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九章

　　月上中天，深秋时节，月色特别清亮。
　　凤子乔披上外袍，如往常一般，就寝前独自到花园中散步。他来到花园中心的一座赏月轩前，凤翎迎面走过来，躬身说道：“父亲大人，儿子给您请安了。”
　　凤子乔微微有些诧异，他知道凤翎这几个月来几乎都不在家里，偶尔出现，也只是早上向父母请安，问候几句便出去了，晚上几乎没有露过面。凤夫人已经在他面前念叨好多次，说儿子好久没回家吃饭了。凤翎今晚特地在后花园中等他，必然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父亲大人，有一位贵人想要见您。”凤翎恭敬地说。
　　“何人？”当朝贵人，能让凤翎亲自传话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太上王，另一个就是楚王了。
　　“请父亲到中心亭，贵人已等候多时了。”凤翎一面说，一面躬身在前引路。
　　凤子乔知道，太上王不可能出宫见他，那么，来人只能是楚王司马浩云了。其实，他早有心理准备，等待楚王召见了。而楚王居然会亲自前来，这实在有些意外，但不管如何，他是绝不能怠慢的。于是，凤子乔便走向赏月亭。
　　凤翎并没有跟随，他只是远远地站在亭外，以作警卫，而且他并没有被允许在旁倾听他们的谈话。虽然他早已“清场”了，但他必须守在一旁，他要保证亭中那人的安全。
　　当凤子乔看到亭中贵人之时，不禁大吃一惊。这是他第三次看到她。第一次也是在这个府第里，她身穿副将服饰，站在当时的楚太子身后，不过那是九年前的事了。第二次是在那个隆重的册封大典之上，她远远地站在那高台之上，站在楚王面前，而他站在高台之下仰视着她。
　　“王后娘娘！”凤子乔一字一字地说道。
　　阎素素点了点头。
　　凤子乔突然大怒：“王后娘娘，撤离禁宫，出现于外臣之家，该当何罪？”
　　阎素素愣了愣，她没想到凤子乔一上来便是兴师问罪的架势。她淡淡说道：“凤子乔，见了本宫不行礼，竟然还敢对本宫大声呼喝，目无君上，该当何罪？”
　　凤子乔冷笑道：“区区一关押于内廷司的罪妇，不但私出禁宫，还敢窜访外臣，真是胆大包天！待老夫绑了，送到王上面前，看看王上会如何定罪。”
　　阎素素也冷笑道：“既然如此，便请凤阁老把本宫与凤翎一起绑了，直接送到太上王面前请功吧。”
　　凤子乔怔了怔，这是他第一次与阎素素直接对话。他虽早已知道阎素素并非普通闺阁女子，且从军多年，颇有胆识，但也没料到她此刻孤身一人在他的府上，竟然也敢与他针锋相对。而她主动提到太上王，也让他清醒了：内廷司总管是太上王身边的孙来福，她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必然是得到孙总管的允许，也就是太上王的允许。
　　凤子乔冷静下来，抱拳道：“老臣不知王后娘娘凤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娘娘恕罪。”
　　阎素素淡淡道：“凤老不必多礼。本宫此次前来，乃是有事询问凤老。”
　　“娘娘请说。”
　　阎素素慢慢在亭中靠椅上坐下，慢慢说道：“本宫此次前来，有三件事。”
　　凤子乔静静地看着她，心中不禁惊叹：此女越来越有王者风范了！对比在此府中第一次的近距离相见，虽然已过了近十年，她依然是那么美丽，而刚产下小儿子，身体还没有恢复，脸色有些过于苍白，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与端庄。
　　“第一件：凤阁老为何要联合慎王为难本宫？”
　　“老夫不明白娘娘在说什么。”
　　“本宫既然来此问询，凤老该明白本宫不可能无的放矢。”阎素素冷冷地看着他。凤子乔的反应早在她的预料之中了。
　　凤子乔沉默不言。他知道，只要他接口讨论此事，无论他的解释是什么，都表示他与此事有关联。他干脆谢绝讨论，让她无从下手。
　　阎素素等了一会儿，又慢慢说道：“第二件事，凤老为何要把黄三娘的女儿留在身边当作自己的女儿抚养？”她知道凤子乔是绝不会轻易松口的，她也知道，对付凤子乔这样的老狐狸，有时候心理战比真凭实据的质问更有效。所以，她不会纠缠于同一个问题，而是继续给与他震撼的问题。
　　凤子乔果然浑身一震，他吃惊地瞪着阎素素，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几丈之外的凤翎。
　　阎素素却马上明白了，她如今可以百分百确定，凤菲就是黄三娘的女儿。怪不得会发生那次的劫持事件，怪不得会发生那次的受伤事件，因为那个女孩子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并不心疼！即便他知道可能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也不在乎，因为他只保证让那个女孩子活着而已！阎素素愤怒了！她冷冷地看着凤子乔，等着他的回答。
　　凤子乔定了定神，冷笑道：“娘娘此言实在让老夫不知所谓。”
　　“凤阁老当然心知肚明。若凤阁老不愿解释，那也无妨。本宫将会请王上下令，把凤菲这个女儿交还给黄三娘，让其母女团聚。凤阁老与凤老夫人已享了多年的天伦，也该满足了。”
　　凤子乔怒视着阎素素，厉声道：“娘娘所言须慎重！凤氏乃大楚世家，而老夫历经三朝，岂能为尔等一时得势的奴婢所困？”
　　阎素素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娘娘须知，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恋不可能长久不变，未待色衰便已爱驰，更何况一位君王的宠爱！更不论娘娘与若虚谷的渊源！老夫愿拭目以待！”
　　阎素素淡淡一笑：“本宫以为，若论与若虚谷的渊源，本宫远远不及凤阁老的渊源之深。而且，当年信阳公主远避若虚谷之时，太上王也并未对公主的选择有任何异议，更没有对公主的夫君的所作所为及其家族有任何惩戒。难道凤老没有好好想一想这其中的缘故吗？”
　　凤子乔又是浑身一震，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太上王早就知道信阳公主的事了？难道是孙来福？但是，当年信阳公主被送回梧州的时候，孙来福是留守在京城公主府的，并没有随行。后来孙来福的行踪，凤子乔也没有追踪，只知道他后来回宫里服侍公主的母亲了。
　　两人静静对视，空气似乎凝固了。
　　远处的凤翎一直紧紧盯着中心亭。他听不到谈话的声音，只看到他的父亲站在亭中，而王后则端坐在亭中的美人靠上。凤翎内心煎熬着，他很担心父亲会对王后出言无状而惹恼了王后，而亭中的安静也更令他不安。他亲眼看到王后提审慎王，他知道这位娘娘的厉害。
　　半晌，凤子乔说道：“老夫的家事无须娘娘多言。若太上王有召，老夫必然会向太上王禀报一切。”言下之意是，你这个落魄王后没有资格过问，甚至楚王也轮不上。
　　阎素素淡淡道：“第三件事：茹妃安葬于何处？茹妃之子现又如何？”
　　凤子乔直钩钩地看着她：她知道茹妃的事情一点也不意外，但是，她为何追问茹妃之子的事？难道在故布迷阵？她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说，凤老对此事也要隐瞒？”
　　凤子乔静静地看着她，其实他说出茹妃的事情也无妨，但是，如何回答“茹妃之子”的问题呢？
　　阎素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凤阁老均讳莫如深，本宫也无意多言。罢了，凤老也不必说什么了。本宫只有一言：请凤阁老明日向王上递一份告老的奏折，请王上恩准辞官回梧州养老。以后，凡京中之事，凤阁老一概不要过问更不要插手。这是本宫为凤家能想到的最后一言了。”
　　凤子乔冷冷地瞪着她，忽然哈哈大笑，厉声说道：“阎素素，如此愚弄小儿的把戏，竟也敢在老夫面前摆弄？”
　　远处的凤翎突然听到父亲的狂笑声，不禁大吃一惊。他紧紧地盯着小亭，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担心若有一瞬没看到，只怕就会出大事了！
　　阎素素却慢慢地站了起来，轻轻说了一句：“本宫知道，左鳞已死了。”
　　凤子乔又是一愣，她知道此事？那又如何？
　　阎素素向凤翎轻轻招手。凤翎看到阎素素的示意，急忙快步走了过来。
　　“娘娘，臣在。”凤翎躬身立于亭外，轻声道。
　　“凤卿，本宫要回去了。”
　　“是，娘娘，臣护驾。”
　　阎素素没有再看凤子乔一眼，缓步走过他的身旁，径直走出亭外。凤子乔呆呆地看着她从他的身边轻盈地走了过去，他的心中禁不住大叫：她究竟知道了什么？她究竟知道了多少？她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看懂这个小女子。他发现自己错得很厉害，他当初根本就不应该让那个小女孩在军中生存下去！眼看着阎素素沿着花园小径，越走越远，而凤翎紧随其后。凤子乔忽然快步追了上去。
　　“站住！”凤子乔低声喝道。
　　凤翎愣了一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阎素素却似乎充耳不闻，仍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凤翎回过身来，低声问了句：“父亲大人……”
　　凤子乔却不理他，紧走几步，说道：“请娘娘留步。”
　　阎素素这才停住脚步，却并不回身，更不言语。
　　凤子乔说道：“娘娘，老臣还有话说，请娘娘回亭中暂歇。”
　　凤翎惊讶地看着父亲，他不知道他们之前究竟都说了什么，但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除了太上王之外，还会对其他人如此客气。
　　阎素素摇摇头：“时辰已不早，本宫不宜在此久留。凤阁老有话便请直说吧。”
　　凤子乔差点又要对她大吼“既然知道不宜在此停留，就不应该在此出现”，但他此刻只能强忍着一腔怒火和焦虑。他对凤翎挥挥手，说道：“翎儿，你且退下，传令闲杂人等，不得到此惊扰凤驾。”
　　凤翎却看着阎素素，说道：“臣恭请娘娘示下。”这里虽是凤府，但他却必须首先听从王后娘娘的命令。
　　阎素素慢慢回转身，对凤翎轻轻点了点头。凤翎便躬身退到三丈之外。此时，凤子乔也明白了，除了君臣之礼外，他的儿子会听从这位王后娘娘的命令。
　　阎素素静静地看着凤子乔，月色之中，她的眼睛又清又亮，那美丽的脸上有着一种神秘的威严。
　　凤子乔严肃地说道：“王后娘娘可有想过，若太后和太上王知道娘娘深夜到访外臣之家，会作何感想？”
　　“本宫也想知道。”阎素素淡淡地笑笑。
　　“王上为何会允许娘娘来此？”
　　阎素素只是笑笑，显然是说：这轮不到下臣过问。
　　“娘娘难道不担心将来王上有其他想法吗？”凤子乔瞪着她。
　　“凤老多虑了。若凤阁老没有其他要说，便到此为止吧。”她毫不客气。
　　凤子乔愣了愣，沉声道：“对于娘娘的第一个问题，老夫很是疑惑，不知娘娘是从何听到老夫与慎王有联系这种无稽之谈的？”
　　阎素素皱了皱眉头，冷冷道：“看来凤阁老毫无诚意，本宫也不必在此虚耗了，罢了吧。”说罢便要转身。
　　凤子乔急忙说道：“娘娘当知，判案之时须有实证。”
　　阎素素冷笑道：“凤阁老想要看实证也不难，只不过，来到凤府的将是禁卫军。凤阁老莫非宁愿看到禁卫军也不愿看到本宫？若非看在凤翎对王上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本宫不忍他受其糊涂老爹所累，本宫才不畏艰险到此与凤阁老一见。凤阁老既不领情，本宫也无所谓。请凤阁老莫再多言了。”
　　凤子乔呆了呆，说道：“老夫可以请太上王不再追究娘娘与若虚谷之事，娘娘可保住王后之位。”
　　“本宫倒希望太上王继续追究若虚谷之事。本宫以为，凤雏爱卿有权知道其生母之真正安葬之处，以免每年祭拜之时错拜了别人，枉废了一番孝心。”阎素素冷笑。
　　“娘娘今日前来，几番相逼，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凤子乔，请问，当你在勾结司马浩飞之时，可曾想过‘意欲何为’？当你因一己私欲三番四次嫁祸他人甚至不惜牺牲一手养大的养女之时，可曾想过‘意欲何为’？当你挖空心思陷害自己从未谋面的女儿的唯一的儿子之时，又是‘意欲何为’？当你暗中与秦王勾结图谋不轨之时，又是意欲何为？若你仍是执迷不悔，王上纵使再如何爱惜凤家兄弟，也无法阻止朝廷追究其父抛家弃国之罪。本宫言尽于此，请好自为之。”
　　凤子乔的脸色一阵灰一阵白：“娘娘究竟要老夫如何？”
　　阎素素静静地看着他，稍顷，慢慢说道：“本宫方才已说过，凤阁老若爱惜凤家数代之家业与英名，爱惜凤家的几个儿子，便把所有事情据实禀报王上，配合凤翎，争取立功赎罪。然后，递奏折请求归老，把阅风楼完全交与凤翎。本宫会在适当之时为你和凤家向王上求情。”
　　凤子乔默然不语。
　　“本宫言尽于此。”阎素素不再看他，举手向凤翎摆了摆。凤翎马上快步过来。
　　“凤翎，本宫累了。”
　　“是，娘娘，臣护送凤驾回鸾。”凤翎悄悄看了看发呆的父亲，不敢多言。
　　凤子乔忽然大声说道：“老夫要把爱妻与爱女之棂迎回祖坟安葬。”
　　阎素素想了想，说道：“此事须得阎瑾同意方可。”
　　“但小瑾一定会听从娘娘的旨意。”凤子乔哑声道。
　　阎素素没有回答，转身走了。凤翎也紧紧跟上。
　　凤子乔呆呆地看着那苗条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之中。
　　
　　回到越王府。
　　凤翎跪下道：“娘娘，若家父对娘娘有冒犯之处，请娘娘看在家父年老体衰的份上，把责罚赐与凤翎吧。”
　　阎素素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凤翎，本宫的意思，方才凤老也已知晓。如今，是看凤老要怎么做了。若凤老能听从本宫的建议，凤家也许还能保存；若凤老继续执迷不悟，本宫就无能为力了。”
　　“娘娘，请娘娘指点凤翎。”凤翎伏在地上，恳切地说。
　　阎素素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凤翎，你如何看待本宫这一次出宫的事情？”
　　凤翎愣住了，“如何看待”？什么意思？当他收到孙总管派人送来的信息，要他派人于内廷司后门摘取凤驾之时，他确实颇疑惑，但因是孙总管的信息，想来应是楚王的意思。那天晚上，为保万无一失，他亲自在宫外迎候王后娘娘凤驾。而禁卫军的行动，他也本来也以为是楚王的意思，然而当楚王急召他入宫的时候，他才知道司马浩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阎素素叹了一口气，说道：“凤翎，想必你也早就想明白了。本宫这次能出宫，绝不可能是孙总管的网开一面。”
　　凤翎抬起头来：“请娘娘吩咐，臣万死不辞。”
　　阎素素拿起桌上的冷茶，慢慢地喝了一口，轻声说道：“本宫不能在宫外呆太久。若事情不能在冬至前解决，我们所有人都会很麻烦。凤翎，今夜的事情，绝不能让王上知道。”
　　“是，娘娘。”
　　“至于令尊，若他能领会本宫的意思，放下过去的执念，与王上同心解决本次秦王的事端，那么，本宫可不计前嫌。”
　　“是，多谢娘娘宽宏大量！”凤翎恭恭敬敬地叩了几个头。凤翎当然明白阎素素有多么宽宏大量。光是凤子乔多次密谋协同司马浩飞劫持阎素素，他们凤家就已是死罪了！即便司马浩云肯网开一面，放过凤翎几兄弟，而凤子乔也是不能逃责的。何况凤子乔还牵涉到秦王的事情？只有阎素素才有可能救下凤子乔。
　　阎素素摆摆手，说道：“你去吧，本宫累了。”
　　“是，请娘娘安歇！臣先行告退。”
　　凤翎心情复杂地离开了越王府。其实，自阎素素留在越王府后，凤翎就留守在越王府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但今晚，他必须回去见他的父亲大人。他相信，他的父亲大人也一定在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