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地远天荒 （1 南方纵队的编外队员）

　　刚刚离开黑石冈便失去战斗力最强的兵长一尺六枪，旗开不胜的阴影笼罩着南方纵队。追风坚持独自打先锋，其她六蚁结成子母三才阵，隔一寻之距尾随其后。第五本想提议与追风同为先锋，想到自己的擅自行动带来的严重后果，再也不敢造次。以后的岁月里，第五遇事总是深思熟虑后才采取行动。
　　沿着长堤一路向南，堤东坡便越来越深，坡下处处是流水的唰唰声，间杂着难辨何物的生灵在溺毙前发出的吐音不清的诅咒。堤上散布着数个小小蚁国，只有一层台或二层台的小小城池，三五条通道，数十个小小斗室，蚁口至多也才略过百数。现在，这些小小群体挤在城池唯一的出入口，侧耳倾听着堤东的怪响，抬头仰望触手可及的浓云，不知所措的复眼里充满惊恐和绝望。她们已经在城门口堆积了封城用的泥方，却仍希望有机会到附近寻些可食之物，才聚在城门口朝外观察。见到天劳国南方纵队在暴雨将至的昏暗里失命般地急奔，更感觉到灭世天灾的即将到来。
　　九米一望一眼便看出小小蚁国正是在黑石冈避过难的，知道她们正处于进退无路的恓惶境地，便停下脚步好言安慰：天雨将至，立即封城必定无忧；草原里只是乌河来水，无需担心；倒是在天晴后，能够到大槐林去探视一下大槐国才好。便又将大槐国已经灭国，只有数十只快蚁逃在大槐林，和天劳国已经被水隔在黑石冈一事简略说明了一下。又作重讲述了八月飞花的症候和解法，并要求小小蚁国互相转告，务使各蚁国都能在未来不受其害。
　　小小蚁国得知大槐亡国，天劳孤悬黑石冈，她们小小的私心里产生了一丝喜悦：两个大国一亡一隔，于圭山大地上的小小蚁国，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哎，即使是最弱小的心，一朝得势，也会露出狞恶的面目。这只能算是造物的过错了。质弱时则念善，体悍时则思恶，世所常见，不只蚁类。到底还是善念未尽，小小蚁取出一些食粮奉送给南方纵队。队员们知道这是小小蚁国的保命粮，又哪肯接受。最终，盛情难却之下，只象征性地接受了两颗苔草瘦果。
　　
　　追风只身前行，在穿过三棵樟树后发现纵队没有跟上来，便停了下来，一边朝来路回望，一边观察着四周。从这儿向西，经过一片小树林，再往西便是天劳国的东原，她遥向西方拜了三拜，心里默念了一句“母后”，情由景生，悲从中来，禁不住呜呜地哽咽起来。
　　好半天止住哭，仍不见纵队到达，心里不禁狐疑起来。正准备返身寻回去看个究竟，一道闪电扫过大地，追风显然看到三棵樟树旁有一只黑眼一闪即逝。闪电过后，大地更显昏黑。追风猛以为是队员闹什么玩笑，立即便否定了。天灾如此，长行艰辛，岂会有如此闲心？那么，那只黑眼是谁？追风的大脑中瞬间闪过草原里的雷石兕、东原上的那半只死亡巨蚁残躯、乌河北的亢十七和亢子枭。
　　是从乌河里逃得性命的亢子军团行军蚁？
　　追风对自己的这个猜测深信不疑。她立即想到纵队队员可能尽数被杀害了。一时之间，悲从心头生，怒从心底起。
　　追风发誓要为纵队报仇。她悄悄地爬下堤坡，坡底火后残剩的白茅根脚处已经出现了流水。追风贴着水向北潜行，到达三棵樟树正东位置便静伏下来倾听，除了充斥着整个世界的水声、风声、雷声和嚎声，再也听不到其它声响。突然，追风听到一声断喝。
　　“何物？！”
　　“天劳，工蚁。”一个古怪的声音在说。
　　“天劳？哪个？”问声发颤。追风觉得问话声耳熟。
　　“扭，长牙。”果然是扭长牙不利索的声音。
　　“扭长牙……啊！果真是你！”追风已经辨出问话声是六指绿。
　　接着是纵队队员七嘴八舌的询问声。
　　追风一跃而起，三纵两纵便来到堤顶，果然是体格奇特而双颚巨大的扭长牙。
　　
　　这只想出风头而做了谈判专使、最终无脸归队的颚力雄强的工蚁，曾经自闭在哀坑里达数月之久的扭长牙，大洪水中因祸得福重归蚁队。因为心理作用，总感觉自己不受待见，见谁都羞怯面热，做事也不敢出大力，怕被认为是逞强露脸。有时自己明明未使出三分力，便撬动众蚁斗争了好久的一块苔石，使共同寻物的同伴们大失面子，自己便平白吃了冷脸，从此出工，进退两难，时时苦恼。想找自己的朋友二尺九戟诉苦，一打听才得知二尺九戟已经升任副都统，却一直干着千夫长的老差使，也是整日郁郁寡欢。后来，她又无意中听得都统九领八顺也终日出兵，大没往日做副都统时的派头。到这时，她才明白，她除了日日出闷工，低头过岁月，再不可能回到往日了。当她亲耳听到南方纵队将护送魁铁红南归时，便想自荐加入纵队，想到自己的过往，又哪里开得了口。后来，她做了一个舍命一搏的决定，私自离开天劳国，到纵队南行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即使不被接纳，她也将尾随纵队，绝不回头。
　　在联军解散后的混乱里，她偷偷夹在小小蚁国蚁群里离开了黑石冈。她骨骼奇特相貌丑陋，更有一双对不上线的巨颚，到哪里都会被关注围观，为了不引出麻烦而暴露身份，便扛上一柄枯叶梗做些掩饰。小小蚁国并不询问她的身份来历，都以为她属于同行的其它小小蚁国。多事之秋自顾不暇，其实又哪里会有谁有闲情去管这等闲事。
　　小小蚁国在长堤上逐渐分头散去。她轻松地脱了队，沿着长堤孤身向南到达三棵樟树，她早已打听了南方纵队的路线，此处正是最理想的等候点。她爬上最东侧当道的那棵樟树。树腰处有鸱鸮的巢，巢内散发出鲜肉味，却不见那两只鸱鸮，只有一支尾羽孤零零地插在巢底的干草窝上。她绕到一丫树杈间静伏下来，向北瞧着来路，可是左等没有动静，右等不见蚁影，几天来的紧张劳累使她困顿起来，又突然惊醒，便看到树底下的地面上有一个黑影一闪，消失在树的那一边了。她急忙转到树杈南侧，却什么都没看见，立即飞快下窜，在长堤上向南追，什么都没有。她相信是自己眼花了，也可能是闪电映到地面上的风中叶影。她失望地返回到三棵樟树，仍不死心地瞪圆了眼向南张望。一道突然出现的闪电刺入她的复眼，她迅速地缩到樟树后，好久才恢复视力。
　　她不再爬到樟树上。她担心失了自控再次迷糊时，纵队恰巧从树下穿过去。她守在长堤当道，不安地倒着脚向北张望。她还顶着一柄枯叶作伪装，是担心天敌，虽说数日来连个大喘气的活物都不曾见到过。枯叶在风里摇晃起伏着，她突然听到一声断喝：“何物？！”
　　她幸运地与纵队碰面了。
　　
　　“你为何孤身在此？”六指绿问。
　　“等，等候你们。”
　　“哦？为何？”
　　“请允，允许我和，你们一，一起长行。”
　　“允许？怀恩蚁后可曾允许？”
　　“我没有，请，请求过蚁后。我，根本就，没，没有让蚁后，知，知道。谁都不，知道。我，我是，是自己来的。”
　　“这么说，你是偷偷跑出来的？”六指绿知道扭长牙犯了天劳国律。
　　“是的。”
　　“你回去吧，我们不能允许你同行。”六指绿认真地说。
　　“我不，回去。”
　　“那是你的事。反正，你不能和我们同行。”六指绿说，望了一圈，四周的队员都低下了头，似乎并不赞同她。六指绿便又说，“是你犯了国律。我们允许你同行，我们便也犯了国律。”
　　队员们相互看着，又一同看向扭长牙。这个大个头工蚁很羞涩地说：“我不，与你们同，同行就，就是。我自，自己走。”
　　“你去哪里？”第五急忙问。她还不知道天劳有这一条国律。在西土怀恩国时，可没有这样的国律，甚至与此正好相反。怀恩蚁后的最重要的国律里就有一条：蚁必互助！
　　“不，不去哪里。”扭长牙说，她看了看四周，又抬头望天，天被三棵樟树遮去大半。有一道闪电在南天出现了。
　　“这里可不是存身的地方啊！”第五叫了起来。
　　“我不，不在这，这里。”扭长牙说。
　　“那么你去哪里？哪里？”第五急得仍然大叫着问。
　　“你还是回去吧。”六指绿说。
　　“她回不去了。”歌九说。
　　“……”六指绿无言以对。现在的黑石冈已经是孤岛。
　　“我，你们，你们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扭长牙说。
　　“对，对！”第五惊喜得乱瞧四周的队员。
　　“还是要与我们同行？”六指绿有点急了。她看出南天的闪电来者不善。
　　“那可不一样。”歌九小声地对六指绿说。
　　六指绿明白了，朝南一指，大声命令：“南方纵队，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