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地远天荒 （7 扭长牙立功）

　　得到消息的秋左颀也来到了原上，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离开城池。开阔的原野虽然缺少绿意，远不及盎然的初春，仍不失为美丽的家园。心情沉重的秋左颀无心品味，她的内心里有一个令她绝望的担心：追风四蚁是否也中了蛊？她亦步亦趋地跟定追风四蚁，看着她们挖了两口坚井，她预感到了什么，美丽的愿景瞬间坍塌了。
　　追风走到她跟前，希望能跟她单独一谈。她木然地点头，机械地跟着追风走。四周是沉默的蚁众，怜惜地看着这几只勇敢大义的客蚁。
　　离开蚁众数寻，追风停步转身，眼神坚定地看着秋左颀，问：“蛊的潜伏期是几天？”
　　“十二到十四天……同时中蛊的蚁，发作时间最多相差一天。”
　　“也就是，如果我们也中了蛊，就一定会在今天或明天发作？”
　　“是的。不过，今天不会了。蛊总是在半夜里发作。蛊控制蚁，使蚁在凌晨攀上高枝，等待下一个宿主的吞食。”
　　“知道了。也就是，今天白天，我们不会发作？”
　　“不会。而且，按天数，只会在今夜。如果今夜平安，便是无碍的了。”
　　“蛊是怎么传染的？”
　　“吞食。除了吞食，蛊没有其它传染方式。甚至，蛊不能独立存在，它必得有宿主。”秋左颀说着，脸颊上渐渐显出惧色。
　　“那么，今天白天，我求见圣后，也不会使圣后危险。”
　　“不会……我为你引见吧。”秋左颀的辛勤工作和不俗成绩，已经使她被破格升为蚁老了。这将是她第一次以蚁老的身份向圣后上表。
　　“没有危险。那么，请引见吧。”
　　
　　这个白天很可能是追风四蚁蚁生的最后一个白天。追风主动承担起队长的职责。她需要当机立断将几件重要的事处理妥。“事在必行，不为越权。”追风想。她立即率同队友，在秋左颀的引见下，来到三十三层台，面见圣后，请求三事。一，安排兵蚁守着竖井，一旦纵队四蚁出现中蛊症候不知自埋时，务必强行深埋，不得因怜悯而给安宗平原带来危险；二，请将“八月飞花”解法和魁九鳌的长行记稿、补正过的方舆图、药石草本派专蚁专送紫桐；三，如果在将来得遇北去的行脚蚁，请将天劳国南方纵队的天命结局转告天劳，不使怀恩蚁后空自冀盼。
　　圣后立即同意了纵队的请求，并诏令各耆老将各细节确认清楚。秋左颀不顾行走不便，坚持将第一第二件事的每一环节都检视一遍，且做了详细记录。秋左颀还挤出时间默默地陪伴在纵队四蚁身边，便又从四蚁对生平的回忆中听到许多新鲜的故事。
　　当天，追风仔细地将前由后续又在脑中过了一遍，没有发现不妥或遗漏之处，便在平安国的通廊里静坐。通廊几乎是追风今生唯一的大追求，却未能在天劳国实现。追风有心想请平安国派出长行蚁，将建廊之法带去圭山大地，却在叹了口气后否定了。她明白地土不同国情不同，很多事不可强求。她相信天劳国或者整个圭地，还没有发展到需要通廊的时代。甚至，她想到，或许，通廊在整个蚁氏世界里，是一个不需要的甚至是必须铲灭的存在。通廊唯一的功能是锻炼大脑，而行军蚁曾经说过天下太平必不可使智力升维，那么，通廊或许正是乱世之源。追风一路想下去，终于将自己想糊涂了，便强令自己将大脑清空，静坐着感受物性躯体的运行，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歌九和第五正在距离追风不远的一间居屋里，将行囊中的私物详细交待给秋左颀，又天马行空地乱讲了一些长行经历。秋左颀不停地速记着，不时被不知不觉滴落的泪水打断。她不愿让这几只勇蚁的生平和已经捐躯的勇蚁的悲壮故事被历史湮没。她只有一个信念，必须完成这个时代的平凡而伟大的勇蚁传记。她为自己没有时间学习歌九的遣词造句而遗憾。歌九似乎看透了她的内心，将自己贴身的竹膜小包取了下来，掏出她的短歌碎章，郑重地递给秋左颀，又腼腆地一笑，说自己一生心得都在这里，只言片句，不值一哂，聊供参考。
　　扭长牙守在追风身边，想到什么精彩或奇特的事便跑过去向秋左颀讲述。她将她在哀坑里生食蚁尸的事也和盘托出，说到忘情处竟然咂嘴磕颚，大有食髓知味之嫌。她一抬眼，见到秋左颀因惊骇而鼓突的复眼，才醒悟过来，讪讪地动了两下嘴，在歌九和第五鄙视的眼神里退回到追风那里。
　　日将暝。平安国寻物蚁陆续返回城池。追风和歌九、第五、扭长牙向圣后辞别。她们将离开平安国，去那口竖井里过夜。秋左颀领命率一队工蚁在井口夜值，若蛊惑起时，便推下围堆在井口的碎石泥沙。追风已经将天命道理向秋左颀讲明白了，相信秋左颀能完成这个会令执行者临事揪心的任务。
　　安宗平原的夜依然燥热。这支小小的北行队伍里充斥着悲伤和烦躁。天道如此，蚁道亦是。蹒跚着跟在队尾的秋左颀明白她肩负的使命虽然沉重残忍，却符合天道大义。
　　追风四蚁进入坚井后，立即动手将井口泥封。她们仍担心秋左颀在最后时刻是否会下不了手。坚井被泥封后隔断了空气循环，产生了一个始料不及的恐怖后果：热。到夜半后大约丑正时刻，实在热得不行的四蚁便爬到封泥处挖掘，想挖开一道缝隙透一口气。她们的行动使井外的平安蚁产生了误解，一致认为四只客蚁中蛊了，便齐齐地看向秋左颀。秋左颀一直伏在封泥上倾听，担心什么来什么，她是第一个听到井里慌乱的挖掘敲砸声的，她早已吓呆了。她欲哭无泪。她知道大师傅中蛊了，没救了。她绝望地听着封泥下一阵紧似一阵的锤凿声，知道四只客蚁正处于蛊惑的亢奋状态。她不能不立即采取行动。她痛苦地对蚁众下了命令。蚁众立即开始将井口四周的泥方石块堆到封泥上，很快便磊起一座大土堆。
　　追风正在挖掘封泥，突然听到外面响起凌乱的奔跑声，倾石泼沙声，渐渐地声音在变小。她突然明白了，立即制止同伴，同伴也立即明白了，她们被活埋了。
　　如果真的中了蛊，理应被活埋。可是现在，她们身上没有出现任何征兆，想立即发出信号，却又担心蛊惑会随时到来。她们虽然没有食蜗，却都伸头到蜗壳内嗅探过，象征性地动嘴触碰过。她们现在必须抱定信念，坚持到早晨，到那时如果平安，就自己挖出一条逃生通道。追风内心不安的是，她们疲累已极，还能够挖得出一条逃生通道吗？封闭的竖井在白天会热如火烤啊！
　　封泥在井口位置，使井内的空间保留了下来。这个空间里的氧气在平时足够维持四只黑甲蚁的生命，至少确保一天。现在的情况便不同了。地热、急躁、绝望，更因急于掘开封泥而超负荷劳动，已经出现心悸，呼吸困难，干性缺氧。第五突然从井口位置摔到了井底，失去了知觉。好像传染似的，歌九也紧跟着摔了下去。追风撑着想走下去施救，心一急头一眩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扭长牙在天劳国哀坑里长期生活过，适应了低氧干燥的环境，并没有出现异况。正是她的幸运挽救了这支小小的长行纵队。她将追风、第五和歌九平摆在洞底，她们仍在缓慢呼吸。她下定了决心，为了纵队的使命，为了自己的荣誉。她默算着时间，提醒自己必须守候到天明，确认没有中蛊后，才能开始行动。她必须独自挖出一条逃生通道。终于，时辰到了，扭长牙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天劳国的名字，还说出怀恩蚁后的名字和此行的目的，以便自我确认没有中蛊。她仍能清醒明晰地使用大脑。她兴奋地跳起来，来到井口开始挖掘。封泥被挖出一个小洞，她触到了石块，便试探着在石块上有规律地敲击起来，立即便听到了回应声。她知道她们得救了。
　　
　　判断井内客蚁中蛊了，井口上的大土堆很快便完成了，原上立即恢复了平静。平安国蚁众哀伤地围着大土堆。秋左颀伏在土堆上，倾听着大师傅最后的声响。可是，地底下再没有任何动静传来，正如亡魂之所里没有光明没有声响没有思维那样。
　　秋左颀令平安国蚁返城，她坚持留守到天明。她想陪陪她的大师傅和刚拜识的歌九师傅，还有那只可爱的小小蚁和长相古怪却斗志昂扬的扭长牙。小蛮腰队员并不起身。秋左颀任由她们一同陪在土堆四周。
　　没有晨露，尚未露头的太阳在东天刺出几道红色的光芒。突然，一个声音传来。
　　笃，笃…笃，笃…笃，笃…
　　秋左颀和队员们立即四处搜寻，并无任何发现。离土堆稍远些，便不能听到这个规律的声音。秋左颀立即伏下身倾听土堆，随即惊喜地跳了起来。
　　是她们！听！她们正发出有规律的敲击声。她们没有中蛊！
　　秋左颀和队员们疯了般挖掘土堆。挖到封泥，出现一孔细洞，露出两支对扭着的长颚，一个声音传了出来“谢，谢”。
　　秋左颀激动得晕了过去，她的脑中回荡着“谢谢谢谢”。
　　
　　追风、第五和歌九被救出竖井。秋左颀并不敢立即将她们带回城池。送信的快蚁很快便和耆老左辅赶了过来。左辅轻轻地呼叫着追风。追风的触角回应着轻轻地动了动。左辅又慢慢地将追风的六肢展开，六肢并没有抗拒，更没有紧紧地合抱起来。左辅确诊追风没有中蛊。
　　四只客蚁都没有中蛊。平安国和得知消息的附近蚁国都沸腾了。她们不仅为客蚁高兴，也为安宗平原上的蚁国平安而欢欣。圣后仍将香壤台地蛭林池塘有肝吸虫的信息分送至安宗平原各地。
　　只休息了一天，四只客蚁便完全恢复了。追风提出到紫河边去察看。冬天的到来尚有时日，急迫的心情使她坐立难安。平安圣后沉思半晌，才同意客蚁去看紫河，只是强调当晚必须回到城内，她有话要与客蚁商量。
　　紫河宽阔，看不清对岸。视力所及的河底是干涸的，只有河心尚存数十寻宽的死水。纵是深秋，也不该如此草衰河瘦，这种反常情况是追风刚到达平安国时便得知的。追风四蚁走在已经干硬龟裂的河底，只见到数根粗硬的水草干尸戳在黑泥上，再无它物。一直走到河心位置的死水边，才发现死水不死，正在缓慢地向东流。巨大的铁红色的日光照射着水体，水质澄澈，水色褐红。残存的数条水草齐斩斩地东向顺在水里，墨色的草叶上集了一层水泡。水里不见半点生命的迹象，连半块鳞物的残骨也不见。返回河岸，向上下游方向走了几个时辰，并没找到可以过河的地方。想来河水仍在流淌，应该不会有断流处。当晚只得失望地返回平安国城池。
　　圣后立即召见她们。圣后说出了自己思虑一天的担心：旱情正在停滞，紫河水便不会再干涸下去，冬天很可能是一个暖冬，河水不会结冰。
　　圣后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四只客蚁不知所措。河水不干，冬季又不结冰，她们如何过河？
　　她们还得知另一个消息。今春有与常年相仿数量的长行蚁团北上，至今却只有数只返回到紫河边，比往年同期明显偏少，很可能是在大旱中事故增多的原因。返回的长行蚁，有一些得知今年紫河不冻的判断后便自行离去，说是要去紫河上游另寻它法。另一些仍守在此地各处，平安国的三十层台也设了客蚁居屋。追风便去三十层台拜望，希望有相识的面孔，可惜没有，也没有来自紫桐国或小桐国的长行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