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经典言情>昨天的故事>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3-07-24 08:12:49      字数:9091

  当短暂的沉思接近尾声时,梁增宽似乎听到右派分子许芳璞哽咽而绝望的哭诉声,如幽魂一般从远处飘荡过来。
  “梁书记啊,我女儿林秋叶死的好冤啊!她明明是被秦副书记的小舅子给害死的,可秦副书记偏要歪曲事实,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杀人奸尸说成殉情自杀。他凭什么这般颠倒是非?就凭他是大队副书记么?他可以不把我这个右派分子当人看,随便怎么拿捏都行,反正我都已经习惯了;可我女儿林秋叶不是右派分子,她没有义务替我承受右派分子应有的罪责。梁书记,或许你还不知道,我这个右派分子,其实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是我从我的原单位——安东市纺织工业局‘革委会’主任胡祚维掌握权柄的手里‘争取’来的。尽管我一时冲动的争取,正中胡祚维欲加之罪的下怀……所以严格地说,我许芳璞并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右派分子。我既没有反党,更没有反社会主义,我只是想为我蒙冤的丈夫林彧讨个说法……”
  幽魂一般的哭诉声突然停了下来。
  梁增宽顿时觉得有些疑惑,心里嘀咕:我怎会如此清楚地听到许芳璞哽咽而绝望的哭诉呢?是我的耳朵过于灵敏,还是许芳璞幽魂一般的哭诉极富穿透力?抑或是我的第六感又开始在脑子里作祟?
  正寻思着,许芳璞哽咽而绝望的哭诉声、再次如幽魂一般飘荡过来。
  “梁书记,你说我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是不是病得无可救药了?是不是因为我脑子有病、所以应该就此结束我苟延残喘的生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死,便是一剂永久解除痛苦的灵丹妙药……现如今,我丈夫和女儿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随他们一起‘尘归尘,土归土’了,省得苟活于世,糟蹋国家的粮食——台湾还没有得以解放,台湾人民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这个右派分子省下来的那份粮食,或算是做贡献,或算是赎罪了——省得给双山大队的阶级斗争形势带来无法估量的不安定因素……”
  “你丈夫……他也死了?”梁增宽面对飘荡过来的哭诉声困惑地咕哝着。很显然,梁增宽很久不曾听到许芳璞提起过她的右派分子丈夫,更不知道那个长得酷似保尔•柯察金的右派分子林彧,已经自绝于党和人民了。
  “我丈夫……性格实在太懦弱了。”许芳璞哽咽了片刻,无奈而又绝望地说,“因为觉着活得太累,因为承受不了头上那顶沉重的右派分子帽子,于是他就不管不顾地撇下我们娘俩……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改正错误就是好同志。”梁增宽不无感慨地说,“为何非要往绝路上走呢?”
  “我丈夫说……他的前途……一片渺茫,看不到一丝的……希望了。”许芳璞哽咽着说,“这就是他的宿命。或许我的宿命……也该是如此。”
  “你要相信党,相信政府和人民群众。”
  “我一直都是发自内心地相信,一直都在脱胎换骨地改造自己。”
  “那就好好活着,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群众当中。”
  “唉,来不及了!我丈夫和女儿,他们都在急切地召唤我,所以我得赶紧去找他们。”
  “许芳璞,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梁增宽这番推心置腹的劝慰之词,似乎缺少了黄钟大吕般的气势。因此,右派分子许芳璞也就无从感受到双山大队党支部书记梁增宽发自肺腑的劝慰之词;即便是在咫尺之间。
  邓懋德疑惑地看着梁增宽,感觉双山大队的第一把手此刻是在对着空气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却完全忽略了他这个生产队长的真实存在。
  忽然间,平地刮起一股妖风,那股妖风似乎肉眼可见,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发出瘆人的嘶嘶叫声;继而又在梁增宽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空气漩涡,很快就将许芳璞幽魂一般的声音挟持到地表蒸腾起的滚滚热浪里了。
  梁增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股如毒蛇一般吐着信子的妖风,看着那股妖风在他面前形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空气漩涡;接着又隐约看见由地表升腾起的滚滚热浪。热浪里,梁增宽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幽灵。后来他就感觉眼皮子发沉,沉得难以睁开。
  于是他就闭上眼,做出沉思之状。恍惚之间,梁增宽便有了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同时他又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置身于破庙之中打坐的老和尚。
  阳光如火般地燃烧。如此一来,火光便以迅雷不及掩的闪电速度穿透了梁增宽的眼睑,使得他的眼睑产生了烧灼感。于是浑然不觉中,他眼睑外边的那片绿色世界,很快就烧成了一片红彤彤的世界。再后来,那片红彤彤的世界又似乎经由魔术师的神奇之手,变成了一条如血色一般的河流。起初,那条血色河流的流速不是很快,形同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但顷刻间就变得湍急而汹涌。不仅如此,在那条湍急汹涌的血色河流形成的巨大漩涡之中梁增宽隐约看见了一个奋力挣扎的女性身影。
  “许芳璞……”情急之下,梁增宽的阶级立场动摇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大队书记,忘记了他和许芳璞是两个不同阵营里的人,忍不住在心里呼喊着出现在幻觉中的即将被血色河流形成的巨大漩涡吞噬的右派分子的名字。那一刻里,许芳璞似乎也听到了大队书记梁增宽的呼喊,泣不成声地回应道:“梁书记,我……我女儿……死得好惨!死得好冤!但即便是这样,秦副书记……却依旧不肯放手,编织谎言让我无条件地屈从于他。梁书记你说,这……还有天理可言么?”
  “你说的都是事实?”透过梁增宽的眼睑,那条如血色一般的河流,越发迅疾地从他面前奔腾而过。
  “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许芳璞一边在漩涡中奋力挣扎,一边冲着她心目中最值得尊重、最值得信赖的大队党支部书记梁增宽发誓说,“梁书记,虽说我许芳璞是个右派分子——我从来都不认为我是个右派分子——但我好歹也是个人,是一个从未干过坏事的所谓的阶级敌人。”
  “我都看在眼里。”梁增宽感慨道,“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将尽力争取为你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
  “谢谢!谢谢梁书记!”许芳璞备受感动,但同时又神情黯然地说,“可是,秦副书记他定会百般阻扰,他甚至不希望双山大队任何一名‘四类分子’摘掉头上那顶沉甸甸的、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的‘政治帽子’——最好是一辈子都别让他们‘摘帽’——如果‘四类分子’们的‘政治帽子’都摘掉了,咱们大队的阶级斗争也就不复存在了,秦副书记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所以依照他的逻辑,这是个原则性问题,是革命与反革命进行殊死较量的大问题!所以依照他的逻辑,我们是极其危险的敌人。我们手段残忍。我们每天都在暗地里磨刀霍霍……”
  “照你这么说,秦副书记是双山大队产生阶级斗争的根源所在?”
  “我可不敢这么说。”许芳璞哽咽了片刻,接着说道,“秦副书记是谁?他是双山大队的天,是双山大队的地;他翻手是云,覆手是雨……与之相比,我许芳璞形同蝼蚁,甚至有时候连蝼蚁都无法形同。”
  许芳璞说完这句话后,立即就被血色河流形成的巨大漩涡给吞噬掉了。
  不久,梁增宽从沉思中回过神,怔怔地看着同样怔怔地看着他的邓懋德。
  “梁书记,你还有啥要问的?”邓懋德试探地问了一句。他此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不被组织信任的人,正在心神不定地接受组织对他的进一步询问。
  “没啥要问的了。”梁增宽脸色阴沉下来,心绪也显得有些烦乱——这充分说明他此时此刻还沉浸在那个不可思议的幻觉里,“光是这件事情,就足以让我糟透了心!所以我现在得马上回大队部去……”
  “是得赶紧回去了。”邓懋德催促说,“大事小情,都在等你这位书记作决策呢。”
  “等我作决策?”梁增宽紧盯着邓懋德,貌似认真地问道,“我真就那么举足轻重?”
  “你可是咱双山大队的‘一把手’。”邓懋德撇嘴笑道,“你不举足轻重,难道我邓懋德举足轻重?说句实在话,即便你梁书记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命令我举足轻重,我邓懋德也没那个能耐啊。”
  “你没那个能耐,不代表别人没那个能耐。”
  “说句实在话,除了你身边的那个‘二把手’,别人还真没那个能耐,更不可能逮个机会便做出越俎代庖的事情。”
  “邓懋德,你把这句扯淡的话咽回肚子里。”梁增宽态度严肃地提醒邓懋德,“我不想听。自己的饭自己吃,自己的屁自己放……‘人在做,天在看’。你只管做好你自己就行了。”
  “那我也不能故意装聋作哑。”邓懋德满不在乎地笑道,“所以看不惯的人,看不惯的事,我邓懋德偏要说不可,管他是谁!”
  梁增宽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转身朝大队部方向走去。
  此时“五小工业”的车间里,机床仍在不知疲倦地快速运转着,切削各种材质的零部件所产生的尖锐或者迟钝的噪音,让坐在“双山牌”汽车驾驶室小憩的吴庆义感到心烦意乱。原本已经习惯了的车、钳、铣、刨产生出的各种噪音,这时候却令他不堪入耳。当然,若是前些日子他还没去县城时,这样的尖锐或者迟钝的噪音,还不至于让他有了穿透耳膜的感觉,他甚至还会觉得这些噪音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噪音,而是由一支著名交响乐队演奏出来的美妙旋律。
  然而自打他从县城回来之后,美妙的旋律便不复存在。噪音依旧还是噪音,而且是穿透耳膜的那种尖锐噪音,于是精神也由此变得萎顿。究其缘由,便是他那颗烧火根子一头热的花心,再一次被单相思的姑娘无情地揉碎了。
  那天中午卸完货后,吴庆义和邵德全便被农机厂分管外协的侯科长请到食堂——侯科长年近四十,红光满面、身材发福。或许是因为脂溢性脱发、以及睡眠不足的缘故,侯科长的头发状况不良:稀稀拉拉、寥寥可数,头顶部位几乎“寸草不生”,光可鉴人。出于无奈,侯科长便采取了“地方保护中央”的补救措施,刻意而为地将生长于脑袋左侧的头发留长,然后刻意而为地向右梳理。虽说效果并不显著,但至少可以聊以自慰——吃了个小灶。饭后,侯科长习惯性地用手梳理了一下稀稀拉拉、屈指可数的头发,满脸歉意但又不失诚恳地对邵德全说:“邵师傅,今天怕是要在县城里住下了。”
  “咋回事?”邵德全疑惑地问侯科长,“是不是我们的配件质量出了问题?”
  “这跟你们没关系。”侯科长深表歉意地说,“是我们厂的毛坯件出了点问题……眼下正在抓紧时间重铸毛坯件。估计最早也得等到下半夜才能完活儿。”
  “所以,人不留人、毛坯件留人。”邵德全打趣说。
  “这样多好!也省得你们空跑个来回——费力、费时、又费油。”侯科长顿时收敛起歉意,脸上堆满笑容说,“等会儿我们就去县城,安排一下你俩的住宿;晚上再找个饭馆喝两盅,解解乏,然后睡个好觉。另外声明一下:食宿费,均由我们厂里出。你们不必操心此事。”
  “这……这怎么可以。”邵德全有些为难地搓着他那富有创造力的两只手,不知如何谢绝。
  “邵师傅,您多说一句都是客气话。”侯科长果决地说,“咱就这么定了……也当是给我们厂一个面子。”
  “这跟面子没关系。”邵德全婉拒了胡科长的好意,“公事公办最是合理妥当。”
  “‘存在即合理’。”侯科长引用了一位哲人的经典之词,以此论证“面子”的“合理性”、无不存在于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包括犄角旮旯,“当然,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厂的毛坯件出了问题,耽误了你们的宝贵时间,咱也用不着考虑留宿的问题,装了货便可回去了……俗话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恭敬不如从命。’所以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侯科长,”吴庆义听完此话心中窃喜,也是正中他的下怀。于是忍不住插嘴问道,“是住县革委会招待所么?”
  吴庆义之所以要这样问,无非就想让侯科长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县革委会招待所则是侯科长唯一的选择。而他吴庆义可以利用这个天赐良机,开着“双山牌汽车”,春风得意地去见宋小玉,藉此让宋小玉对他有一个新的了解。
  “听你这话的意思,你对县革委会招待所很是了解?”侯科长试探地问道。
  “谈不上……了解。”吴庆义顿觉心虚,仿佛他的那点小心思,已被侯科长窥视得清清楚楚,“我只是听说而已。”
  “若不是心有所念,你也不会脱口说出县革委会招待所。”邵德全大约看出吴庆义的那点小心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听说李万金的小姨子在县革委会招待所上班。你是不是跟她很熟悉?”
  “一面之交。”吴庆义言之凿凿地回答道。
  “所以一面之交就让你小子牢牢记住了县革委会招待所这七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了?”邵德全无意间道破了吴庆义的心思。
  “邵师傅真能开玩笑。”吴庆义故作镇定地说,“八竿子够不到的事情,也能生拉硬拽地联系在一起。”
  “所以这跟胡说八道没啥两样……从某种意义上说,胡说八道既是一门语言艺术,又是为人处世之道。”邵德全怕吴庆义对号入座,脸上挂不住,便不以为意地笑道,“强调一点,我说的‘胡说八道’是褒义的胡说八道,而不是贬义的胡说八道。所以你小子可别往坏处寻思啊。”转而又对侯科长说,“我们今晚就住革委会招待所?”
  “绝对没问题!”侯科长爽快答应的同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一脸歉意地对邵德全说,“邵师傅,县革委会招待所恐怕住不进去了。”
  “为啥住不进去了?”吴庆义显然有些失望。
  “听说全都住满了。估计眼下连半张床位都没有了。”侯科长将一根垂在眼睑的细长柔软的头发,用右手捏住,认真细致地放回他脑袋上的“地中海区域”,继而抬起左手轻轻捋了捋。熟练地做完这些动作之后,侯科长无意间看到看吴庆义脸上挂着失望之色,接着又想起刚才邵德全戏谑吴庆义的那些话,便认为夹杂着真假参半的意思。既然这样,他的态度就该积极一些,以此表明自己实打实的尽到了地主之谊。于是就对邵德全说,“这样,我去科里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招待所那边是否还有床位。”
  没过一会儿,侯科长便急匆匆地回来了。
  “果然全都住满了。”侯科长一脸歉意地说。
  “这可真是个怪现状!”吴庆义心里顿生不悦,却又装作无所谓地跟侯科长打趣说,“侯科长,你说咱们乔西县这个弹丸之城,既不是革命圣地延安,又不是人间天堂苏杭;一无拜谒之处,二无览胜之地,如果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为何人们趋之若鹜地跑来这里?再者说,即便是当年声势浩荡的红卫兵大串联,想必也没有这般客满为患的阵势。”
  “瞧我这脑子,光顾着跟你说招待所没床位全都住满了,却没顾得上跟你解释为何招待所没床位、全都住满了。”侯科长跟吴庆义作解释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很响亮的喷嚏——喷嚏的冲击力,让侯科长的右鼻孔、瞬间冒出了一个牛眼大小的鼻涕泡——侯科长尴尬地转过身,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鼻子。之后又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说道,“这么跟你说吧,眼下住在县革委会招待所里的那些人,他们脑子都没问题,比你我还要正常,他们是来参加县里举办的‘三级干部会议’的大队乃至公社干部。”
  “轮到咱烧香,佛爷调腚了。”吴庆义小声埋怨了一句。
  “所以你就别再为难侯科长了,他也没有办法让佛爷把腚调过来。”邵德全用调侃的口吻对吴庆义说,“退一万步讲,就算县城里所有的旅馆都像你说的那样客满为患,那都无所谓,大不了我们在车里将就一晚上嘛。你说是不是?”
  吴庆义沮丧地叹了口气。
  “这算个啥。”侯科长如长者一般拍了拍吴庆义的肩膀,微笑着说,“东方不亮西方亮,条条大路通北京。县革委会招待所附近有家‘春雷旅馆’,条件也算是不错的;而且我敢打包票,‘春雷旅馆’肯定有床位。”转过头又对邵德全说,“邵师傅,你俩先在这里歇会儿。我到翻砂车间去一趟,掌握一下毛坯件的生产进度;回头咱们就去‘春雷旅馆’。”
  太阳偏西之际,侯科长终于忙完手头上的事情,领着邵德全和吴庆义去“春雷旅社”办理入住手续。
  果然如侯科长所料:“春雷旅馆”不仅有床位,而且床位过剩——“春雷旅馆”生意惨淡,门可罗雀——这跟县革委会招待所形成了很大的一个反差。即便没有这次的“三级干部会议”,县里举办的其他会议,以及名目繁多的学习班、培训班,多半也都安排在这里。因此,县革委会招待所自挂牌之日起,生意始终是红红火火的,这也许跟“朝里有人好做官”,“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是一样的。当然,如果将“春雷旅馆”牌匾撤换下来,或用铁锤砸烂,或当劈柴烧掉;然后再换上一个与乔西县革委会招待所有着同等级别、同等分量的金字招牌,那么,情况或许就不一样了。然而现实面前,这样的“如果”显得十分可笑,更是不切合实际——乔西县革委会的金字招牌至高无上,岂能容得他人觊觎,实现“拉大旗作虎皮”、分得一杯羹的美好愿景。
  夕阳笼罩乔西县城的时候,三个人已然坐在一个名叫“向阳红”的小饭馆里喝酒。
  尽管处于繁华街区,但此刻饭馆里的顾客并不多,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另外还有几个穿着体面的干部摸样的中年人,正酒酣耳热地坐在西边靠窗的位置上抽烟喝酒——尽管这些干部摸样的人差不多都已喝成了关公脸,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继续推杯换盏,谈天说地:谈各自家里的鸡毛蒜皮的事,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们的事,谈往日值得回味值得留恋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却唯独不敢在公共场合妄言半句关乎政治的事;革命群众更是如此——这无疑是他们生存当中最不可触及的一个重要底线。
  席间,侯科长一直在跟邵德全谈论金属原材料的价格浮动问题,毛坯件加工过程的质量标准和要求,以及运输过程中所产生的各种不可抗力的因素……等等等等。吴庆义插不上话,于是就动用心思去考虑一件事:如何编个理由去见宋小玉呢?想来想去,他还是没有想出一个能让邵德全深信不疑的合适理由。这让他感到很是烦恼。
  不知不觉中,乔西县城唯一的一条主干路两侧的路灯亮了起来。透过饭馆的玻璃窗,吴庆义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城市的温暖。尤其是那座矗立在马路对面,足以令乔西县城居民骄傲地称之为繁华商业中心的百货大楼——尽管只有四层高,只有数百只彩色灯泡组成的乔西县百货大楼七个大字悬于门楣之上,但这并不妨碍它独树一帜的存在价值以及由此产生的巨大经济利润——在路灯的映衬下,略微显出些许城市的气息和风貌。
  吴庆义鄙夷不屑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乔西县也算得上是座城市?太可笑了!尽管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火车站、汽车站、医院、剧院、电影院、邮局、派出所、储蓄所、招待所、旅馆、饭馆、工厂、学校等等一系列与城市生活息息相关的各行各业,不缺胳膊不缺腿地相互拥挤在乔西县这个弹丸之城里;尽管区域逼仄,却是各领风骚——但是与他生活过的那个大城市相比,实在不可同日而语。更重要的是:这个“五脏俱全”的“城市”夜晚,竟然没有霓虹灯的闪烁。如此这般的不发达,又何以谈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呢?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自己的形象骤然间高大了起来;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自己不该自惭形秽,厚着脸皮去追求农民出身的宋小玉——即便她容貌姣好,如花似玉——倒是应该宋小玉攀他吴庆义的高枝才对:他是知识青年,来自于繁华的沿海大城市。
  但是很快,他就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太蠢,蠢得像头猪。心想:如今你还好意思厚颜无耻地把自己看成是大城市里的人?屁!你的那个城市早就把你抛弃了。现如今,你的城市户口早已落在了棋盘山公社双山大队丁家堡生产队。你现在充其量只是个会开车的农民,而且开的还是一台东拼西凑的组装车。可是宋小玉则不同了,人家是乌鸡变凤凰,是一只从农村飞到县城的金凤凰。
  这是一个让吴庆义心里面难以接受,而脸上又不能不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以示欣然接受的残酷事实。
  “啥鸡巴造化?真他妈的弄人啊!”吴庆义忍不住在心里发泄了一通“四类分子”们背地里都不敢发泄的牢骚话,“稀里糊涂的像是做了一场梦:城市人无可奈何地变成了修理地球的农村人,农村人托关系走后门,千方百计让自己变成吃皇粮的城市人。纪明礼如此,宋小玉如此,王二麻子如此……而我呢?这辈子大概也不可能‘如此’了,若能‘如此’,便是咸鱼翻身了。所以,丁家堡这片广阔天地、就是我身不由己抵达的人生彼岸,我在此岸大有作为——我就像是一条畅游在大海里的鱼,懵懵懂懂便被渔翁钓上了岸——我在此岸繁衍生息……这他妈的是个什么浑蛋逻辑?简直太荒谬了!都说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要你肯努力,就没有实现不了的绚丽多彩的人生目标,没有抵达不到的幸福而美好的人生彼岸……如今看来,那都是些骗人的鬼话。有道是:万里河山一片红,神州大地百花开;世事无常由他去,地覆天翻慨而康。谁他妈的能把尘世间所有混混浊浊、不公不正的事情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谁?难道是盘古?可是盘古只管开天辟地,人世间的事情他才懒得管。”
  发泄了一通牢骚之后,吴庆义顿觉肠道有些隐隐作痛,疑似有一两条或者两三条蛔虫在肠道里蠕动,并且肆无忌惮地咬噬附着在他肠壁上的息肉。由此,他便联想起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句话:“牢骚太盛防肠断”。于是我们可以这样举一反三地认定:蛔虫显然是牢骚的化身,它可以在吴庆义释放牢骚的同时,趁机咬噬他肠壁上的息肉,或者干脆直接咬穿他的大肠和小肠;让他的肠子疼痛至极,让他的肠子坏掉、烂掉。这或许就是“牢骚太盛防肠断”衍生出的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总而言之,吴庆义及时果断地终结了牢骚在他心里的恣意释放。疑似的蛔虫逃之夭夭,他的肠道也就随之恢复如常了。
  胡思乱想了一通之后,吴庆义暂时打消了编个理由去见宋小玉的念头——因为这个念头除了会让宋小玉感到莫名其妙之外,更会让她怀疑吴庆义非奸即盗的企图。
  然而,这个暂时打消的念头,就像是从吴庆义肛门里排出来的一个屁——这个比喻虽然不太恰当,有损人格,但很符合他的性格——瞬间便被充斥在小饭馆里的各种味道亲密地融合在了一起。
  受性格操纵,吴庆义再度萌生了渴望见到宋小玉的念头——她离他很近,就在附近的县革委会招待所里。
  “为什么非要找个理由呢?”吴庆义瞥了一眼依旧相谈甚欢的邵德全和侯科长,心里喃喃自语,“我需要给邵德全一个牵强的理由么?那是你的自我感觉,也是你的狭隘偏见。因此,你所有的鸡零狗碎的事情——包括你尚未编出的理由——邵德全才懒得管呢。”
  吴庆义一边在心里喃喃自语,一边兀自喝了半杯乔西县啤酒厂独家生产的“大雪牌”啤酒。或许是因为口渴的缘故,剩下的半杯啤酒,也在之后的半秒钟内灌进他的肚子里,旋即又接连打了几个酒嗝。或许是因为不胜酒力的缘故,吴庆义很快就产生了微醺的奇妙感觉。
  “邵师傅。”吴庆义被微醺怂恿着,鼓足了勇气说,“我去门口透透气。”
  “当然,你也可以去县革委会招待所那边溜达溜达。”邵德全似乎看出吴庆义的那点小心思,却又不好当面揭穿他,便绕着弯子说,“没准儿你还能碰见咱们梁书记呢。”
  “我……哪都不去。”吴庆义感觉邵德全极有可能看出了他的那点小心思,所以革委会招待所他是不能去了,去了,就等于承认了他的那点小心思。于是尴尬一笑说,“我就在门口透透气。”
  想必是天遂人意,当吴庆义怅然走出小饭馆,当他蹲在小饭馆门口点着香烟喷出烟雾的那一刻,一辆苏联制造的敞篷吉普车——尽管这辆吉普车的车龄看起来已有些年头,接近于车类的暮年,但它毕竟是辆苏联吉普车——物以稀为贵——而且还是敞篷的,因此它就显得格外出眼;尤其是在乔西县这个小县城——以最低时速从他眼前的主干路上缓缓驶过。
  那一刻里,吴庆义像个傻子似的半张着嘴,目不转睛地望着车上坐着的一男一女两个人。尽管此时路灯昏暗,但他仍然可以看得清楚年轻帅气的驾驶员,以及身旁那位貌美如花、神采飞扬的年轻姑娘的容貌。
  如前所说的天遂人意,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年轻姑娘,显然就是吴庆义朝思暮想的单相思对象——乌鸡变成金凤凰的宋小玉了。
  望着那辆消失在夜色中的苏联吉普车——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年轻帅气的驾驶员,是乔西县革委会主任罗大鹏的儿子罗小鹏——吴庆义的那颗花心,再一次被他单相思的姑娘无情地揉碎了。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