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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师者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7-26 15:28:30      字数:5032

  (接上)
  
  *张兆年的人才
  
  王校长不知道的是,李树茂不再和他争辩下去的原因,是王校长的话,触动了李树茂埋藏在心底里让他忧心的事情。
  李树茂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女朋友,本来毕业后就应该双宿双飞了,可女朋友考取了硕士,目前正在积极准备考取博士,而且是要考留学美国的哲学博士。这个女朋友现在虽然还是李树茂的女朋友,不过他们已经快一年时间没有见过面了。
  按照当代科学主义的哲学观,哲学已然分出了五大门类,分为了基本哲学、人生哲学、社会哲学、自然哲学和哲学发展史。李树茂的女朋友杜蔷,专攻的是自然哲学。这门哲学要探索和研究的,是自然界事物存在、运动和发展变化的普遍性基本原理。比如:宇宙世界的本原,物质存在的必然性,力度活动的规律性,等等吧,并由此主导并推动自然科学和技术实践的向前发展。
  李树茂能不支持她这种远大的志向吗?作为可以谈婚论嫁的恋人,他不是理所当然地应该做好她的后盾吗?李树茂虽然觉得,学了哲学的女人大多会变得有些不可理喻,不过他也不敢反对她的这种选择,只是希望她选择在国内深造。
  但是,他的建议,遭到了女朋友的嗤之以鼻和冷嘲热讽。女朋友显然是对大洋彼岸的美国无尚崇拜,根本听不进任何反面意见,反而毫不迟疑地斥责李树茂:“你这个人呀,年龄不大,思想却非常僵化。”甚至用两根细长的手指戳着他的额头说:“简直是鼠目寸光。”当然了,这还都属于恋人之间打情骂俏和开玩笑的范围以内。
  女博士,男会计,当时正被人们调侃为社会上的两大稀有动物,就更别说还是攻读哲学的女博士了。李树茂的女朋友杜蔷,正是那种风衣飘飘短发披在耳后的样子,金丝边椭圆形眼镜片后边的细长眼睛里,永远闪烁着知性女人特有的自信目光,遇人遇事只有她来研究你的,没有个你能研究她的时候。
  今年,杜蔷果然走了。赴美留学前夕,李树茂和她因去留问题进行过好几轮激烈的争辩,但是是谁也说服不了谁。见她坚持要出国,李树茂知道阻拦不了,只好帮助她打理行装,然而还是不解地问她:“学哲学在哪儿也可以学,为什么非要坚持去美国呢?”女朋友不亏名叫杜蔷,身上是很有些尖刺儿的。她理直气壮地回答说:“那是因为,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哲学。”李树茂看着她一动一动的眉毛和额头说:“哟嗬!说得这么严重哪?这可不符合事实咹。”杜蔷回过头来反驳:“你倒解释一下,哪儿不符合事实了?”李树茂歪头看着她:“你这么乱下结论,是在鄙薄我们的祖先。这只能说明你呀,对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史还是了解的不够。”杜蔷一抬下巴:“证据?!”
  李树茂就说:“证据比比皆是。谁敢说中国这块土地上就没有真正的哲学呢?那么,我来问你:‘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是唐朝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的句子。这是不是等于间接在问:天上从什么时候有了月亮?地球上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人呢?再有,跳了汩罗江的楚人屈原,在他的《天问》里边问:‘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变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敦初作之?’这是不是等于在问,日月循环往复,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阴阳掺杂混合,又是因为什么而变化?这么重重叠叠的宇宙,究竟是什么人设计的?如此宏大的工程,又是由谁来主宰创造的?你说,外国有谁曾经发出过这样透彻明白的追问呢?只不过啊,中国的文学气场太过宏大了,历史也好,哲学也好,自然也好,它们无不包罗在辞彩华章的文学气息里,与文学紧密而不可分割。”
  刚才还理直气壮的杜蔷,显然是从来还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说辞,而且显然是被李树茂这一连串的引经据典和发问搞得有点儿发懵,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过,这些问题一般都难不倒女知识分子。女知识分子的特长,就是善于强词夺理,尤其是在自己的男朋友面前,就更加伶牙利齿甚至是无所顾忌,即便是在理屈的时候也还可以无理强搅三分的。
  被李树茂问得有些发懵的杜蔷,也就停下动作来楞了几秒钟,就连珠炮般的反驳了过来:“可是,外国出现了伟大的苏格拉底,出现了伟大的柏拉图和伟大的亚里斯多德,还出现了伟大的康德!中国有谁?有谁能算得上是中国哲学界的翘楚?”
  李树茂好笑地看着她的竭斯底理,不愿意把气氛搞坏了,就尽量缓和下语气,调侃着问她:“胡适能算一个吧?冯友兰能算一个吧?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还会冒出一个叫‘杜格拉底’的女哲学家来,也未可知?”杜蔷不屑地“切”了一声。
  刚走后的杜蔷,每个月都要给李树茂写来一封信,信中不断劝告李树茂也飞到大洋彼岸去与她会合。李树茂经过一番考虑后,回绝了杜蔷的要求。他在回信中,给杜蔷讲述了古希腊神话中安泰俄斯的故事:
  安泰俄斯,是大地之母盖亚和海神波塞冬的儿子,力大无穷,只要他保持与大地的接触,就会从母亲身上获得无穷的力量,那么他就是不可战胜的。安泰俄斯逼迫所有来到这块土地上的陌生人与他决斗,然后用失败者的头骨来装饰他在海边为他父亲建造的神庙,因此触怒了众神。众神便邀请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前去战胜他。赫拉克勒斯发现了安泰俄斯不能脱离大地的秘密后,就在战斗过程中把他举在了空中,使他不能从地母盖亚那里获取到力量,最后终于把安泰俄斯扼死了。
  李树茂在信中说:“我们不能像安泰俄斯那样脱离母体,若是那样,将失去最根本的生命力之源。”杜蔷在回信中说:“大洋彼岸,同样有地母盖亚,同样可以赐予你无穷的力量。”
  李树茂在信中很诚恳地告诉杜蔷:“我是一个书写中国文字的作家,更是一个中国的母语教师。我的全部灵感和激情,全都来之这片广袤的土地。这块土地上不仅有我故去的祖先的灵魂,还有我父母呼喚我的声音,更有我的学生期待我的眼神。假若离开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不知道我的生命力会在哪里。我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的双脚脱离大地。因为只有在这片土地上,才能安放我的理想和梦想。我以为,理想和梦想,都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种期望。每一个活着的人,无不怀揣着这种理想和梦想。只不过,理想仅仅存在于白天,梦想则可以不分昼夜。所以,我只愿意躺在祖国肥沃的大地上做梦。”
  杜蔷几次劝他劝不动,后来的信件中,语气里有了霍霍跃动的火光:“一个戴着花岗岩脑壳思考问题的人,注定是做不了什么美梦的。我再次奉劝你,不要再做那种不切合实际的梦了。”
  李树茂回复道:“一九五零年,美国著名的意识流作家威廉.福克纳,在诺贝尔奖的获奖晚宴上发表演说,谈到了世界在核战争的阴影下,人道主义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他说:‘我相信人类不会仅仅存在,他还将取得胜利。人类是不朽的,这不是因为万物当中仅有人类有发言权,而是因为人类有一个灵魂和一种同情心,有一种牺牲精神和忍耐力。诗人和作家的责任,就是去书写这种精神。他们有权力升华人类的心灵,使人类回忆起过去曾经使他无比光荣的东西——勇气,荣誉,希望,自尊,同情,怜悯和牺牲。’我深深地贊叹着他的这段话,也决心用他的话来激励和升华我自己。”这次,杜蔷没有回答。
  李树茂又一次写道:“作为一个中华民族的子孙,我有责任肩负起这种神圣的使命,而且责无旁贷。”这回,大洋彼岸的杜蔷,没有沉默,而是对李树茂的这种不自量力狂傲甚为恼火,回信中用粗重的炭素笔,只写了横平竖直的四个大字:“不可理喻!”
  从那以后,已经有三个月的时间了,李树茂都没有接到杜蔷的来信了。既然谁都不肯屈服于谁,那么结局,估计就剩下可以想到的那一种了。一场才子佳人的缠绵初恋,就要淹没进波涛汹涌的太平洋里去了。这不是不让人痛心的,而且是一种无处诉说的心痛。
  夜里躺在床上,李树茂默默地念诵着唐人的诗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种时候,他眼睛里含着泪水。然而,他会很快地翻身爬起来,把自己的思绪强压进一堆现实的思考与写作之中,好让自己忘记那个已经越走越远的身影。
  人们都说智者无惑。可是,只学会了不哭和挺住,是远远不够的。李树茂这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算得上是一个年轻的智者,他坚信自己的坚持并没有错。但要坚持,就只能顽强地把这种隐痛埋藏起来,用不停的写作来转移失望带来的不良情绪。还有,他更不愿意舍弃的,是他从教的职业。他舍不得离开这片蓬发着鲜活生命力的百花园地,去当什么专业作家,早早地把自己禁锢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让思维渐渐变成一颗煮硬了的蛋。
  近年来,文坛上出现了对某些作品言不由衷的溢美之辞,李树茂最不认同其中一句似是而非的评价,就是那句“由绚烂而归于平淡。”他不止一次地皱着眉头思索,认为这实在是一句没有原则的谄媚之语。
  可想而知,对于一个依靠思想与激情码字的作家来说,缺少了最起码的生活体验与情怀激动,整日里闭门造车,或者炒食残羹冷饭,还能绚烂得起来吗?一株吸收不到养分再也开不出绚丽花朵的老树,只能举着一树凋敝的枯枝败叶摇摇晃晃,姹紫嫣红万绿丛中,轮不着你不平淡。当然了,作为一个刚露头角的年轻人,他还不敢毫无敬畏地把这些话呼喊出来,充其量这只是他藏在肚子里面的话。但唯其是藏在肚子里的话,才往往是具有真知灼见的大实话。
  其实,就是在学校里,李树茂也不是那种非要和领导对着干的年轻人。别人怎么想他,他管不了;他也不会因为自己取得的那点儿成绩,就傲视别人。他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天才与蠢才之分。所谓天才,就是长期坚持的结果,就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我不过是把别人喝咔啡和打牌的时间用来写作罢了。”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牢牢地把持着一个度的,就像钟摆,无论往那面摆动,始终保持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不然,那可就真是坏了。
  前几天,王校长一找他谈话,他立刻就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让领导不放心了。尤其是听到王校长说“崇洋迷外”的话,和他对女朋友杜蔷的担忧不谋而合,他就有些惊心了。再说,自己是来干事业的,干嘛要让领导对自己不放心呢?自己又不是乳臭未干的孺子,闹点儿意气以显示自己的存在?那就太幼稚了,那已经都是中学生时期玩深沉玩腻了的把戏了。所以,他在听了王校长的话后,把擦拭好的黑框眼镜重新戴好,端端正正地看着王校长裂嘴一笑:“我懂了,王校长。今后我一定注意自己的说话方式。”
  王校长哪儿知道这背后的故事啊?但他听见李树茂这样表态,还以为是自己做思想工作产生了效果,不仅有几分自得地认为:你看看,对年轻人嘛,你就得用谆谆善诱的办法嘛;来硬的,注定是不行的哦。王校长那天还拍着李树茂的肩头,真诚的笑意溢出了嘴角:“你是咱们学校的中坚力量,要多帮学校领导的忙。学校的健康发展,就得依靠你们这些后起之秀是不是?你也看到了,学校从来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地方啊。”
  王校长的苦恼是真实的。你别看学校里全是文里文气的教师,其实他们并不好领导,远不如军队里的士兵那样,一声令下,整气划一。教师们各有各的特长,可也各有各的毛病,而且他们面对年长的王校长时,大都嘻皮笑脸,让你对他们没脾气。
  王校长其实是个能耐不大但操心不少的好人,这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他从不拉帮结派,也没有自己的班底,有时不免会啰啰嗦嗦,小心胜过了雄心,成天提心吊胆,总像夹着一泡尿似的紧张兮兮,为的却是只求保一方平安,不要出事那就谢天谢地。他虽然对张兆年有些看法,却决不会给张兆年下套。他知道,学校比兵营难管理得多,离了张兆年这样既有文化又有管理能力又有办学经验的人,还真是玩不转。别看自己头上顶着个校长的名目,其实他心甘情愿为张兆年打下手,去处理一些和教学有关的杂务,物尽其用,人尽其长嘛。再说了,党可是一贯教导我们,团结就是力量嘛。
  至于王校长所说的“瓢”呢,也不是凭空捏造,确有其人其事,而且指向明确,是指学校里的另一名中年教师邱子良。
  邱子良在学校里是另一个特殊的存在,这是个六十年代中期清华大学物理系的毕业生。照理说,邱子良从中国顶尖的大学里毕业,不应该跑到这么个县城的中学来教初中生。但是,这就得说是命啊,命运常常在人生的关键时刻,要和人开这种残酷的玩笑。
  就在毕业的前期,邱子良的父亲被人揭发出来,说他父亲是当年做地下工作时的叛徒,还曾在敌特的机构里待过,直接逮捕过我党的地下工作人员,他父亲就被关押起来了。邱子良在毕业分配时受到了这件事情的牵连,被发配性质地分到了这个小地方来,热恋中的对象也告吹了。
  打从分配进这所学校里来,邱子良就学会了用酒精和吸烟来麻醉自己,整日里酒气熏天,头发像雄狮一样蓬乱着。过去的几任学校领导都拿他没有好办法,既不敢安排他给学生带课,现行体制下又没有办法将他除名。再说了,人皆有不忍之心,谁好意思那么落井下石,再做出些雪上加霜赶尽杀绝的事情来呢?所以,邱子良就一直那么散淡着,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十五年了,都没有在学校的黑板上划过一个道道。”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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