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前途难卜 (续4 亢子军团)
作品名称:蚁氏风云录 作者:顾明军 发布时间:2023-07-19 09:21:20 字数:4971
北风刮过林梢,发出簌簌声。挡在暗窟入口的石片突然倒下,一股浓烈的铁味骨气透了进来。
魁九鳌和魁铁青跳了起来,握住追风和第五的嘴,屏住气,示意着,一起小心地伏到窟底。
追风和第五都预感到应该是行军蚁出现了。尖着耳去听,阒然无声。铁味却一阵浓比一阵。
仅仅凭气味,便本能地被吓住了。预想过若干次的直面行军蚁昂首迎上去的场景,在魁九鳌的心里瞬间荡然无存。她的脑中泛起阵阵空白,只有一个潜意识在大脑深处机械地发出警告声:别动!别动!别动!
勇者无畏!追风朝魁九鳌默声比划着,意思是允许她冲出去。她希望凭自己的速度将行军蚁带进漩涡,至少,将行军蚁引离沙丘,使魁二蚁和第五得到逃生的机会。甚至,追风缓慢地从贴身背包里掏出一粒石子捏到手心。她对行军蚁的切身经验仍停留在白茅草原。细心的第五也已经将救过她命的那粒石子摸了出来。
已经冷静下来的魁九鳌阻止了追风。她在思考着如何出现在行军蚁面前而不被立杀。她需要得到表明意图的时间,至少,向行军蚁出示亢男左哨荐书的时间,虽然她对荐书的内容深表怀疑。她抱希望于行军蚁遇事也会先问个青红皂白。
暗窟入口一暗,一只球眼出现了,球眼下是一方闪着幽光的铁面。虽说早有心理准备,魁四蚁一见铁面,如被电击,神经立刻麻痹了,全身觳觫,思维瞬间退缩到了脑的最深处,“嗡”的一声,一切感官脱离了脑的指挥,脑也脱离了躯体而独立存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事实只在一瞬。几乎就在她们被吓傻了的同时,未闻任何声响,组成暗窟的石片突然四散而去。藏身处变成了明亮的餐台,台上是仍然保持躲藏姿势的魁四蚁,四周是排列整齐蠢蠢欲食的獠颚。突然,运动神经不经大脑指挥,便擅自行动起来了,只见魁四蚁乖乖地立起身,从行军蚁让出的间隙鱼贯而出,无师自通地向东走去,走到她们该到的地方,自觉地停下脚步。事实是她们的眼睛在接受押解蚁的指挥,六肢越过大脑,直接执行了眼睛的命令。
一群押解蚁保持沉默,步调一致,示意她们横排立定。其中一只走到她们正对面,便驻足昂首,球眼朝天,满脸不屑,一言不发。身后响起踏沙声,渐渐地消逝了,其他押解蚁离开了。
良久,没有动静。魁九鳌从麻痹中清醒过来,立即轻声提醒同伴“镇定。镇定”。逐渐回过神来的追风偷眼瞧向山壁,辨认出昨天寻好的最佳逃跑路线,便弹动触角。三个同伴轻微地动了动触角做出了呼应。第五的螳锯便前后晃动起来,急得她抬起前肢去稳定螳锯。将一切都瞧在眼里的押解蚁露出不屑的哼声。追风缓慢地沉下身去,右前肢同时向后移动,做出击打的姿势。石子仍捏在她的右手心呢。魁九鳌突然伸出左手,将追风的右手压住,同时向右转过头去。追随着魁九鳌的举动,追风看到了她不敢相信的一幕。
在沙丘东坡,整齐地挺列着九排巨蚁,好似简化的天乾阵。巨蚁体格雄壮,黑色的颅甲在晨光下泛着红晕,遍生钢毛的六肢似乎比初生第五的胸甲还粗。在沙坡北向的平地上,出现了行军蚁方阵。方阵无声,迅速地向南移动。方阵的来处,是北方的一座黑丘,黑丘在迅速变小。第五看在眼里怕在心头,黑丘是正在解构的行军蚁夜宿营地。方阵里彼伏此起地传出有规律的“夹喔”声,遥相呼应。不停地有巨蚁奔上沙丘,排到天乾阵中。追风和魁九鳌现在清楚了夜间“夹喔”声的来源,明白了巨大黑洞并非黑洞。追风失望地将石子揣回贴身背包。对面的押解蚁轻摇了一下触角,绷开的獠颚恢复到原位,仍一动不动地昂首默立。
行军蚁军团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出发前的组阵。地面上很快便出现前锋、中锋、前军、左纵、右纵各兵蚁方阵,围护着若干个工蚁方阵。铜头工蚁巨颡锉颚,为专职清扫战场上无法食尽的坚颅硬骨新磨了钢齿。力蚁阔胸壮肢,为随时可能出现的铺路叠桥蠢蠢欲试。巨蚁雄躯伟额,缜密地盘算推敲着行动计划上的每一个细节。另有各种并不识得是何工种的蚁阵奋颚扬肢斗志昂扬。继后又是一重兵蚁方阵,有左护、右护、中军、亲兵、近卫、后军、后卫。中军围护着蚁后——军团的核心,因为距离远,并不能看到她的姿容。四周散布着的是各种名目的纵队,有游击、寻察、斥候、通令、散骑、快哨等等。各方阵和纵队快速地连缀成片,井然有序地在大地上展开。一时间,沙丘下的地面上,颚光闪耀,触角招摇,恰似夜幕坠地,浑如黑云涌动,并无斥喝之声,却有夺魂之威。
第五本以为解构后的行军蚁会进行喂哺,却只看到他们在快速地组成兵阵。这和她曾经见过的情形不同,她当然无法理解。
魁九鳌看傻了。她被行军蚁严谨的组织高效的行动折服。她想奔下沙坡就近考察。她数次去看那只押解蚁,都被他仰面朝天的冷漠震慑,不敢行动。
同样叹为观止的追风不停地叨叨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亲眼所见,怎么不可能。第五终于忍不住了,第一次不同意恩蚁的见解,低声反问:“怎么不可能?”
“不可能被带入死亡漩涡。”
魁九鳌闻言露出了爱莫能助的苦笑。
一只巨蚁率领六只巨蚁出现在沙丘顶。领头的面目清奇、体格雄伟,外形与亢子牛一般无二,胸甲上的骨纹正是一朵铁血菥蓂花,惊得魁九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追风死盯着骨纹,想起洪灾后出现在天劳地面的巨蚁的半只遗躯。它们的骨纹貌似相同,却又有所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一时又想不分明。追风赶紧挨个细瞧其他六蚁,她失望了,没有其它形状的骨纹,他们的骨纹都与领头的完全相同。
天乾阵巨蚁整齐地昂起獠颚,对天夹击,示威般地发出“笃笃笃”三声,齐声山呼,“万夫长!”
“后令已出,遵令谨行!”威严的声音。
多么熟悉的声音啊。魁九鳌的记忆里只有有限几只行军蚁的声音,她很快便搜寻出这是曾与亢子牛对话的“军副”的声音。如此看来,军副已经接任了亢子牛的万夫长职位。
“夹喔——”一声复令后,天乾阵行军蚁分头而去。少顷,丘下突然响起三声啸叫,铺陈在大地上的整个军团无声地向南漫去。
万夫长和两只巨蚁来到押解蚁身前,面朝魁四蚁一字排开。押解蚁自顾自离开了。随行的另四只巨蚁紧挨魁四蚁身后站定。魁九鳌想到了荐书,动手准备将背囊解开,立即有两弯獠颚架到她的复眼两侧。她无助地放开手。瘆骨的血气阴冷地往四蚁的胸腔内钻,她们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垂下了头。她们失魂了。
良久,万夫长的声音突然响起:“从哪里来?”
四周安静,只有沙丘下的军令声交错传来。魁四蚁都听到了万夫长的发问,失魂的大脑无法将它加工出正确的意义。她们沉默着。
魁九鳌的后腹被一根尖锐的物体刺了一下,钻心的痛使她清醒了过来。有死而已!绝望中她突然想到一切天定,是否放弃目标已由不得自己。一旦将寻找乌铓和桐下三三放下,她便不再害怕死亡。胆气回到了胸腔,她直起了腰。颈后一个声音出现了,似曾耳闻过的声音,重复着万夫长的提问:“从哪里来?”
“南方。”魁九鳌沉声回答。
“南方?”颈后的声音明显变大,对魁九鳌的细声显得不耐烦。
“南方。”
“南方哪里?”万夫长的声音。
“琮山大地。”自从上次与亢男左哨对答后,魁九鳌便存心不提紫桐国名。她甚至想到,如果被逼问,就瞎编一个。
“琮山大地?”万夫长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音量明显提高了。
“琮山大地!”魁九鳌也提高了声音,肯定地说。
“……”万夫长和左右两只巨蚁交头接耳,嘶嘶声密密匝匝,辨别不清,良久方息。
“来此何干?”万夫长恢复到先前的音量。
“寻找,呃,寻找长行使。”魁九鳌突然改了口,将寻找乌铓隐了下来。八步追风倒换了一下站姿,微微地侧了一下头。
“长行使?在此地?”声音里含着怒气。
“不,不知是否,在,此地——”魁九鳌一边思考着一边说了真话。音尾发颤,因为她在刚刚说完时突然明白,“长行使来此何干?”会让她面对同一个问题,并且更难回答。她的大脑渐渐地开始运转了。她后悔不该提出“寻找长行使”这一说,她应该直接说是寻访蚁国以通信息。
果然,怒气未消的声音好像她心声的回音,在她的头顶炸响:“长行使来此何干?”
“寻访蚁国。”魁九鳌立即追加了一句,“以便通好。”
“通好?好!好!何时到达此地?”
“昨天。”
“昨天?”
“昨天。”魁九鳌坚持。她不敢提数日前曾经到过此地。她希望沙丘下的秘密没有暴露。她必须赌一把。
“亢十七,验身。”
魁九鳌浑身一震。魁铁青和她一起抬起了头,追风和第五也紧跟着抬起了头。四蚁身后的某一只巨蚁挨个绕着她们细瞧了一遍。当面对面时,魁九鳌惊恐地发现这只叫亢十七的行军蚁,正是死亡的亢十八,不,与死亡的亢十八完全一样。
亢十七转身走到坡顶,与万夫长轻声交谈数语,从沙坡东侧离开了。
很快,有三只巨蚁跟随着亢十七返回到她们面前,将数块已经风干的黑甲蚁躯壳轻轻地放到沙地上。魁九鳌认不出这些残躯,它们是那样的瘦小、轻薄、透明。
“是她们吗?”万夫长问。
“她们?”魁九鳌上前一步,凑近了细瞧。她想到了死亡的魁三蚁了,但是,她无法确认。她又想到桐下三三,自然无从确认。她痛苦地摇了摇头。
“不是她们?”声音里透出惊奇。
魁九鳌凑得更近了。这些残躯剩壳不再发出丝毫信息素,它们正在归于尘土。她绝望地望向万夫长,只见他雄壮的躯甲在朝阳下发出夺目的红光。
“她们是勇士,敢于与行军蚁对阵。”万夫长称赞道,“亢十七,让她们复归尘土吧。”
“请稍等,”魁九鳌问,“她们来自何处?”她转头向东侧的沙丘底望去。行军蚁的军群正在开拔向南,连绵不断,号令整肃,步声绵密。
“你来。”亢十七对着魁九鳌说。
亢十七在前领路,下了沙丘,魁铁青、追风和第五跟了上去,并未被拦阻。万夫长和其他八只巨蚁不紧不慢地尾随着。紧跟着的那三只巨蚁仍捧着黑甲蚁残躯。到了丘底,便紧挨着行进中的兵阵了。魁九鳌感觉到脑后有冷冷黑气绵延不断地掠过。阵中兵蚁视她们如无物,低头缩颚,意志坚定,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南挺进。四周除了铁爪击地的铿锵声,只剩颤抖的大地发出的沉闷的轰鸣。
“她们被埋葬在此。”亢十七指着某处沙坡,正是魁三蚁的亡魂之所。
沙坡依旧平整光滑。魁九鳌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她不理解行军蚁是如何挖出这些残躯而不留掘痕。她不知道的是这些残躯在昨天便已经被取出了。亢十七对魁九鳌的疑惑产生了误解。他望向万夫长,万夫长轻轻颔首。于是,亢十七对着魁九鳌,解释了如下一通话:
本军团发现亢男左哨和亢十八失踪后,急报亢子蚁后,蚁后令万夫长派出快哨七蚁向南寻找。快哨在沙丘里找出已经战死的左哨和十八,同时发现三只黑甲蚁残躯,又发现南去的足迹。快哨冒着高温高湿向南追赶,直到大河边也没发现黑甲蚁踪影,却意外地发现大河南的圭山失去冰峰,露出三菱形的石锥,石锥不像天然形成。可喜的是,大河在高温下即将干涸……
魁九鳌听一句,应一句,唯唯诺诺,却不置一词。她抱定了只听不说,一是获得更多信息以便做下一步的打算,二是主动卑躬屈膝以获得好感。亢十七话未结束,突然被万夫长打断。亢十七才发现自己偏题太远。万夫长两只黑色环眼锁定魁九鳌,沉声问:“你们来此是寻找长行使?”
“是。”
“你刚刚说,并不知道长行使是否在此。那么,你为何偏偏到此寻找?”环眼里射出杀气。紧跟在他身后的八只巨蚁绷开了獠颚,惊得亢十七一时失了主张,忘了开颚。
一只脚迈进了死亡的圈子,真正的勇士便不再恐惧。魁铁青、追风和第五移步到魁九鳌身侧,双颚大开,准备拼命。魁九鳌一边拦护,一边大叫:“有来由!有来由!”一边慌慌张张地将背囊解开,兜底一提,物件散了一地。她需要立即找到那页河底泥里捡到的行脚图。她记得那张图放在自己的背囊里。
那是一张沾过淤泥又被水洗过的贝叶,叶色已经发褐,立即被寻着了。魁九鳌一边将它举起,一边说:“一路打听,追到大河北,便失去了长行使的行踪,无意中在一处河滩捡到此图,据图意,是沿河向东,因此才寻到此地。句句实话,尊长详察。”说顺了嘴的魁九鳌想起自己曾经奉承过左哨尊长,故伎重演,在结尾处来了句“尊长详察”,听得魁铁青几乎失笑。
亢十七劈手将图夺了过去。万夫长就着亢十七手里细细地看了一遍,神情渐渐松弛下来,朗声说:“让勇士们复归尘土吧。她们,待我向亢子蚁后汇报。”说罢朝魁九鳌脚地快速地扫了一眼,望了望天顶,想了想,又对魁九鳌四蚁逐个认真地端详了一番,咬着亢十七的耳洞动了动嘴,抬脚走进方阵不见了。同来的五只巨蚁也都脚跟脚离开了。
亢十七留了下来,押守在魁四蚁身边。魁四蚁眼看着那三只巨蚁在沙坡上掘出一个洞,将黑甲蚁残躯埋了进去。魁铁青不能自已,两眼垂泪,轻声地唱:“死亡是我的天命。”立即被魁九鳌制止住了。魁铁青突然明白过来,为自己的冒失而难受,更加止不住眼泪的流淌。
魁九鳌看见亢十七的獠颚抖动了几次,赶紧别过脸去,假装没有看见。完成埋葬工作的三只巨蚁面无表情自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