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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3-05-23 07:57:11      字数:5306

  这是入秋后的第四天。
  上午九点钟左右,最早一班从乔西县通往孛兰县的长途客运汽车,在隶属孛兰县的一个不起眼的临时站点缓缓停了下来。车门刚一打开,双山大队书记梁增宽便着急忙慌地从车里下来,仿佛他如果不以这般速度下车的话,那么,坐在专属座位上的那位睡眼惺忪、一路不断打着哈欠的年轻女售票员,就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按下控制车门的红色按钮,让那两扇车门夹住他的身体。
  不过还好,这般糟糕情况并未发生——因为包括驾驶员在内的两位客运司乘人员,他们为人民服务的态度还是比较端正的。因此,当梁增宽走到公路的另一侧时,那位年轻女售票员才如梦初醒般按下红色按钮,关了车门;旋即又拖着慵懒的嗓音朝司机喊了一句:“走——司机。”随着一股呛鼻的黑色烟雾从汽车尾部的排气孔窜出,客运汽车继续匀速朝孛兰县方向驶去。
  其实,梁增宽本不应该乘坐这条线路的客运汽车返回双山大队,他之所以选择这条绕行路线并且在此下车,主要是因为这趟客运班车的发车时间早于其他线路的客运班车一个多小时。然而,乘坐此趟班车的美中不足在于:下车之后还需迈开他的两只脚——不以安步当车的速度——再大步流星走上十几里地的路程。因此,看似提前的一个多小时,却是在无端消耗体能的情况下所争取到的。但即便如此,梁增宽也不愿意在乔西县革委会招待所多呆一分钟——他的心思已被自己的“第六感”给束缚住了,无法挣脱。
  其次,梁增宽也想沿路看一看邻县的永宁公社大田里的庄稼长势情况,大致估算一下当地的粮食产量……然后再穿过永宁公社的两个自然屯,取道貌似盆地的靠山屯;趟过平缓流淌的兰西河,顺路瞅一眼与靠山屯接壤的双山大队塔寺村生产队大田里的杂交玉米,两方面做个比较。当然,最好能在田间地头碰到塔寺村生产队队长邓懋德,在第一时间里向他了解一下双山大队最近几天是否有异常情况发生,包括塔寺村知青们的生活和劳动情况——前段时间,大胡子队长邓懋德向他反映说:队里的那帮知青劳动纪律越来越涣散,越来越不服从管理。尤其是几个刺儿头男知青,他们隔三岔五地窜入苹果园偷苹果。如此这般挖社会主义墙角的恶劣行为,着实让他这个生产队长感到十分头痛。
  另外,梁增宽也本不该在这个时间段离开乔西县革委会招待所——今天中午,他将失去一次难得的会餐机会。
  按照以往的惯例,每当“三级干部”会议结束之后,县里都会举行一次会餐,以此犒劳一下那些勤勤恳恳为党工作、全心全意为广大革命群众服务的农村基层干部;使之振奋精神、鼓舞干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此次的“三级干部”会议,虽然只开了短短四天,但对梁增宽来说,似乎是开了四个星期。尤其在第三天下午分组讨论的时候,他忽然就有了一种心绪不宁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会议结束后才逐渐得以缓解。
  吃罢晚饭,带队参加会议的棋盘山公社农业办主任黄允泰似乎看出梁增宽的心思,关切地问道:“增宽书记,遇到烦心事了?”
  “我也说不准是不是遇到了烦心事。”梁增宽若有所思地回答说,“反正我总觉得心里闹得慌,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或者是已经发生了。”
  “有这么邪乎?”黄允泰对梁增宽的话有所质疑。
  “信不信由你……”梁增宽坚持他的感觉。
  “很多时候,这种感觉产生于神经过敏。”
  “我的神经很正常,从不过敏。”
  “那就是你的第六感对你施以心理暗示。”黄允泰似乎理解了梁增宽心里的那般感受,进一步解释说,“而所谓的第六感,也就是人的潜意识。”
  “第六感?潜意识?”梁增宽似乎不甚理解。
  “说通俗一点,就是一种与直觉类似的能力。”黄允泰拍了拍梁增宽厚实的肩膀,微笑着说,“我们都具备这种能力。”
  “‘第六感’……准么?”梁增宽疑惑地问。
  “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准确率。”黄允泰说,“当然,也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第六感属于神经过敏。”
  “准确也好,神经过敏也罢,总之我得抓紧时间回去了,不然我心里不踏实。”梁增宽脸上掠过一丝焦虑。
  “回去验证你的‘第六感’?你这个同志,听风就是雨。”黄允泰说,“眼下天都落黑了,客运班车也没有了,你咋往回赶?披星戴月走回去么?”
  “那倒不必,又不是火上房。”梁增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赶明早第一班车回去便来得及。”
  “不吃明天中午的‘大盘子’了?”黄允泰开玩笑说。
  “不吃啦,留给同志们吃。”梁增宽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那你的嘴,你的肚子可就吃亏了。”
  “酒肉穿肠过……吃亏又何尝不是福啊。”
  黄允泰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咕哝道:“这个梁增宽,脑子被驴踢坏了。”
  于是,梁增宽在征得农业办主任黄允泰同意后,提前踏上了返程之路。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梁增宽的双脚已然踏在了塔寺村生产队的田埂上。
  此时烈日当头,阳光愈发变得耀眼、变得炽烈。一股股隐约可见的热浪,从下过雨的地面恣意蒸腾,很快就与稠乎乎的空气交融在了一起。
  梁增宽在田埂上歇息了片刻。接着又走到杂交玉米田,正欲查看一下玉米颗粒是否饱满,忽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喝:“谁?谁在那里?!”旋即就听有人朝这边跑了过来。
  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着实吓了梁增宽一跳。
  “是我,梁增宽。”梁增宽转身应道。
  “是……是梁书记啊。”旋即,一名绰号疤脸的瘦高个中年护青队员跑了过来,咧着嘴巴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是偷苞米的毛贼呢。”
  “如果真的是我梁增宽偷苞米,你抓,还是不抓?”
  “就算是借我疤脸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抓你梁书记啊!”
  “为啥不敢抓?说出你的理由。”梁增宽微微一笑,故作认真地问。
  “没有理由可说。”疤脸摸着脸上的那道暗红色疤痕,貌似笃定地回答道。
  “当然,换做是我,或许我也没理由。”梁增宽收敛起笑容,接着话锋一转,说,“可我梁增宽是咱双山大队党支部书记,挖社会主义墙角、违背党性原则的事情,我是断然不会去做的。因此,你所说的‘没有理由’,其实只是你不想或者不敢得罪领导的一个托词。所以一旦遇到如我刚才所说的那个‘如果’,那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成了你口中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梁书记真能开玩笑,领导干部怎会偷苞米呢?偷苞米的行为,只能发生在普通群众当中。”疤脸坚持着自己的观点,继而补充道,“……所以你说的那个‘如果’,也决不可能发生在你梁书记身上。”
  “就算我说的那个‘如果’不会发生,那么万一你的家人,你的三亲六故,你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偷苞米被你发现了,你会怎么处理?是不是会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呢?”
  “我……”疤脸尴尬地嗫嚅着。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你也很难做到六亲不认是不是?”梁增宽紧盯着疤脸问道。
  “也……也许能做到,不对,应该坚决做到六亲不认!”疤脸闪烁其词地回答说,“毕竟我是队里信任的护青队员,保护集体财产不受损失是我疤脸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如果我连这点都做不到,我疤脸就不配担任护青队员。”
  “但愿如你所说。”梁增宽没再给疤脸出难题或者提出其他别的问题,转而问道,“对了,你看见邓懋德没?”
  “在南边那块稻田里。”疤脸抬手朝南边指了指。
  梁增宽嗯了一声,然后顺着杂交玉米田向南走了过去。
  此时,塔寺村生产队长邓懋德正领着一帮妇女在稻田里拔稗草——藏匿在稻田里的伪装者,让那些瞪大了眼睛仔细寻找并将其拔除的妇女们逐渐产生了倦怠感;让大胡子队长邓懋德不断回头张望的同时,没好气地催促那帮妇女别他娘的在他屁股后面偷懒耍滑。
  梁增宽快走近稻田时,就见邓懋德板着脸对那帮妇女大声嚷嚷:“你们这帮老娘们儿,就在我的屁股后面磨洋工吧……我看你们能磨蹭到啥时候!”
  “欲速则不达,慢工出细活儿。”不知从谁嘴里冒出了一句惹邓懋德很不满意的俏皮话。
  “这谁放的狗臭屁?啊?谁放的?!”邓懋德直起腰,吹胡子瞪眼地瞅着那帮撅着屁股拔稗草的老娘们儿,嘲讽道,“都他娘的能当农药用了!”
  “如果真的能当农药用就好了,省得我们一个个顶着日头,弯腰撅腚拔稗子,汗水顺着腚沟子淌……”
  “一个屁,一毛钱,不讲价。”又不知是哪个妇女趁机调侃说。
  “你放的是金屁啊!”邓懋德朝那帮貌似埋头干活儿,实则偷懒耍滑磨蹭时间的妇女们狠狠瞪了一眼。
  “邓队长啊,你管她放的是金屁还是银屁,只要能当农药用,能把该死的稗子一扫光,那就是值钱的屁!”
  “是啊,既然队长一言九鼎,说咱的屁能当农药用,那咱还拔个屁稗草?不如放屁卖钱了。”
  “要是脱了裤子放,那屁价是不是更值钱?”
  “那得问一问咱们的邓队长。”
  “邓队长……巴不得咱们这帮老娘们儿全脱了他才觉得过瘾呢!”一个屁股滚圆的中年妇女终结了她们如太阳般火辣的热情调侃。
  霎时间,稻田里笑声一片。
  邓懋德被那帮妇女调侃的实在受不了,仿佛下一刻里,这帮打着“半边天”旗号的妇女们索性就会脱了她们的裤子,齐刷刷地蹲在稻田里放屁。以邓懋德对她们泼辣性格深入浅出的了解和分析,这种“豁得出去”的“献身精神”无疑存在于她们的骨髓,而且随时都可能出乎意料地释放出来,聚合成一种亮瞎人的双眼、惊掉人的下巴的无形的能量。
  “你们这帮老娘们儿,脸皮比鞋底子还厚啊!”邓懋德一边嘲讽那帮磨磨蹭蹭拔稗草的妇女,一边在心里自责自己出言无状,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邓懋德啊邓懋德,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这帮老娘们儿,你这不是没病找罐子拔么?她们蹲着撒尿,你也蹲着撒尿?她们能豁得出去,你也能豁得出去么?”
  “我说邓懋德,你咋改行当起了娘子军连连长?”梁增宽站在艳阳高照的田埂上,对着正沉浸于自责中的邓懋德的背影开玩笑说,“你们妇女队长呢?”
  “妇女队长去公社卫生院‘上环’了。”邓懋德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梁增宽的声音,赶紧转过身往稻田外边走。没到田埂边,他就龇着被旱烟熏黄的牙齿,满脸不悦地对梁增宽说,“不然的话,我才懒得充当什么洪常青。这帮老娘们儿,简直就是一窝子马蜂,差点没把我给蜇死!”
  “鸡窝可以捅,但马蜂窝不可以捅。”梁增宽笑着提示邓懋德。
  说话间,那些弯腰撅腚拔稗草的妇女几乎同时直起身,争先恐后地向大队书记梁增宽批驳邓懋德污蔑女性的错误思想和不当言论。
  “梁书记,邓懋德不尊重俺们妇女。所以俺们才会像马蜂一样蜇他。”
  “毛主席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可邓队长却横竖瞧不起俺们,说俺们这帮老娘们儿说话跟就放屁一样……”
  “他还说俺们放的屁是金屁,能当农药用……梁书记你给俺们评评理,这像是干部说的话么?”
  “他嘴里若是能吐出象牙,俺们妇女就能放金屁!”
  “一个屁,一毛钱,不讲价!”
  “……”
  一时间,稻田里仿佛正在上演一出精彩大戏。
  邓懋德晃了晃脑袋,哭笑不得地对梁增宽说:“看见没?群起而攻之。”
  “所以马蜂窝不能捅,捅了,你就得为此付出代价。”梁增宽一边小声跟邓懋德开着玩笑,一边微笑着朝那帮如马蜂一般嘤嘤嗡嗡的妇女们摆了摆手,开玩笑说,“这样,我先跟你们队长说点事情……回头我再让他给你们写份检查,或者给他开个现场批判会。”
  “好!”稻田里即刻传来一片热烈掌声。
  见此情形,邓懋德故意大声咳了咳嗓子,满脸不悦地瞪着那帮得理不饶人,且又自以为是的“半边天”们,将他心里“秋后算账”的信息,传递给了那窝嘤嘤嗡嗡的“马蜂”们。
  于是热烈的掌声,便在此刻戛然而止了。
  “你们这帮老娘们儿,明明知道梁书记是在跟你们开玩笑,你们就顺着杆子蹭蹭地往上爬,还一个劲儿地鼓掌喝彩,真他娘的给脸不要脸啊!”邓懋德一边在心里嗔责那帮被他视为一窝马蜂的妇女们,一边跟着梁增宽走到附近玉米田的阴凉处坐下来。
  虽说是避开了烈日的曝晒,可这大片的玉米田却又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绿色屏障,依旧让人难以感受到阴凉的快意。
  梁增宽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邓懋德,正欲向他了解最近几天队里的生产情况,以及知青们的生活和劳动情况,却被邓懋德抢先说出的一番话给惊住了。
  “梁书记,”邓懋德一脸凝重地说,“咱大队……出人命案了!”
  “啥时候的事?”梁增宽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你去县里开会的那天上午。”邓懋德回答道。
  “究竟是怎么个情况?”梁增宽拧着眉头追问道。
  “秦忆军他小舅子作的案!”邓懋德愤恨不平地朝脚前啐了一口唾沫,“这个驴操的东西,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畜生都干不出来的罪恶事情——杀人奸尸!手段残忍,令人发指,人神共愤!便是把他千刀万剐了都不解恨!尽管驴操的姚春辉最后上吊自杀了,但是……”邓懋德忽然感觉嗓子眼儿发干、发涩,火烧火燎的难受。于是赶紧咽了一下口水,润了润干渴的喉咙,接着便把他所知晓的姚春辉的犯罪过程,大致跟梁增宽说了一遍。
  这期间,梁增宽没插半句话,他的眉头一直是紧锁着的,脸色也越发显得凝重;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准备迎接一场疾风骤雨的到来,又像是在对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做最后的定夺。
  “还有就是……”邓懋德见梁增宽缄默不语、凝神思忖,以为他此刻正在考虑这个案子对整个双山大队造成的影响有多大、有多坏……于是就将后面想要说的话给咽回肚子里了。
  “就是什么?”梁增宽收敛起状态,催促邓懋德继续往下说。
  “秦忆军。”邓懋德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笑,他似乎不屑于提到这个人的名字,唯恐脏了他的嘴。
  “秦忆军?”梁增宽怔了一下,继而问道,“秦忆军咋啦?难不成他也牵涉到姚春辉的案子里了?”
  “嗯,差不多吧。”邓懋德点了点头。
  “牵涉就是牵涉,怎么能叫差不多!”梁增宽显然有些不满意。
  “其实……关于秦忆军的事,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仅仅知道个大概。”邓懋德咽了一下口水,接着说道,“详细情况,回头你去大队问一下虞主任。”
  听完邓懋德“还有就是”的补充之后,梁增宽终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接着就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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