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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场绵延几十年的情感纠葛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7-24 09:08:33      字数:5111

  (接上)
  钢材,从建国伊始就是紧俏商品。过去梁佐他们在位时,钢材都由国家统购统销。现在,钢材销售实现了双轨制,完成国家的统销任务后,超额完成的部分可实行自销,自销部分还会得到百分之十的提成。所以新上任的厂长比梁佐在位时神气多了,常被这儿请走那儿请走地赴宴洽淡。
  梁佐他们这批退下来的干部,没赶上这种时候,顿时失去了早日的光环,被人很快忘记是很正常的事情。
  老崔幸灾乐祸地哈哈连声:“你以为你是谁呀?当了几天厂长,就让人家永远记得你?别忘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再说了,哪有能领数百年风骚的人?那得是伟人!至于你和我这样的傢伙,折腾过了,还做出了点儿成绩,这就够了。走走走,有这劲头,帮着老伴儿买菜去。”硬把是梁佐拽到回家的路上。
  回到家中的梁佐,坐进自制的简易沙发中,半晌无话。他把一只胳膊担在膝上,左手拢在火炉上,望着滋滋冒气的铝制大水壶出神,一直坐到熄灯上床睡觉都不说话。家里人很少见到他这么安静的状态,都不敢前去打扰他,或是主动询问他。
  直到躺在被窝里,梁佐才喃喃自语起来:“这就是我梁佐,二十六岁的科级干部,三十八岁的厂级干部,别人挣三十块钱的时候我挣九十!我一不靠投机钻营,二不靠溜须拍马;我的成绩,是靠早来晚走出大力流大汗換来的!我胸前的劳模大红花,是冶金部长亲自给我戴上的!可我现在走进厂长办公室里,年轻人竟然不知道我梁佐是谁?咹?他们,竟然不知道我梁佐是谁!”
  听到他在黑暗中说得如此动情,小女儿安慰他说:“爸爸,好汉不提当年勇。”梁佐不听,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饭要给了饥人,话要说给知人。如今的这班孙子,哪里还能听得懂这些?他们让钱迷了眼。我梁佐如今再不行了再不行了,这辈子也有了三儿三女。虽说前头那个儿子如今不肯认我了,可我身边依然还有五虎上将!他们……他们……拿什么……和我比……”他喃喃着进入了梦乡。
  你说,这是不是就叫放不下呀?有人说了,人生虽然很复杂,其实四个字也就能概括起来。这四个字就是:尖;能大能小;斌,能文能武;卡,能上能下;引,能屈能申。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就不是痛苦纠缠着你,而是你纠缠着痛苦不肯放下。
  不过,人都是在劝说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等事情砸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可能表现得比人家还要执拗。有个养猴子的人曾经讲过,他说:猴子的尾巴都是向下的,只有猴王的尾巴是向上的。但也会有个别很特别的猴子,尾巴既不向上也不下垂,那么这一定是前猴王;虽然已经不是猴王了,还是放不下架子,高又不能,低还不肯,所以只好那么平举着,也不失为一种风度。你看,猴子尚且这样,何况是人呢?
  第二天清早醒来,家里显得格外亮堂,掀起窗帘一看,外面一片银雪世界,对面小厨房房顶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厚。想不到,一晚上静悄悄的,居然落了这么厚的一层雪,连外边的窗台上,雪都埋到了窗玻璃上。
  梁佐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哈,瑞雪兆丰年呀。”他一兴奋,赤脚跳下了炕,但马上又冷得钻进了被窩。待重新穿好衣服后,梁佐这才大声招呼着:“大宝二宝,扫雪去,扫雪去!”伸手拽了两下门,门居然拽不动。他嘿嘿笑着:“哎呀,大雪封了门?这可实在是少见呀。”他四周转了一圈,从腰里抽下皮带来,穿过门拉手,然后肩扛手拉着皮带,嘴里有节奏地喊着:“一二!一二!
  然而,最小的女儿说:“爸爸,不对吧?雪是下在外边,怎么能堵住朝里开的门呢?”梁佐这才停止了拉拽,转过身去,猛然发现,原来是门上的插销居然忘了拔开,而且已被自己刚才的一番拉拽弄弯了。
  这一发现,让全家人笑作一团。梁佐自己也笑得直不起腰来,嘴里说着:“竟然出这种洋相!看来我还是老了。不是说,人一天有三糊涂七十二楞怔吗?这才哪儿到哪儿呀?”但类似的糊涂事儿,梁佐日后经常出现。
  一天,当上了厂工会副主席的同乡梁启,专程来看望梁佐。
  酒过三巡之后,梁启酒上了脸,眼晴发了酒光。他推心置腹地朝梁佐说:“你知道你这个人吃亏在哪儿吗?你呀,只知道低头拉车,从来就不知道抬头看路,所以一辈子都在苦脏累的岗位上……”梁佐打趣梁启:“你多滑头呀,不愧是梁万佬的孙子,一辈子干的都是那种出不了二两力气的活儿……”
  梁启听了不但不恼,而且笑咪咪地带上了几分自得,嘿嘿笑着说:“我不是滑头,我是圆滑。我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能很快接受新生事物。比如说,现在国家要求干部知识化了,文凭吃香了,那咱就得想办法弄文凭去呀。”梁佐说:“你说的倒轻巧,握了一辈子钢钎的手,哪里还能拿得起笔杆……”梁启诡异地笑着:“担心考不过去,是吧?其实,哪里用得着那么认真呢?老了有老了的办法。比方说,咱就脸皮厚一点,前后左右坐着的小同学,你得结识好了。考试时,这个给你道答案,那个给你道答案,再前前后后瞄上它几眼,凑个六十分及格,还不难吧?就是监考老师发现了,谁还会和个两鬓斑白的半老头子过不去呀?再说,咱又没有打算像人家任祥云那样研究火箭导弹去,咱不过搞点儿群众福利、娱乐活动方面的工作,那也是因为咱有这方面的特长呀。咱这也叫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哪,于国于民于我,多方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梁佐说:“什么人吃什么饭,我可没你这两下子。”梁启更加得意地说:“实话告诉你吧,听说省总工会缺个副主席呢,我眼下正在活动那个位置……”旁听着的程英华忍不住插嘴说:“你这也太会钻营了。”梁启瞪大两眼:“我这不叫会钻营,我这叫能紧跟形势。如今国家偏重公务员,又是提倡高薪养廉,又是评定职称,又为他们提高各种待遇。他们成了第一生产力了,那我们不就靠后了?凭什么?所以呀,我就是只老鼠,也得想办法钻进公务员的笼子里去。再说了,总工会那种单位,有真本事的人,根本看不起这样的职位,但它级别在那儿放着。我这呀,就叫做:人弃我取。”
  程英华笑着说:“我们从小就在一个村子里,怎么就楞是没看出来,你这个人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心机?”梁启带着几分卖弄,挤眉弄眼地说:“没看出来吧?俗话说得好,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人若聪明不能长在脸上。程英华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的那点儿聪明,就全在脸上了。其实,你是个老实的再也不能老实的人了。要不然,你就不会连曾福和梁佐这么两个男人的脉,都把不准……”
  程英华和梁佐脸上的笑容同时僵住。梁启也自知失言了,嘴里“呸呸呸”着,连声说:“烂嘴,烂嘴!我怎么就忘了你老兄的这点儿忌讳了?我这真是张烂嘴,高兴起来就没遮没拦。”梁启一边朝梁佐拱手作揖,一边嘴里依然说着:“不过我说,梁佐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在男女这种事情上太不开化。你也不看看,如今咱们这伙人,一个个都白发老脸的了,咋还闹这种意气呢?”
  梁佐嘴里“切”的一声,别转了头不吭气。梁启就拍着梁佐的臂膀说:“大海呀,你怎能全是水?骏马也不该只有四条腿;爱情从来就不是嘴对嘴;常走夜路的人啊,小心拐弯弯时碰上鬼。”
  还没等他说完,程英华已经笑得岔了气,连梁佐都憋不住笑了。程英华就说梁启:“你真是越老就越会鬼说溜道了,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种才呀?”梁启挤眉弄眼地笑着:“我哪儿有这种才?我这是从一本书里看来的,只是编的更加顺口了些。咱不管好赖,也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人哪。”
  梁启走后,梁佐却又生了闷气,长时间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程英华就说:“别人一提曾福的名字,你就气不打一处来。要我说呀,你这醋吃的毫无道理。”梁佐就歪着嘴说:“我就是不愿意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他来,怎么了,这有什么错?”程英华见他真在生气,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就躲着不理他了。
  梁佐则是越想越来气。
  当年,梁佐领着刚刚结婚的程英华坐火车去往太原时,曾福不顾一切地追赶到了火车站,还在站台上像马一样奔跑着,追赶已经开动了的火车,梁佐那时就对曾福产生了一百二十分的不满。梁佐在心里无比鄙夷着曾福:“这叫什么事啊?既然你那么忘不了程英华,那咋能和程英华搞了四五年对象,又没有任何结果呢?所以,我怀疑你那时正矛盾着呢,一方面爱慕着程英华的美丽,一方面又觉得,你这样一个正在省委党校接受培训,摆明了前程一片光明灿烂的人,该不该娶一个没有工作的农村姑娘为妻?”
  梁佐由此还认定:同是男人,同是过来人,曾福这点小心思小把戏,只能骗得了天真单纯而又书生气十足的程英华,却骗不了有生活经验的人。这说明什么呀?说明曾福的人品有问题。再一点,曾福明明知道程英华已经同我结了婚,还要做出那种死追滥缠的架势来,不仅是蔑视了我的存在,更让人怀疑其中有虚假表演的成分。这一来,就更进一步说明曾福的人品确实是有问题。
  更让梁佐耿耿于怀的是,曾福自从几年前死了老婆之后,几次向刘光裕打探程英华的消息,非要想方设法地与程英华见面。他想干什么呀?他这一连串的举动,只能再一次证明他的人品不仅有问题,而且是有大问题。
  让梁佐不放心的是,程英华偏偏就瞧不透这一点,一听曾福有难就流露出怜悯的神态来,说明她心里还是忘不了他嘛。女人痴情,尤其程英华这种把爱情想象的无比美好的人,多大年龄都不能让她不去幻想。
  其实,梁佐的担心多余了。现时的程英华哪儿还有这份心呀?一个女人,如果二十岁容易幻想是单纯,五十岁了还幻想那绝对就是愚蠢了。
  曾福想见自己的想法,程英华猜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胡爱花离世,失去了一个日日在曾福耳边聒噪的女人,曾福获得了彻底的安静。但是,男人是这样一种动物,一辈子都学不会独立生活,更有一部分男人,失去了女人的关照与调度,就会衣食不周,甚至不辨寒暑。所以,世人看到的现象是,女人失去了丈夫,守寡几十年都能将就着过;而男人一旦失去了老婆,熬不上三两年就会颠三倒四,就要捉摸着再去找上一个了。
  有人把这种现象,归结为男人的天性凉薄。其实,这实在是错怪了男人。别看这个世界是以男人为中心的,男人主宰着政治,男人主宰着社会,男人主宰着历史,其实男人是属于女人的,有些男人甚至一辈子都脱不开女人的手掌心。
  天地生人,让男人和女人各自有了各自的长处和短处。你别看男人在外边战天斗地移山造海,但回到家里来,他们不一定能征服和调度了那几个锅碗瓢盆以及一年四季的衣服被褥。旧时代男女离婚,人们往往要告诉孩子:宁肯跟上叫化子的娘,也不要跟上当官的爹。为什么呀?因为女人管理家和养育孩子是出于天性和母姓,而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男人,又怎么可能照顾好孩子呢?要不,仓颉造字,首先就来了个“家中有女为安”,这其实是古人多少经验的积累与总结。
  曾福的日子简单又寂寞,成箱成箱的方便面和豆奶粉买回家来,再不就是买上一包白面馒头,有时吃得嘴里能淡出个“鸟”来。想改善一顿吧,一看到街头摊贩案板上红白相间的肉块,曾福就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操弄,即使买回家来,也无法把它们弄进锅里去。礼拜天儿子们回来了,父子三人就找个饭店饕餮一顿,然后再打包回来下一顿的。这个时候,父子们就不约而同地想起胡爱花在世时的好处来了。
  胡爱花做得一手祖传的锅油肉,香而不腻,丝丝可口,还会做菠菜韮菜馅的菜合子,配上一碗芜荽香油鸡蛋汤,吃得满屋子里的人一片喉咙舌头响。人往往就是这样,无论活着的时候多么惹人厌烦,一旦死了就显出她的好处来了。然而,厮人已经随风而去,无论今生是好是歹,来生估计都不可能再见了。
  若有来生,曾福最想见的人,肯定还是程英华。只是,程英华不想见自己,说明她这么多年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啊。
  程英华则觉得,无所谓原谅不原谅。无论今生与曾福是善缘还是逆缘,这份缘分都已经尽了,余生各自安好就行了。
  现在,上了十年班的程英华也退休了。两个大学毕业后的儿子一前一后地回到身边的企业里来工作。
  随着家里人口的不断增加,他们搬进了三室一厅的楼房中。儿婚女嫁,新的生命一个接一个地出世,程英华本来拥挤的生活变得更加拥挤了。虽然成了家的孩子们都分家另过,但一个接一个出生的下一代都是经过程英华三年的看护后才走进了幼儿园的。年节时候,这个家里的人员齐集,最多时会达到十七口人。
  然而,梁佐和程英华似乎都很享受这种大团圆的日子。面对几个孙子外孙的哭闹和奔跑抢夺,梁佐显得特别有耐心,有时还加入到他们之中嘻闹不已。在几个儿女为某件事情发生争吵时,梁佐就会铁塔似的站在地中央,颇有权威地环视着他们:“孩儿们,你们吵什么呀?怨都怨计划生育管得晚了几年,若是早上个五七八年,就不会有了你们底下这几个。”他像戏台上的老生那样,用两根手指挨个指点着三个小一些的儿女,但他的语气是慈爱的,他的面色是和蔼的。
  梁佐还笨手笨脚地帮着程英华洗刷奶瓶,冲奶粉,喂小孩,还用握惯了钢钎的粗大的手,用大拇指和二拇指捏着小孩子湿淋淋冒热气的尿布垫子,像捏着一只会咬人的老鼠的尾巴一样,一路小跑着把它扔进卫生间的池子里。他既不出去和同龄的老头们下下棋唠唠磕,更不出去逛街管闲事,而是像一只忠于职守的牧羊犬一样,每日和程英华一起蹲守在家里,为他们的“五虎上将”做后勤兵。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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