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师者

　　（接上）
　　张兆年暗自感叹：多少年来，我们都是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踩着前人的肩膀，无比自豪无比珍爱地奉献着这种园丁式的辛勤，把为“培养祖国的花朵”视为己任。同时，我们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肩膀伸到后辈的脚下，希望他们踩着我们的肩膀去继续攀登新的高峰。多少年来，这都已经习惯成了自然，从来也没感觉到这有什么不正常。薪火相传，不就是这样传续的么？
　　可突然之间，自己伸出去的肩膀，竟然没有人愿意来踩了，生命中出现了令人痛苦的不能承受之轻，这简直太出乎张兆年的意料了。教师这个行当，历来是受人尊敬的，今天怎么就变得让人唯恐避之不及了呢？这样的状况再要继续下去的话，我们的未来又在哪里呢？
　　孔老夫子曾经说过：“不怨天，不尤人。”估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也正是处于这种无可奈何的心情之下呢？是不是也是面对着这样扑朔迷离的未来呢？但是，孔老夫子还是坚守下来了，虽然生前被人讥讽为“累累如丧家之犬”，可他用他死后的身躯，支撑起中华大地上两千多年的教育精神。两千多年来，儒家思想虽然屡屡遭受到来之方方面面的批判，却仍然像个不倒翁一样，摇摇晃晃地挺立了下来。
　　张兆年也想到了他的恩师梁步隆。当年，在中华名族处于就要亡国灭种的危急时刻，他的恩师梁步隆弃官回乡办学，愤而发出了“用文化武装国人头脑，强大我中华民族”的誓愿，在愚昧落后填不饱肚子的的乡村里，动员人们送子弟出来上学，靠的又是怎样的一种顽强的精神和意志？今时今日，教育显然又要面临一波触及灵魂的冲击了。往往，扑朔迷离的未来，可以让悲观的人产生彷徨和选择逃避，却也能让坚定的人更加坚守和珍惜。
　　张兆年觉得，无论别人如何看待这个职业，他只坚信，自己是始终能够守住这个底线的。守住底线，这是一种战士守卫疆土般的坚守，决不允许后退半步；还得像处子守身如玉那样，决不允许半推半就。
　　眼下的困难在于，这种坚守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而是需要率领和调动一大班子的人，共同去守住这个底线。这，丝毫不亚于是在进行着一场思想领域中的战争突围。所以，他需要有人与他同仇敌忾，协同作战，步调一致，而不是在这当口渙散军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兆年和王校长的目标是一致的呀，都是为了学校的阵地巩固和正常发展。他们俩，一个是校长，一个是教导主任，其实都在日日地焦心着。只是，他们焦心的方面，看起来大不一样。
　　王校长也决非是成心要与张兆年过不去，非要在张兆年保护的这些人才身上挑毛病，因为这些人的毛病就摆在那儿，张兆年难道看不见吗？还是看见了也不当回事儿呢？王校长的担心可不是空穴来风，而且，令他担心的状况还真的就出现了。不过，出现的情况和王校长担心的情况，倒是恰恰相反。
　　王校长原先担心的是，刘培刚这个旧社会过来的老傢伙会散布一些不满社会的反动言论，李树茂这个有名有望的年轻人则难免会发生男女关系方面的作风问题。可是，复杂的社会现实，让部队转业回来的王校长，一时竟然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事情也确实让人大跌眼镜，这事儿你说给谁，谁能够相信呢？那个七十岁出头的老头子刘培刚，居然就能有了绯闻？而年轻的李树茂，则在上政治课时居然对学生讲：“美国是个伟大的国家，中国再有五十年时间，也不一定能够追赶上美国。”乖乖咙嘀咚，这是这一段时间内让王校长听到的两桩奇闻怪谈。
　　其实，刘培刚发生绯闻的原因，人所共知，说来不能怪人家刘培刚。实在要怪，也只能怪那个刘培刚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刘培刚来学校之前，学校的医务室里就有位姓吴的女校医，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出嫁。吴校医无论是身材或者是面相，看上去都是清清爽爽的，又加上医生特有的干净整齐，还喜欢阅读文学作品，言谈举止都文雅有态，怎么评价也都属于上等人材。吴校医这么大年龄还待字闺中的原因，据说是挑选夫婿的标准相当苛刻，一直坚持着宁缺毋滥的原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的拖了下来。
　　吴校医大约是从第一眼看见刘培刚起，就被刘培刚那种“鸟里鸟气”的风度给迷住了。小县城嘛，确实很难见到这么风度翩翩还颇有文化素质的男人。原本呢，吴校医就是那种只知道“内伤白片片，外伤红水水”，能够应付日常简单事故的医生。可如今，她的脖子上却醒目地挂上了听诊器，而且经常一个教师办公室一个教师办公室地转，主动给老师们量量血压，听听胸腔，发点儿万精油风油精什么的，尤其是刘培刚那儿，成了她日日都要光顾的地方。
　　时间一长，风言风语就在老师们中间传开了，甚至一些鬼机灵的学生也在挤眉弄眼。王校长有天就在张兆年面前把这件事情挑明了，而且直接了当地问张兆年：“你看怎么办吧？”张兆年不置可否地笑笑：“还能怎么办呀？人家刘老师那是有老婆的人，还能怎么办？”王校长却嘬着牙花子吸开了冷气，摊着双手说：“正是因为有老婆才难办呢！如果没有老婆，那倒好办了。”
　　不过，出乎王校长意料的是，这件麻烦事情最后并没有惹出更大的麻烦来，结果是被人家刘培刚自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这个麻烦。人家刘培刚不动声色，直接就来了个釜底抽薪，连一丝幻想的余地都没有给那位吴校医留下。据看到的人们说，当时那情形，就像演了一出耐人寻味的轻喜剧似的。
　　有那么一天吧，校门口走进来一位娉娉婷婷的娇俏女人。这女人姣好的白晰面容，墨黑的大波浪卷发，穿一身飘逸的黑色香云纱裤褂，白色的软底握手皮鞋，还穿着当地人见也没见过的肉色玻璃丝袜，完全是一派南国水乡女子的风韵。等她一开口，果然是听得让人虚心下气的吴侬软语。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正是刘培刚的老婆。她跟着刘培刚来到黄土高原上生活了三十年，却依然保持着她南国水乡女子的原有风貌，模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几岁。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女人身上，和刘培刚一样，也流露着那么一股明显的“鸟气”。她来找刘培刚，据说是要刘培刚领着她去百货公司扯花布的。
　　接到门卫电话的刘培刚，远远从教学楼中走出来，这个女人就扬起手，倩巧地微笑着迎了上去，开口就叫刘培刚“大耳灵”。旁边站着的老师和同学，听懂了的在哧哧偷笑，听不懂的在暗暗捉摸：刘培刚的耳朵也并不大呀，她为什么要叫刘培刚“大耳灵”呢？刘培刚则更加“鸟”气逼人，直接就小跑过来，搂住这个女人的脖子行贴面礼，看得在场的人们个个脸红心跳。而这两个年逾古稀之人，则目无旁人，刘培刚潇洒地蹁腿上了自行车，老婆在后面坐着车搂着刘培刚的腰；两个人便像一对正在热恋中的年轻人一样，一齐“鸟鸟”地飞出了学校的大门。
　　这一幕，躲在医务室玻璃窗纱帘后面的吴校医，不仅呼吸粗重地看了个一清二楚，而且窘得两只手紧揪住身上的白大褂，只剩下自惭形秽了。整整一个下午，吴校医都不能从这种窘态中解脱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咽干喝水，就像是刚刚从大沙漠中跋涉过来的旅行者。吴校医从此就很少走出医务室的门了，又恢复到了过去那种外伤来了红水水、内伤来了白片片的治疗水平上来。
　　青年教师李树茂的问题，则让王校长颇费了一番口舌。
　　这么说吧，举凡是思想认识上的问题，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大多是行不通的。王校长找李树茂谈话的时候，这个年轻人依旧那么满不在乎，不当回事儿似地笑着反驳过来：“怎么？我说的难道不对吗？美国在好多方面就是比我们先进呀？我们为什么不敢正视现实呢？”王校长就只剩下了苦笑，一时接不上话茬。
　　王校长斟词酌句地对李树茂讲：“理呢，确实是那么个理，现实也是这么个现实，但话却不能那么说。”李树茂先是瞪着眼不说话，后来又似乎是用嘲笑的神色看着王校长说：“现实就是现实，掩耳盗铃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把实际情况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才能激励起青年奋发图强的斗志……”王校长就叹息一声：“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让我怎么说你们才好呢？你们也太那个什么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于是，王校长苦口婆心地给李树茂讲了一件他年轻时经历过的事情。那时，王校长还是工程兵部队的一名小兵，成天钻在山洞里扛着风机打炮眼，和他搭班的一位老兵就因为说了句：“这国产钻头就是不如人家美国的钻头好用。”结果这个老兵被班长组织大家批判了一礼拜，还将他们的进度插上了白旗。王校长诚心诚意地告诉李树茂说：“你给学生们那么讲，也许会让学生们产生误解，让他们产生了别的想法，甚至让他们变得崇洋迷外起来……”
　　这几句话，李树茂似乎是听进去了，因为他的面色渐渐严肃下来，若有所思，摘下黑框眼镜来慢慢擦拭着，也没有再进行任何反驳。这一来，王校长就觉得舒心多了，心想这李树茂也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狂傲，还能听得懂长辈的劝解。这种懂得听人劝的年轻人，就是有教育价值的年轻人。
　　王校长就推心置腹地对李树茂说：“你也看见了，学校里的事情一向多，从来就没有个让人省心的时候，经常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啊。”
　　王校长所指的“葫芦”，是指前几天初一年级班级中出的一件恼人的麻烦事。女班主任寇晓华老师带领的初一班级中出了件大事，一个男孩子在自己的家中自杀了。按说这件事情的责任不在学校，可学生的家长硬是不依不挠，不仅闹到了学校来，还惊动了公安局，非说小孩子在学校受到了班主任老师寇晓华的刁难。
　　人命关天的事哪，学校也不敢敷衍塞责，只能配合着公安局，召喚来年轻的班主任老师寇晓华，让她介绍当天上课时的情形。女班主任寇哓华就在一天之内，不断地向寻问她的有关人员，重复着她在课堂上让学生背诵的那篇课文：“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当向不同的寻问人员复述了十来遍之后，寇晓华老师当着公安人员的面，把头埋在桌子上，委屈地呜呜哭泣起来。然而，当家长的一对父母，誓不罢休，仍然在气势汹汹地又吵又闹，非要把孩子自杀的原因全部赖在学校和班主任的头上。
　　王校长忙得脚不沾地，口干舌燥地配合着公安人员调查，又满怀同情地安抚哭泣着的寇晓华老师，又要劝说那对颠着脚跟口吐脏言秽语的父母和三五个亲戚。所有的老师也都在摇头叹息，都在同情着寇晓华老师，都在鄙夷那双不讲理瞎吵闹的父母，可就是没有人敢站出来啃气，害怕言语不当就会惹祸上身。
　　谁不气愤呢？人类社会赋予了所有人都有生育孩子的权利，却没有赋予了所有人教育孩子的能力。纵观那些望子成龙过分心切的家长，大多自己就根本不是龙；所有那些差劲的学生，首先是那些差劲的父母熏陶出来的。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每个孩子的身上都有着父母的影子，每个孩子身上都带着父母给予他的烙印。尽管，好多为人父母的人，都不肯承认这一点。
　　后来，还是公安人员在孩子的文具盒里，发现了孩子写下的一份遺书，那双吵闹不休的父母才安静了下来。
　　孩子的遗书中写道：“我和所有的同学一样，都有一个家庭。我和所有的同学不一样的地方是，我的爸爸是一个舞迷，我的妈妈是一个麻将迷。我爸爸每天把自己打扮的油头粉面，穿起长长的黑绸裤，腰里扎着很宽的红绸带，然后一去就一天不见踪影。我妈妈打麻将很上瘾，可以一天一夜不下桌。我早上上学走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起床。我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推开门只看见烟雾缭绕，妈妈和三四个阿姨正在桌旁埋头鏖战。家里，喧哗声麻将声，不绝于耳，声声刺耳，使我根本不能安下心来做作业。我不像别的同学进门就能捧上香喷喷的饭菜，经常是忙于打麻将的妈妈塞给我伍角钱，让我去街边的小摊上买一个饼子吃，要不就啃个冷馒头，喝点开水。我曾请多次恳求他们：‘爸爸，你别再去跳舞了。’‘妈妈，你别再打麻将了。’他们的回答异口同声：“大人的事，不用你个小孩子家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可是，当我考试成绩不好的时候，他们又都会异口同声地责骂我，说我丢了他们的脸，让他们在开家长会的时候抬不起头来。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过够了，我也看不见我的希望在哪里……永别了，寇老师！永别了，同学们！”
　　这封遗书的公开，让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唏嘘不已。寇晓华老师紧紧抓着那封遗书，捶胸顿足地痛哭：“你这个傻孩子啊，你为什么不能给我讲一讲啊？那怕只讲一点儿……”此情此景，所有在场的人听着，都为之动容了。公安人员也呵斥那对厚脸皮的父母：“你们还在这儿胡搅蛮缠什么呀？！”至此，那双吵闹了大半天的父母，才灰溜溜地走了。
　　唉，天底下竟然有如此自私如此放纵自己行为的父母，所以你怎么能信服那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话，是真理呢？刘培刚的老婆用她的吴侬软语，把“苦果”两个字说成了“苦狗”。那么，今生今世，这双自私的父母，注定一辈子都得牵着这只“苦狗”了。
　　再说，这“葫芦”是按下去了，但水波不静，毕竟这件事情的影响面还是很大的。连日来，校园里气氛沉重，学生们不见打打闹闹了，连做课间操时都显得个个无精打彩。各年级的班主任，鉴于这件事情的教训，也都不由得都提高了警惕性，不敢掉以轻心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