地打动，钦佩她们意志坚定，也为这一小群长行蚁的苦难抽泣。
　　一小堆石子被磊压在坚井上，四蚁低声唱起悼亡哀歌。有风吹过，石子堆的空隙发出悠悠轻响，好似六指绿在低声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