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经典言情>昨天的故事>第一百二十九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3-09-02 15:43:19      字数:8485

  双山大队“五小工业”的车间里,机床的马达仍在不知疲倦地快速运转,尖锐或者迟钝的噪音,仍在不厌其烦地骚扰吴庆义的耳朵——他此刻斜坐在驾驶室里,两只臭脚搭在中控台上——似乎没有半点想要停下来的意思。这样一来,吴庆义便愈发觉得烦躁,埋怨时间走得太慢,像是一只上了年纪的蜗牛。与此同时,他的肚子也开始跟着添乱,“咕咕咕”的叫个不停,如蛙鸣一般欢快、热烈。受此影响,驾驶室似乎也没有先前那般凉快,而且还有些许憋闷的感觉;索性就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站在车旁发愣。
  紧跟着,就有一只灰喜鹊落在“五小工业”车间的屋顶上,朝着院墙外的一颗高大茂盛的梧桐树“喳喳喳”地叫个不停。于是,梧桐树密密麻麻、巴掌大小的叶子后面,便传来同类如出一辙的“喳喳喳”的叫声——那声音充满了热情,充满了交配的强烈欲望。
  “喳喳喳!”吴庆义似乎懂得鸟的语言,知道那只站在车间屋顶上的雄性灰喜鹊,正在向躲在梧桐树巴掌似的叶子后面纳凉的雌性灰喜鹊发出交配信号;而雌性灰喜鹊也同样将此信息反馈给了它的同类。这般情形,使得吴庆义妒火中烧,气急败坏地朝雄性灰喜鹊狠狠地啐了一口:“你喳喳个鸡巴!”
  “喳喳喳喳”雄性灰喜鹊即刻予以强烈反击——“去你妈的!”
  吴庆义必是听懂了灰喜鹊的“喳喳喳喳”是“去你妈的”意思。于是他就更加显得气急败坏,弯腰捡起一块石子,朝屋顶上的雄性灰喜鹊投掷过去。
  于是,石子“嗖”的一声,贴着灰喜鹊的头皮飞掠而过。
  “喳喳喳喳!”雄性灰喜鹊并不觉得惊慌,继续镇定自若地说着它的鸟语;甚至用鸟的目光,鄙视那个朝它投掷石子的坏家伙。
  此时此刻,两个不同物种,以其俯视和仰视的角度,相互对视着。
  少顷,雄性灰喜鹊张开翅膀,朝梧桐树飞去;飞行过程中,它故意而为地在吴庆义站立的位置排泄出一颗白屎。
  于是,从雄性灰喜鹊屁眼里排泄出来的那一颗如黄豆般大小的白屎,在其精准计算好了提前量以及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准确无误地砸在吴庆义的额头上。
  吴庆义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摸了摸额头上的不明坠落物,感觉拇指与食指之间黏黏腻腻的。疑惑之际,他又认真仔细观察了一番,却仍然瞧不出指间的粘腻之物有何异常和可疑之处,于是他又忍不住用鼻子闻了一闻。
  “我……操你喜鹊八辈祖宗!”吴庆义从车里找到一块破抹布,一边擦去粘在指间的鸟屎,一边咒骂飞到梧桐树上的雄性灰喜鹊。
  至此,嗅觉的信息反馈,不仅唤醒了吴庆义对于鸟屎的味道记忆,同时也让他对飞行中的鸟类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警惕——尤其是乌鸦和灰喜鹊。
  一个多月前,他和生产队长丁贵堂去西洼子坟茔给丁贵发挖坟坑时,就曾遭受过出自于乌鸦屁眼的排泄物的突然袭击,当时他也同样使用了这般恶毒语言,咒骂那只把屎拉在他头上的可恨至极的乌鸦:“我……操你乌鸦八辈祖宗!”
  记得当时,生产队长丁贵堂还煞有介事地调侃他,说他吴庆义走了鸟屎运,说他就快鸿运当头了……于是吴庆义就在心里嗔怪丁贵堂,嗔怪他胡说八道:鸿运当头个鸡巴!如果我吴庆义果真鸿运当头,走了“鸟屎运”,那我又怎会在情感上屡屡受挫?程丽娜和宋小玉又怎会对我不屑一顾,扎进别人的怀抱?(尽管当时他还没有来得及对她们两个表明心迹、展开爱情攻势。)由此可见,丁贵堂的话,都是些臭不可闻的狗屁话!什么“鸟屎运”,什么“鸿运当头”,统统见鬼去吧!我吴庆义承受不起这样的“好运气”。当然,只要不是厄运当头,我就谢天谢地了。换言之,如果我哪天走路不小心,踩了一脚的狗屎——前提是,走路不小心,非故意为之。而且狗屎必须是新鲜的,这一点尤为重要——然后丁贵堂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你小子一定会走狗屎运的……”我或许不再对“狗屎运”这一说法心存疑虑,而对“狗屎运”的定义深信不疑;继而广泛传播之:狗屎运当真存在,绝非虚言。
  记得丁贵发大叔曾跟吴庆义聊起过有关“狗屎运”的话题。(当时丁贵发还活着,尚未驾鹤西游——这显然是废话!)说棋盘山公社档案室里,曾存有一本年代久远并且散发着霉味的“地方志”,其中就有这方面的记载。大致内容是:棋盘山这一亩三分地,在过去的二百多年里,确有几位因踩了狗屎而走了“狗屎运”的人,他们不是发了财,便是做了官。可惜的是,这本颇有历史价值的“地方志”,却被“文革”时期的红卫兵小将们一把火烧了。(这帮蒙昧无知不得好死的红卫兵!吴庆义当时忍不住插话骂了焚烧“地方志”的革命小将们一句。)不然的话,当今活着的人,大可以按图索骥,找到“地方志”里的那几位走了“狗屎运”的先辈们的后裔。
  总之,那都是过去的事情,而且谁也没有目睹过那本颇具传奇色彩的“地方志”——或者“地方志”原本就是一个江湖传闻——若非如此,又有哪个棋盘山人敢拍着胸脯对天发誓,说那本“地方志”他曾亲眼目睹过,并且认真翻阅过其中所记载的几个因为走了“狗屎运”而发了财、做了官的先辈们的名字。
  如此说来,对于“狗屎运”的定义,只不过是棋盘山人们心里的一个美好愿景而已。他们幻想着某年某月某一天的某个时辰,走路一不留神,恰逢其时地踩了一脚的新鲜狗屎,于是他们期盼已久的“狗屎运”也就如期而至了……
  实际上,棋盘山人心里的这个“美好愿景”,也并非他们的专属——全国各族人民心里几乎都存有这样的一个“美好愿景”:(不过是天上掉馅饼的幻想而已)感受一次走“狗屎运”的真实感受。体会一次发财或者升官的神奇体会。享受一回炊金馔玉的幸福生活……然而他们最终的运势,也只能化作绚烂多彩的泡沫,破灭在“巴比伦的空中花园”里。如此而已。
  因此,当丁贵发大叔跟吴庆义聊完了“狗屎运”,聊完了“地方志”中所记载的几个走了“狗屎运”的实例之后,吴庆义就忍不住咧嘴笑了。
  总而言之,吴庆义既不相信“狗屎运”,也更不相信“鸟屎运”。他目前亟待解决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消灭侵入他脑子里的“鸟屎运”这个三个带有腥臭气味的讨厌字眼。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两只灰喜鹊在梧桐树上愉悦地交配,完事之后又“喳喳喳”地说着它们的鸟语,似乎是在分享交配过程中不一样的感受,他心里就越发觉得烦躁。
  不久,梧桐树上的两只灰喜鹊飞走了。吴庆义心里的烦躁情绪,也就渐渐变得舒缓起来。于是他便不再纠结情感上的屡屡受挫,不再去想已经名花有主的程丽娜和宋小玉。心情豁然的同时,吴庆义忽然想起苏联影片《列宁在1918》中、瓦西里同志抚慰妻子的一段对革命事业充满乐观主义精神的经典台词——他也时常用这段台词抚慰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于是他就朝着院墙外那棵高大茂盛的梧桐树——此前在他额头上拉屎的雄性灰喜鹊,就在这棵梧桐树上和另一只雌性灰喜鹊欢快交配——旁若无人地高声诵读起来:“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诵读完台词中最后一句“一切都会有的”的同时,吴庆义左手十分夸张地叉在腰间,顺势将右手挥向梧桐树,做出了一个气势磅礴、又具有强大号召力的肢体动作;那动作犹如一个征战沙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那一刻里,吴庆义似乎觉得自己的所在之处,其实并非大队“五小工业”的厂区,或者说是大队部的院子,而是苏联首都——莫斯科的红场。那一刻里(当然他也在那一刻里),朱可夫元帅正在红场检阅即将奔赴战场的麾下将士。只见他左手叉腰,面对那些抱着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将士们振臂高呼:“胜利是属于苏联红军的”口号的同时,右手挥向战场方向,做出一个气势磅礴的肢体动作。毫无疑问,这个极具号召力的、“横扫千军如卷席”的肢体动作,应该专属于功绩卓著的伟大人物,专属于政治演说家、音乐指挥家、军事指挥官等等诸如此类的杰出人物:毛泽东同志用过,列宁同志用过,朱可夫元帅用过……世界上任何一位值得颂扬的巨擘们也都使用过这个足以鼓舞斗志、振奋人心的肢体动作。而遍布于世界各地各个角落的那些热衷于模仿其动作、模仿其语言的凡夫俗子,他们偶尔也会模仿这种肢体动作和语言,以此表达他们对伟人,对杰出人物的无比敬仰和崇拜之情。然而对于刚刚做完这个肢体动作的知识青年吴庆义来说,充其量是率性而为的一个举动。(或许那个时候,他的灵魂,已经和苏联老大哥——瓦西里同志的灵魂融为一体了)情形大概如此。
  于是,当吴庆义将那句“一切都会有的”台词迸发出口,并且挥臂做出了一个专属于伟人,专属于杰出人物,专属于佼佼者们,而不专属于他的肢体动作的同时,大队书记梁增宽一脸凝重地走进院子里,并且随口叫了一声吴庆义的名字。
  值得谅解的是,吴庆义在诵读经典台词的过程中,因太过专心投入,以至于他的思想,完全彻底地被瓦西里同志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和坚韧不拔的革命斗志所感染;包括他的腋下,似乎也散发着战斗民族身上特有的气味——感觉此时此刻的他,俨然进入了瓦西里的状态中。以至于大队书记梁增宽在其身后几步之遥叫他名字的时候,他都浑然不觉,依旧陶醉在诵读电影台词所带给他的美好感觉里。
  “吴庆义!”梁增宽停下脚步,再次叫了一声吴庆义的名字。他的嗓音里显然夹杂着一丝不悦。
  吴庆义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于是赶紧转过身。
  “原来是梁书记啊!我还以为谁在叫我呢。”吴庆义感觉梁书记好像看到自己如同精神病人一般模仿瓦西里说话的样子,顿时就显得十分尴尬。好在吴庆义脑筋转的快,迅速收敛起尴尬,继而毕恭毕敬地问了一句,“梁书记,您这是刚从县里开会回来了啊。”
  “整个院子就你一个人,我不叫你我叫谁?”梁增宽没有回答吴庆义后面的一句问话,而是用疑惑的目光盯着吴庆义,貌似认真地问了一句,“你小子没魔怔吧?”
  “没有啊梁书记。”吴庆义抬手摸了摸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的后脖颈,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您看我这么好的状态,怎么就会魔怔了呢?”
  “没魔怔?没魔怔你就站在院子里演独角戏?”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瓦西里的一段台词,就忍不住念了出来。”
  “瓦西里?瓦西里是谁?”
  “是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中的一个角色。”
  “我看你是闲的五脊六兽!”梁增宽把他经常嗔责两个儿子的话,一字不差地送给了吴庆义。之后又语重心长地对吴庆义说,“你的角色是知识青年,是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来到广阔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所以,你以后还是多看、多读《毛主席著作》吧。”没等吴庆义发出几句“我一定牢记梁书记对我的谆谆教诲:一定多看、多读《毛主席著作》。认真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一定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之类的肺腑之言,梁增宽便转身朝大队部走去。
  大队办公室里空无一人,窗户也都没有打开,几张办公桌的桌面上,无一例外都落上了一层灰尘,这让梁增宽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当时就想,他麾下的几个班子成员,咋就一个都不在呢?是不是这几天他们根本就没有来过大队部?他们不来大队部的原因是什么呢?是不是跟几天前发生的命案有关呢?如果与此有关,那么一切都好解释了。
  尤其是他的副手秦忆军,通常会在这个时候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或看报纸,或写材料,或凝眸沉思,琢磨一些别人猜不着、摸不透的“正经”事情。而这些“正经事情”,多半与阶级斗争有关,与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有关……可眼下这个时候,秦忆军却没有坐在他的办公桌前。
  当然,梁增宽很不希望在这个时候看见他的副手秦忆军,尤其是当他还没有做到心中有数之前,他不想从秦忆军嘴里听到半句有关命案的片面之词,哪怕是姑妄听之。
  梁增宽正寻思着,就听吴庆义在院子里喊:“子俊,梁书记回来了!”
  不多会儿工夫,虞子俊就进了办公室。
  “梁书记,您可回来了!”虞子俊心情显然有些激动,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与党组织失联多年的地下工作者,今天终于又跟党组织取得了联系。“咱大队这几天……”虞子俊正准备往下说,却被他的上级党组织给打断了。
  梁增宽问虞子俊:“虞主任,你是想跟我说那个案子吧?”
  虞子俊回答说:“是的。”
  梁增宽说:“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一些,而且我也知道这个案子的最终结论。所以我要问的是,秦忆军还是坚持他的那套说辞么?”
  “梁书记,秦副书记的那套说辞根本就不存在,说到底都是莫须有的谎言!”虞子俊愤愤不平地说,“按道理,我不应该背后议论秦副书记,可是从案发开始到最后结案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在扮演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这一点,公社人保组组长于震江可以作证,双山生产队队长高传林可以作证,五保户老汉铁拐李可以作证,双山生产队的广大社员群众可以作证。当然,最有权利揭穿谎言的人,应该是被害人的母亲许芳璞。尽管她是一个接受革命群众改造的右派分子,是秦副书记眼里的无时无刻都在梦想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阶级敌人。”
  “那……许芳璞这个‘阶级敌人’,现在是个啥情况?”梁增宽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既是潜意识的流露,更是带有嘲讽的意味——他看不惯他的副手秦忆军的自以为是,看不惯他的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工作作风,看不惯他刻意而为地将政治无限扩大化,将阶级斗争无限扩大化,将手中的权力无限扩大化的功利主义思想——所以尽管这种“嘲讽”不言而喻,即便是傻子都能听得出来,但这并不妨碍梁增宽急于从年轻的治保主任嘴里得到他想获取的正确答案;以此验证他的第六感以及之前出现的那些无从验证的种种幻觉,是否与客观实际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巧合。
  “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看得出她对未来的生活产生了厌倦情绪。”虞子俊不无感叹道,“说实话,摊上这种事,谁人能承受得住?谁人又能强忍肝肠寸断的痛苦,继续若无其事地苟活下去?况且许芳璞是个右派分子,自己都活得艰难,活得如履薄冰,又怎会奢望其他呢?因此,透过许芳璞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无奈与绝望。”
  说完这番话,虞子俊忽然觉得自己的政治立场和阶级立场发生了偏移,他似乎一直都在为右派分子许芳璞鸣冤叫屈,而且还当着梁书记的面,说了大一堆不该说的话。于是就问大队书记梁增宽:“梁书记,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你哪句话说错了?我咋没听出来呢。”梁增宽的政治觉悟看上去远不及他的副手秦忆军,脑子里的那根阶级斗争的弦,也远不及秦忆军绷得紧,他似乎完全听不出虞子俊说的哪句话有问题。
  “如果秦副书记听了我刚才说的这番话,他肯定会对我进行批判,批判我跟右派分子穿一条裤子,批判我替阶级敌人鸣冤叫屈。”
  “所以我是梁增宽而不是秦忆军。”
  “梁书记,我虞子俊不拍马屁,我十二分地赞成您的这个‘所以’。”虞子俊在心里为梁书记报以热烈掌声。
  “后事料理完了么?”梁增宽接着问道。
  “算是料理完了。”虞子俊回答说,“当天下午,高传林就安排队里的木匠准备打棺材。可是许芳璞知道这件事后,却十分固执地阻拦下来;同时恳求我和高传林队长,帮忙把她女儿的尸体,隔日一早拉到县火葬场做火化处理。”
  “为什么呢?”梁增宽有些不解。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虞子俊摇头回答说,“但我始终觉得,许芳璞执意这样做,想必一定是有隐情的。”
  “她也没说具体原因?”梁增宽接着又问。
  “许芳璞这样跟我说:‘天国里没有罪恶,我想让秋叶早点去天国;秋叶早一点去天国,姚春辉这个畜生就会早一点下地狱!’”虞子俊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许芳璞为何偏要选择火葬而不是土葬——那时候,火葬在农村刚刚推行,土葬尚未令行禁止——或许还有其他别的原因,只是许芳璞非要等您回来才肯诉说心里的苦衷。她还说:‘虞主任,我许芳璞不是因为你太年轻,缺乏工作经验、缺乏解决问题的能力而不信任你,不把搁在心里的话说给你听,而是怕有些话说给你听之后,反倒让你心里添堵、左右为难……再者说,我一个右派分子,我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你这个大队治保主任呢?梁书记则不同,他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他既有威信,又有话语权;他为人正直、心胸坦荡、光明磊落、刚正不阿……他不仅是双山大队革命群众最值得尊重和信赖的人,也是我这个右派分子最值得尊重和信赖的人。所以有些话,还是等梁书记回来再说吧。’”
  梁增宽心里琢磨,许芳璞的话,显然是对秦忆军颇有微词。同时他又觉得之前出现在幻觉中的那些内容——其内容贯穿于许芳璞声泪俱下的控诉——与客观实际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巧合。于是他就越发相信“第六感”的神奇效应,越发相信幻觉有时候也会与客观实际进行一次恰逢其时的亲密邂逅——毋庸置疑。
  “最近几天,秦忆军来过大队部没有?”梁增宽问虞子俊。
  “没有。”虞子俊很少听见梁书记直呼秦忆军的名字,这就说明梁书记对秦副书记的态度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而且这个变化,一定与命案有关。他十分肯定地说,“绝对没有!案发后的第二天,我就没看到他的人影,也不知道他这几天都在忙些什么。”
  “哦……”梁增宽沉吟了片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虞主任,你刚才说你看出许芳璞对未来生活产生了绝望情绪,那你觉得她会不会因此而寻了短见?”
  “我觉得,至少目前许芳璞是不会寻短见的,因为她还有话要对您说。”虞子俊相信自己的这个有根有据的判断,“再说,高传林队长已经安排宝满媳妇和永恩媳妇陪着许芳璞……”
  “事物都是在不断变化的……谁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梁增宽不无感慨地对虞子俊说,“所以你的那个‘觉得’,根本改变不了许芳璞的万念俱灰。”梁增宽忽然想起之前他在幻觉中听到许芳璞肝肠寸断般的哭诉,“现如今,我丈夫和女儿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随他们一起‘尘归尘,土归土’了”,继而又叹息道,“所以说,人在绝望的时候,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时间是一剂良药。只有时间能够治愈一切伤痛。”虞子俊有感而发道。
  “那倒未必,人心若是死了,再长的时间,也……”梁增宽正欲反驳虞子俊的观点,办公桌上的手摇电话机骤然响了起来。
  “喂,请问您找谁?”虞子俊抓起电话,很客气地问了一句。
  “这里是……双山大队么?”话筒那边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
  “没错,这里是双山大队。您找哪一位?”虞子俊问。
  “我找刘建军,他是个知青。”
  “请问您贵姓?跟刘建军很熟么?”
  “我姓孙,名叫孙万福,是沙包子公社老爷庙大队孙屯生产队社员。”这个自称是孙万福的男人激动地说,“其实我跟刘建军只是一面之交,谈不上熟悉不熟悉。但是前几天下大雨,大沙河上游水库泄洪,而我又不听他的劝阻,执意过河,结果就跌进大沙河里……如果当时不是刘建军舍身跳进河里救我,我孙万福恐怕已经成了大沙河里的鬼了。”孙万福显然有些激动,话筒里传来急促的喘息声。少顷,孙万福接着说道,“我原本打算亲自来一趟双山大队,当面感谢一下我的救命恩人刘建军。可是我老婆身体有病,家里一时半会儿又离不开人,所以只能先打个电话过来,由衷感谢一下他对我的救命之恩……请你务必帮忙转达一下。”
  “请放心,我一定会帮您转达的。”虞子俊撂下电话,很是得意地说,“梁书记,刘建军救了一条人命!”
  “哦?”梁增宽先是一怔,紧接着问道,“救了谁的命?”
  “孙万福。”虞子俊回答道,“说是沙包子公社的。”
  “建军这小子真的很棒!”梁增宽微笑着点了点头,夸赞道,“实实在在做了件‘胜造七级浮屠’的事情。”
  “怪不得建军去棠梨沟那天,赶上了一场大雨,回到青年点时天已擦黑,想必是被大沙河上游水库泻下的洪水拦住了……于是又赶巧救了沙包子公社的孙万福一命。”虞子俊说,“要不是孙万福打电话过来,咱还不知道刘建军做了件‘胜造七级浮屠’的事情呢。”
  “刘建军不仅救了一条人命,他或许还取了一本‘真经’回来呢。”梁增宽撇嘴笑道。
  “棠梨沟又不是印度的那烂陀寺,有啥‘真经’可取?”虞子俊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
  “刘建军说他有个校友在棠梨沟插队。”梁增宽微笑着解释道,“而且这个校友同他一样胸怀鸿鹄之志,同他一样负责大队的共青团工作。所以他是抱着虚心学习的态度,去他校友那里获取经验。这难道不是‘取经’么?”
  “梁书记说的是。”虞子俊点头称是的同时,忽然就想起那个让刘建军魂牵梦萦的女知青黎曙光。心里思忖:这个具有男性化名字的女知青,究竟给刘建军灌了什么迷魂汤,令他为之倾慕……继而又在心里自嘲道:虞子俊啊虞子俊,你难道不也一样被程丽娜灌了迷魂汤,因而才倾慕她么?于是他便顺着梁书记的话茬说,“棠梨沟的这本‘经’取的好,而且很有意义。”
  俩人正说着,手摇电话机再次响了起来。
  虞子俊抓起话筒,“喂”字还未说出口,对方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秦忆军在么?”
  “唐书记您好,我是虞子俊。”虞子俊听出是公社党委书记唐兴业的声音,便如实回答说,“他这几天一直没来大队部。”
  “这个秦忆军,简直太不像话了!”唐书记在电话里喘着粗气,“他哪里还有一点大队副书记的样子?他还真把自己当成双山大队的土皇帝了!”旋即就听到话筒里传来唐书记拍桌子的声音。
  “是唐书记打来的。”虞子俊赶紧把电话递给了梁书记。
  梁增宽表情凝重地接过电话:“唐书记,我是梁增宽。”
  “你咋提前回来了?”唐兴业顿了一下,“按说这个时间你应该还在县里……”
  “我预感大队出了事情,所以就着急忙慌赶了回来,结果真就应验了我的预感。”梁增宽解释说。
  “你梁增宽料事如神啊!”唐兴业说,“那我问你,秦忆军这几天去哪了?他又都做了些什么?你来给我预感一下。”
  “这……”梁增宽一时语塞。
  “所以预感只能说是一种偶然,不能当作判定客观实际的标准答案。”唐兴业顿了顿,接着说道,“增宽,下午抽时间来公社一趟,我想当面跟你谈一谈秦忆军的问题。”
  “好的。”梁增宽回答道,“不过,唐书记,我可能会稍晚一些过去。”
  “没问题。”唐兴业说,“反正今晚我值班……时间虽说宽裕,但你也不能姗姗来迟啊!”
  “唐书记放一百个心,”梁增宽自信地回答道,“我没有姗姗来迟的坏习惯。”
  撂下电话,梁增宽对虞子俊说:“走,跟我去一趟许芳璞家。”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