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绝地逢生 （6 大槐国在本部故事里的尾声；7 一尺

　　将魁铁红入葬哀坑后，追风请求立即长行南去。她要为魁氏七蚁完成心愿，为魁铁红完成使命。更重要的是，她要赶到平安国去，将八月飞花的症候和解法传播到紫河沿岸。
　　蚁后摇着头说不知南地季候症及解法，去又何益？追风忙将解法做了详细说明，怀恩蚁后大喜，立即派出快蚁，将飞花症候及解法送到附近各蚁国，以防患未然。事后，追风和第五捉手相庆，如果没有追随魁九鳌北上，解法便会得而复失。细思极恐，追风不敢往下想。
　　圭山附近的雷声显然在向东移动，一阵紧似一阵。深谙天时的怀恩蚁后知道暴雨就在眼前，立即安排南方纵队起程，并且亲自给予纵队以感激和祝福。纵队早已置妥行装，只待一声令下。初生第五闻言抢着肩上一只行囊，头也不回地朝城门走去。追风箭步上前劈手将行囊夺了过来，冷脸冷目阻在她的面前。蚁后赶了过来，朝第五轻轻摇头，表示不同意她加入南方纵队。
　　第五的一双复眼里闪烁出无数晶莹的光点，将怀恩蚁后和所有天劳蚁众尽收眼底。她要将这一切深深地刻在心里。长行万难，九死一生。她的一生本属于她的西土怀恩国，现在属于黑石冈天劳国。近来的一切，促使她下定决心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圭山大地，也奉献给千山万水外魁氏七蚁生活过的琮山大地。她的胸膛里燃烧着螳螂般的雄心，再不愿自然老死归葬哀坑。
　　怀恩蚁后从第五的复眼里看到了死亡和希望，知道一切无可挽回。如果希望被她用母权掐灭，那么死亡便会轻松地夺去这只小小的初生蚁的生命。蚁后从追风手里取过行囊，行囊沉重，她仍将行囊放到第五的甲背上，将囊系绑妥，笑着对第五说：“早去早回。明春将会放飞我的第一序天使蚁，等你们回来一起筑婚飞台。”
　　第五笑了，纵队队员笑了，整个天劳国蚁众笑了。
　　
　　天劳国南方纵队立即起程。天劳国蚁众并未远送，这是蚁后的要求。她不希望难以抑制的伤感影响首次长行的纵队的心情。纵队仍然由老谋深算的六指绿担任队长，一尺六枪为队副，队员有三尺辨香、九米一望、迎风昂立，还有追风、歌九和第五。待纵队一行八只鱼贯而出，蚁后命令立即封城。她记得追风提到的崟大营，担心断桥一旦复通，行军蚁便会席卷黑石冈。
　　在西冈坡，纵队碰到了正在撤退回国的大槐兵团。大槐首座耆老确认乌河湾的乱涌不再呈现黑色，河水涨得更高了，急流和飞瀑越发激烈，这才放下心。又见雷声渐近，暴雨将至，便放弃到陆桥上去察看，令兵阵后队作前队，前队断后，有序撤退。纵队队长六指绿向耆老和万夫长道了平安，便率领队员向前赶去，到达褐色戈壁时，已经将大槐国兵团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走出阴暗的杉林，才发现浓云低垂得几乎是整身整躯地趴伏在大地上了，天地间一片昏暗。浓云里有暗红的光起起灭灭，雷声已经在大槐林上空炸响，迎面砸来的凉风使燥热的黑甲发出咯咯细响。纵队队员根本无暇理会，她们必须赶在暴雨降临前到达石榴林，至少到达三棵樟树，否则，暴雨和荒野会夺去她们的性命。
　　戈壁上的稀树薄草早已在洪水和大旱里消失了，只有数颗球石仍半埋在随风起尘的褐沙里。纵队立即奔入戈壁，正踩着陷脚的褐沙向西急赶，走在最前面的头哨九米一望突然发出警报，同时向后急退。她险险乎与几只既灰又黑的怪蚁撞了个满怀。六指绿急令布玄武阵——自从组队后她们学了不少野外实用阵法和技巧。那几只怪蚁也吓得跳脚惊叫，掉头回跑。这时，九米一望才看出她们也是黑甲蚁，忙自报家门。一阵慌乱后，那几只怪蚁才与紧随其后的灰蒙蒙一片数百只怪蚁回转身，迟迟疑疑地蹭了过来。
　　她们是大槐国兵蚁和工蚁。原来在黑石壁倒入乌河的那一次地震里，大槐国城池边的那株在五二巨震已经倾斜的千年古槐，没能抗得往大地这一次淫威终于倾倒了，根须尽拔，大槐国城池被毁成一堆烂泥。大槐耆尊瞬间失命，毫无痛苦地走了。幸存的数百只兵蚁工蚁仍拼命挖掘，一刻不停地挖了三个时辰，挖遍了六层台蚁后宫宸区，甚至一直挖到九层台，也没有寻见蚁后，只挖出一片宽展的腹节，失形严重，又哪里能确认是否出自蚁后。失国的未亡蚁遍身泥污，形如鬼魅，相信蚁后及其她同胞已经罹难，放弃挖掘，立即赶往黑石冈向首座耆老报丧，不巧在戈壁上遇到天劳国南方纵队。
　　未亡蚁简扼地向纵队报了国丧，立即又报告了一个恐怖的景象：戈壁北部有无数黑点，正跳跃着向南袭来。
　　行军蚁？！
　　纵队队员的心头掠过一丝绝望。
　　善于观察的头哨九米一望直到几乎迎面撞上怪蚁才发出警报，这使她自怨自愧。即使天色阴暗，即使泥污的黑甲蚁身着迷彩，隐在冈砂褐色的背景上确实不易被察觉，她也不能原谅自己。现在，闻听北部出现行军蚁，更是对自己气恼自责，甚至羞于面对自己的名字，不待请求，立即向北急奔去查看究竟。大槐国未亡蚁接受了六指绿的请求——顺道向天劳国报警，便弃下纵队，跌跌撞撞，呜呜咽咽，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东赶去。
　　纵队紧急商量的结果是：立即西奔穿过戈壁，沿浅堤向南，躲避行军蚁。如果幸运，暴雨或许会击毙行军蚁，拯救黑甲蚁。
　　急欲西奔，却又不能丢下九米一望，正焦躁得冒火，只见九米一望喘吁吁地边跑边高声叫嚷：“洪水来了！”
　　原来折断的陆桥阻断乌河，乱涌和瀑布根本来不及泄水，水位便蹭蹭蹭地高涨，很快便爬上戈壁。戈壁本是冈砂形成，砂粒无根，漫水拱着砂粒向南蠕动，在天光与闪电的映照下弄出跳跃的万星光点。幸得戈壁吸水奇佳，漫水才没有立即变为横冲竖突的万道急流。
　　知道并非行军蚁，纵队也未能松下一口气，她们必须赶在漫水前穿过戈壁，而归国途中的大槐兵团怎么办？
　　追风建议由她去向大槐兵团报急，然后再赶回来。她自信能完成这样的任务。六指绿当机立断同意了。
　　得了丧报和警报的大槐国兵团出现了不同意见。兵蚁几乎一致建议返回黑石冈，与天劳国组成联军，列阵与行军蚁决战。工蚁坚持紧急回国，或许蚁后并没有失命。兵蚁说决战或许有生存的机会。工蚁说即使战胜而失去母后也是死路一条。兵蚁又说即使救得母后而被行军蚁灭国也是枉然。正在两相争执不下，搞得首座耆老左右为难之际，追风出现了。带来的新消息使首座立即下令：紧急回国。所幸首座尚未来得及派出快蚁向天劳报警，否则，追风必定会去追赶，必定会失时，必定会使追风的故事速趋于尾声。
　　追风不待首座耆老感谢，已经转身飞奔而去。
　　
　　大槐兵团几乎是连滚带爬奔进戈壁，已经听到嘶嘶声贴地传来。北部正现出万点鬼眼，影影绰绰地朝着蚁众包抄过来。
　　首座耆老见事态紧急，立即下令：各个速奔，互不救助！
　　这是在特急情况下，为了种族延续而采取的最残忍的行动。此令黑体标示在《大槐攻战守策》第一章第二条，等级仅次于第一条：护国之战，有死无生。这也几乎是所有蚁国的重要国策。
　　蚁众立即失去队形，包括万夫长和其麾下各兵长，各各向西急奔，很快便隐入戈壁的暗褐色里看不分明了。老弱者被甩在后边，仍勉力向前，见到跌折肢节的同胞蜷缩在地，也不出手相助。首座耆老也渐渐地落到群尾，终于脱离了大部队，又被老弱者超越过去，海喘着孤独地向西挪步。
　　戈壁向南是渐渐走低的斜坡，最终没入了白茅草原。戈壁终于吸饱了水，上涨的乌河水终于轻松地爬过了戈壁，立即形成数条顺坡而下的急流。一时间，戈壁上犹如万兽奔腾，砂借水势，水逞砂威，呜呜狂叫，惊天动地。数只球石在急流的推动下，骨碌碌翻滚而下，雷霆般砸进衰草深处。
　　八步歌九孤独地站在浅堤上，眼看着戈壁淹没在滚滚而下的黑水里。她急着向南寻去，很快便遇到了也在寻找同伴的六指绿、三尺辨香和九米一望。草原里枯茎败叶在水流和阵风下起伏摇摆，其上有数十只黑甲蚁正艰难地攀爬过来，终究还是有数只失足落水，又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爬上堤顶的黑甲蚁正是大槐国快蚁，并没有天劳国纵队队员，这让队长六指绿失望继以绝望。自救成功的大槐快蚁说大槐蚁众都进入戈壁了，她们脚力最佳，最先得到一只奔跑如风的黑甲蚁的指引，转道南奔进入草原，攀上枯茎硬竿才逃过一劫，而其它国蚁尽数失踪在急流里了。说罢掩面哭泣。
　　“大槐兵团覆没了。”歌九悲伤地想。这是合理的推断。这数十只大槐国快蚁停止哭泣，并不跟天劳国南方纵队道别，自顾相携着低头而去。她们的前方，正是已经没入泥云闪着电光的大槐林。
　　歌九从背囊里掏出一页瑞香叶，快速记下数语：
　　蚁历5157年6月5日：古槐震中倾圮，大槐城池尽毁，端后少殁，国灭，悲乎！大槐兵蚁主力失命于戈壁洪流，仅快蚁数十幸存，哀哉！
　　
　　7，一尺六枪失命
　　
　　话说追风离开纵队后，纵队便攒足劲向西急奔。一尺六枪和迎风昂立一前一后伴着第五奔跑，明显没有达到应该的速度，便渐渐地落在了后头。第五本来可以跑得更快，因为挂念着追风，总不时回头观望，更好像有一股力量在阻滞六肢的运动，速度显然比平时慢了一拍。很快，北方出现了沙沙声，有几星鬼眼闪烁了几下。昂立转向向北，万急中她竟然要去对流水看个究竟。好在戈壁吸水极强，刚刚出现的细流又消失了。当她返回到正喊着号子在前引路的一尺六枪身边时，没有看到第五。一尺六枪也大吃一惊，说刚刚还好好跟着的，怎么一转眼便不见了。大声呼喊，哪里有应声。昂立突然说：“坏了，怕不是返回去了？”
　　“为什么？”一尺六枪问。
　　“刚刚见到水花闪动时，第五失声叫了一句恩蚁，明显地是在担心追风。”
　　一尺六枪闻言立即回奔，昂立紧随其后。幸运的是，她们很快便赶上了第五，一把抓住。第五仍拼命挣扎着说：“快，快，来不及了！”
　　昂立猛喝一声：“喳！你会害了我们，也会害了追风！追风奔跑迅速，你去找她，是拖累她！是害她！”
　　第五突然醒悟了，便不再挣扎，被拖着又开始向西急奔。如此一番往复，在她们抵达浅堤时，流水已经出现了。
　　浅堤下有整个戈壁最低的一条沟，一条细流已经成形，阻在她们面前。一尺六枪自责自己没有看好第五，才被她脱离群体而耽误了时间，一切损失都是自己造成的。她不由分说，立即拉着第五开始蹚水。昂立紧随其后推着第五。不幸的是，水流中心的水深仍没过了一尺六枪的身躯。只见她一沉身没入水中，第五便高高地出现在水面上。她将第五托了起来，沉在水底行走。一尺六枪本可以坚持到对岸的，可惜的是细流下随水滚动的砂粒，严重地影响了一尺六枪移动的速度。终于，她还是将第五推到了对岸，又将也沉在水底的昂立往前推。昂立手脚并用爬了上去，第五立即抓住昂立往上拖，一尺六枪正紧紧地抓着昂立的后肢。按照惯常，她们会毫发无损地从细流里脱身。
　　不幸的是，一颗球石在越趋迅猛的水流推动下，终于滚动了起来，沿着浅沟隆隆而下，又无巧不巧地用它龇在棱沿的唯一一颗蓇葖压过一尺六枪，将她碾在粗砺的砂面上，立即碾成数片亡躯。昂立的后肢也受了挤压，一阵断肢般的巨痛射过心头，好象整个躯体被从中切开一般，两只复眼里晃动着红白黑紫的光斑，她失去了知觉。
　　当疼痛又出现时，昂立的知觉恢复了，她的四周有数十只惊恐疲惫的大槐国快蚁。大槐快蚁离开六指绿四蚁，在赶回槐林的路上，见到遇险的昂立，仍伸出了援手，却未能救回一尺六枪，仅从急流里抢出几块残躯。不幸中的万幸是，昂立的后肢没被压碎，没有折断，也没有脱臼，仅仅是挤伤，只需缓上一两刻时，还是可以行走的，如果坚持得往隐痛，甚至可以如常奔走，甚至，越是坚持如常奔走，越能更快地恢复正常。
　　大槐快蚁离开后，得知其他队员所在位置的第五和昂立并没有立即寻过去，伤心欲绝的她们不知如何处置一尺六枪残破的亡躯。
　　
　　追风报过信后便甩下大槐兵团向西急赶，刚刚奔到戈壁中途，便看到北方水影跳跃着已经逼到眼前，流头激起砂粒飞砸在胸甲上当当作响。她立即转向西南铆足了劲飞奔，可惜的是冈砂不实，踏上去的脚力总被蹬散的砂面卸去力道，严重影响了她的速度。
　　快接近戈壁西浅堤时，已经有数条急流在眼前形成了。前进不得的追风本能地向南急奔，一转念，又向东奔去，她要再次向大槐兵团送去急报。她要引领兵团向西南方向斜冲入草原。很快，她便看到了大槐纵队的快蚁，知道整个纵队已经进入互不救助的速奔状态。她立即向快蚁指出前进的方向，又逆着纵队散奔的方向不停地呼叫着指示着，直到蚁群渐稀。她知道自己已经尽力，才一翻身在蚁丛里如风般向南奔去。
　　追风很快将几乎所有大槐蚁抛到了身后，呼号声在身后如雷般炸响，夹杂着铺天盖地的哗哗声。不用回头细看，追风知道洪流已经形成，大槐蚁已经失陷在洪流里了。
　　大槐兵团必将全军覆没，追风痛苦地想。她一纵身跃入草原。草原里枯茎硬竿上纵横交织着破败的枯叶，遍地断茎碎屑。碎屑下已经汪起一层水，正在一边上涨一边向南漫去。追风紧紧地抱着一枝粗壮的莎草杆，望向已经消失在水幕下的戈壁，只见一颗又一颗球石翻滚而下，将陷在水里的黑甲蚁碾压成泥，恰如死神的鬼手在采摘灵魂。
　　
　　无能为力的追风遥望北天，一道闪电切开泥云，将天雷砸在乌河上，河水激起齐天的浪头，戈壁上便陡起一排巨浪，洪峰在戈壁上生成了。
　　一阵恶风从北向南阴冷地扫了过来。追风在天摇地摆中回到了现实，立刻在翻飞起伏的茎竿枯叶间跳跃攀移，很快便出现在浅堤上。回望草原，万草齐伏，洪峰排山倒海般一荡而过，将草原里的一切生灵瞬间毁灭。
　　眼见水势越趋猛烈，追风不再指望能有大槐国蚁逃出命来，立即向北赶去与纵队会合。她见到六只蚁低头伏身围成一个圈，头顶螳锯的第五在嘟嘟囔囔地倾诉着，歌九在顿足捶胸失声痛哭。追风预感到了什么，又仔细地数了一遍，六只。她急忙挤进蚁圈。果然，地面上是数块残躯，一弯黑色的巨颚在电光下发出幽幽红晕。
　　一尺六枪！
　　是她！行动敏捷的百夫长，虽然严肃且教条，却精于偷袭又强于力战。曾经的槐林遭遇战，天劳国蚁被大槐国蚁的突然袭击击溃，慌了手脚的天劳国兵长们下不出完整的命令，正是一尺六枪，临危时仍能组织本部兵力，用枯叶做掩护，躲在大槐林西南侧的凹地偷袭追兵，使大槐兵蚁未敢紧追不舍，救了数百工蚁的性命。
　　现在，长行纵队的最强大的卫士，唯一一只实战经验丰富的兵长，死亡在艰难旅程的起点。她的死亡，给纵队当头一棒，使纵队失去信心。第五自责至几欲寻死，却不敢有丝毫行动。她知道她的过激只会给纵队徒添烦恼而于事无补。她只剩哭泣。
　　六指绿看到挤进蚁圈的追风，失神的一双复眼才闪出一星亮光。她站了起来，沉声静气要求纵队队员立即起程。接着，她将一尺六枪的残躯送到已经掘好的一穴泥洞里，泥洞处于浅堤的正中间。
　　追风唱起了哀歌，抽咽着的第五和唱，队友垂首默哀。
　　
　　戈壁是由无根的砂粒形成，流水冲刷去一层，水流便厚重一分，流速便加快一分，冲刷的力量便增强一分。在纵队埋葬了一尺六枪后，戈壁已经不复存在，千年前的乌河重现了。浅堤下是宽阔的浪涛滚滚向南，唱着盖过雷霆的凯歌，冲进白茅草原。只需一日，乌河故道便会恢复往日的姿容，重新使黑石冈成为孤岛。东方圆山也是相同的命运。不同的是，黑石壁不复存在，黑石冈不再是白蚁的专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