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五十四）

　　“我知道奶奶和张爷爷之间凄美忠贞故事第二天起，玉兰仍然在清晨织东西，早饭后做衣服，晚饭后做两个小时衣服，剩下的时间织东西，我或挽线或看她织毛衣，或帮着剪衣服上的线头或给她摇扇。有时午后玉兰会去歪脖子柳树下看池塘里的鸭子白鹅荷花青蛙蜻蜒涟漪，一看就是很久。小池塘里有枝并蒂莲很美，有对青蛙夫妻，常坐在荷叶上或躲在荷叶下乘凉。
　　“（当时的我，相信玉兰因为柳亮，才喜欢去看荷叶上面或下面的两只青蛙，晚开的并蒂莲。不久才知道玉兰在羡慕那对青蛙夫妻和并蒂莲，能成双成对，而她即将远走家乡，带着没读过书的秀姑，瘦弱难养的小宝漂泊流浪。她羡慕它们，而我也是，因此总是看着它们。我想和玉兰永远成双成对，可是她不见踪影，让我形单影只，孤独难眠。许多的梦里，我和玉兰静静地坐在池塘边的歪脖子柳树下，看着荷叶上的青蛙和并蒂莲，徐风阵阵，柳丝如绦，轻轻摇曳，天空如张爷爷梦里的天空一样的蓝，上面飘着漂亮的杏花和白云。
　　“我也常坐在玉兰的身边，看并蒂莲和荷叶上或荷叶下的青蛙夫妻，只是很多时候我坐下她就走开。我不想她走开，想一起看并蒂莲和青蛙夫妻。
　　“那天我去镇上拿了录取通知书，买了许多请柬，回家到玉兰又在歪脖子柳树下坐。并蒂莲早已凋谢，只有色泽暗淡的枝杆垂在水面上。我要她拆通知书，这是我的愿望，但她不愿不拆，冷然回房间忙。日落后我和母亲把玉米棉花辣椒收到堂屋，做好腊肉臊子面，端到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就去叫玉兰吃饭。她虽没有答应我，但却放下正在织的最后一只手套。第一根手指已织好，由于是站着放在那里，我看后在心里惊叹：多像真的手指啊。等玉兰前面走后，我又看了一眼那根织好的手指，像真的一样，玉兰的手可真巧，我在心里轻声说。她不管什么事都做得那么好，连织的手指都像真的一样。手套的手背上也织了展翅翱翔的鹰，与帽子上的一样大，眼睛、爪，全身的羽毛，用不同颜色的毛线织成，与真的鹰毫无差别。我每次看着毛衣、帽子和手套上的鹰，都相信玉兰要是生在城市，会成为家喻户晓的艺术家。手套织好后，我也戴过，不大不小，正好。我说玉强戴上会大，但她说他成年后戴就合适了。既傻也笨的我竟然没有在她四次这么说后起疑：既然所有的织物玉强成年后才能穿戴，为什么不等几年再织？要少收布料赶着织。去北方读书的我最需要厚厚的毛衣毛裤帽子围巾手套卸寒，为什么不给我织？要给去县城读书的玉强织？我要是稍微想想，就会知道它们是给我织的，但却没有这么做，可知有多笨多蠢。”
　　张玉龙露出难过羞惭的笑，而窗户上的人正面现讥讽地看着自己。
　　
　　“收到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午后，太阳虽不小，但却有风，不热，凉爽，最宜午休。母亲因夜里剥玉米坐久了腰腿疼回房间躺下休息，我因自己即将成为欢天喜地的新郎太激动睡不着，看听了一夜玉兰睡觉呼吸，有些困，便也在母亲回房间后休息，上床就睡着了。在睡着前要求玉兰也午睡，她即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在忙着织手套。小闹钟响后，我睁开眼睛看，她没织手套了，在给缝纫机擦油。听见我起床的声音，她头也不抬地要我送衣服。我没有反对，高高兴兴地带着一件衬衫，一件夹衣，两条裤子，两个裤头跨出一想起就心跳加速，倍感甜蜜的屋子。我把衣服送到房子左侧山嘴那边，与本家叔叔张庭雨说了一会儿话，给激动不已的玉和详细介绍了县中的情况，嘱咐他好好读书考大学，不要辜负了父母兄长亲友的期望。秀气如女孩的玉和连连点头答应，说会像我一样用心读书考上想考的学校。玉和生得白净，具有书生气，后来真的考上了四川范大学，读教育专业，想当县中的语文老师。玉和从小就敬爱我，到现在也是。每年春节，总会在我到家的下午去看望，不说话，只静静地坐在身边，半个小时后轻轻地握手回家。没有安慰，没有劝说，只有理解和陪伴，秀外慧中，善解人意。他知道劝说的话于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玉兰的我心更痛。他和玉强杨强张剑徐岩刘诚赵伟之一样，总是默默的，什么也不说，但却胜过千言万语。因此，我喜欢他，也疼爱他。
　　“我与庭雨叔玉和父子告别后，转过小山嘴在稻浪翻滚的田埂上，遇见刚从城里建筑队干活回来的本家叔叔张庭扬。叔侄俩手拉手坐在桐树下互诉离情，说着城里乡下的人和事，足足半个小时才分手。回到家，没有看见玉兰，歪脖子柳树下也不见身影。以为上茅房去了，便坐在小圆桌边继续做午前的工作：填写结婚请谏。可是，过了十几分钟也不见她回房间，出去问母亲玉兰去哪里了，我给玉和送衣服的时候还在屋里，回来就不见人。在葡萄架下择韭菜的母亲回答玉兰回娘家了，背了一个大背篓，说给父母弟弟妹妹和其他亲戚做的衣服。
　　“我一听很是惊讶，因为玉兰没说要回娘家。母亲说玉兰回去住几天就回来。我相信玉兰想爷爷奶奶了，担心秀姑和小宝，因此才回钟家坪。于是，告诉母亲我也要回娘家去。不等母亲答应，我就跑进屋子换衣服鞋袜，把请结婚柬金笔放进藤条箱里，拿了几天前买的两条天下秀牌香烟、两瓶沱牌酒、两瓶麦乳精、两袋奶粉、不少糖果和香蜡白纸。要母亲注意身体，外出小心就跑下石板街，冲进石板坝子，跳下台阶。母亲在后面喊着叮嘱慢点，不急，玉兰才走了不久，能追得上。
　　“母亲的声音里没有担心，只有高兴和快乐，相信我不会因为考上大学做现代版的陈世美，她不会失去贤慧孝顺的儿媳。几天前的午后，母亲在得到我不会离婚的肯定回答后，说过去一年她天天都在担心我会离婚，让她失去比亲生女儿还孝顺的儿媳，因此总是睡不着。虽然去年暑假我就开始对玉兰好，总想守着她，但母亲还是怕我会因听了别人关于玉兰文化低，没有端铁饭碗的工作而离婚，当她相信我不会做现代陈世美后，肯定高兴。
　　“我背着装满了送给岳父母弟弟妹妹和秀姑小宝礼物、祭奠张爷爷和爷爷奶奶用的物品的大包，飞跑着去追玉兰，在一公里外的陈家河的河边追上了。但她却要我在家陪母亲，她想一个人和爷爷奶奶父母弟弟妹妹住几天，说我去了就不是一个人了，是两个人；她会让亲人知道我考上大学的喜讯。我不情愿地答应第三天下午去接她。要求送到山顶，也不答应，要我尽可能多的陪母亲，给母亲做饭。我不答应她就皱眉，我不想她不高兴，便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泪水又流下张玉龙的脸。玉兰，你就那么消失在了那个通往钟家坪的树林，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五年零十个月，五年零十个月啊，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你的分分秒秒中过！
　　“后来呢？玉龙，后来凤儿是怎么走的？”欧阳龙吟擦着泪问，“凤儿走你知道吗？”他相信妹夫不会回答，但是，却得到了答案。
　　“就是那天走的，就是我痴痴地看着玉兰走在斜阳里的那个下午。”张玉龙低头看手里的项链，泪如雨下。“我没有马上回家做饭，攀上河边的巨石，看着玉兰爬上山消失在树林才回家。那是我最后一次目送她，从此，再也没有看见过。我笨到了家，没想过玉兰为什么要坚持一个人回钟家坪，也没有想想玉兰为什么突然就对我露出了笑容，为什么玉兰突然不再冷冷的说话。而她那么做，就是为了让我不再坚持一起回钟家坪。我若一起回去，她就没有机会突然消失不见。因为这件事，我不知把自己打骂过多少次。
　　“我独自回到家，母亲问怎么没和玉兰一起回钟家坪，我回答玉兰要我在家好好地陪她。母亲一听笑了：玉兰想得可真周到，真是一个好儿媳妇。我并没有笑，而是严肃地说：妈，她一直都是个好儿媳妇嘛，又不是今天才是。母亲假装一脸惊讶地问：是吗？我假装母亲不知道玉兰一直都是好儿媳，认真地点头。那你前年成亲的时候要死要活的？母亲虽然这么问，但却并没有沉脸。我仍然严肃地回答：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个好女孩，当然不愿意了。母亲这时笑了：给你娶了个好媳妇，怎么感谢你爹和我？我看着母亲因为有了玉兰的悉心照顾和保护，皱纹变淡，体重增加，变得饱满的脸庞回答：努力读书努力工作，好好地和玉兰过日子，幸福快乐地生活——这就是我对你和爹的感谢和报答。
　　“母亲开心而笑的声音不小，这是自父亲不进她的房间十几年以来第一次最开心最幸福的笑。没有一个母亲看到儿子儿媳好好地生活而不感到开心幸福。为儿子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是母亲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有的意愿。那年中秋节前后一周，母亲整夜整夜地哭，强扭的瓜不甜，我与没见过面的女孩结婚，肯定不会幸福。母亲的婚姻就是叔叔婶婶和我的祖母包办，没有戏里演的说书人讲的美满幸福，只有苦。原以为时代不同，我能自由恋爱结婚，不会走受父母办包婚姻的路，没想到父亲还是为唯一的孩子包办了婚姻。当娘的哪个愿意儿女婚姻不幸福？前年看着我在新婚之夜拼命喝酒，母亲躲在暗处哭。我酩酊大醉，人事不省，母亲跑去坐在歪脖子柳树下哭，哭得天上的星星月亮也跟着哭，哭得大花狗爬在脚边呜呜咽咽。大半年后，我已喜欢上了玉兰，玉兰如女儿般的贤慧孝顺，母亲感到无比的幸福。
　　“生产队谁不夸玉兰，谁不羡慕母亲有个心地善良勤劳贤惠的儿媳妇；谁不羡慕母亲生了个好儿子，我不但生得可以，还考上了大学。生产队有谁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有谁的儿媳有玉兰好？没有，只有母亲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只有母亲娶了个好儿媳，因此母亲才会看着我笑出了声。我看着母亲这么想后说：妈，我填写请柬，做饭时叫我，我要和你一起做饭——玉兰要我尽可能多的陪你。母亲满面幸福地答应后，不忘叮嘱记得把艾草点着，小黑蚊太多，别咬伤了脸、胳膊、手和脚，半个月就要去读书了，不能带着一身疙瘩进大学。
　　“我开心地答应进屋填写结婚请柬，每填写一张幸福感就增添一分，到母亲叫去一起做饭，我已被幸福感淹没了。夜里上床就睡着了，超出了我的预料，与三个小时前一样，让我吃惊。我以为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玉兰，会食不甘味，卧难安睡，可是，腊肉韭菜面条吃得香也吃得饱，上床躺下就睡着了。只因我吃饭躺下都因往结婚请柬上填写名字地址的幸福感越来越多，最后，被淹没。而我睡着后做的梦，也是这幸福感的延续。
　　“梦一开始我就胸佩红花，带着本家兄弟坐在大汽车上激动万分地去迎娶玉兰。到了钟家坪，玉兰坐在她和奶奶住的屋子里，几个婶子在给她梳头；玉兰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笑，如新月的眉，似宝石的眼，小巧的鼻，微张的嘴，都是那么的好看，还有那我很多次想摸而又不敢摸的耳朵，被从门口走进去的阳光照得更加好看；被傧相拉着给钟氏祖宗、玉兰的爷爷奶奶、父母以及所有的亲戚敬酒敬烟；牵着玉兰的手坐在大汽车的驾驶室里，玉兰的脸被鬓边的红花映衬得娇艳无比，我一直痴痴地看着到家；拜堂后，我把玉兰牵进了烛光摇曳的新房，玉兰身上淡淡的清香醉得我飘飘欲仙；两个新人坐在大楠木床沿上，玉兰低头浅笑着，我看着不觉痴了；忽然间我和玉兰出发去读书的地方，母亲站在坝子边的台阶上叮嘱：好好地待玉兰，不要欺负她。我大声答应后，一手提包一手牵着玉兰的手，去乡上乘坐班车。坐了一会儿，我们就下了车，手牵着手奔跑在绿草如茵的原野上，玉兰开心地笑着，我也开心地笑着，笑声传得很远，天上的云水里的鱼风中的花也开心地笑着跑着。
　　“梦在我紧握玉兰的手欢笑着跑在绿色的原野上结束。回忆梦后，我开心地笑了，相信梦里的情景十天后就会真的发生。十天后我将穿着在城里买的衣服，胸佩红花，欢天喜地的带着迎亲队伍去迎娶玉兰。我会非常真诚严肃地给钟氏祖宗和爷爷奶奶岳父岳母、钟氏的所有亲友敬烟敬酒。然后紧握玉兰的手坐着大汽车回我们的家，拜祖宗父母，夫妻对拜后执手走进我们的新房，洞房花烛夜。然后就在一起过名副其实的夫妻生活，像童话故事：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因为美丽的梦，我在厨房的桌边坐下心里都还是甜滋滋的。
　　“早饭后，我接着填写请柬，填写一张就装进已填好地址的信封。信封是我高考结束的下午买于学校对面的小卖部，地址是我在几个夜里玉兰做衣服的时候填好的。看着字迹好看的人名地址邮编，我想象着老师同学收到请柬后的惊讶。刘诚徐岩张剑接到请柬后一定会呆在当地，呆一阵后就拼命揉眼睛，以为看错了，与我名字并排的是玉兰的名字而非另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女孩的。他们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来了看见昔日的妹妹，他们心心念念，魂牵梦绕的人竟成了我的新娘，一定会吃不下睡不着，像痴了傻了一样。他们会骂我吗？我一直瞒着他们玉兰是我的妻子，会因此而和我绝交吗？他们是那么地喜欢玉兰，以为玉兰是我的妹妹，都想着要向玉兰表露心迹，牵她的手白头到老，共度人生。可是——我却先他们而娶了她，他们一定会骂我，欺骗他们不说玉兰的真实身份。这不能怪我，是玉兰自称是我的妹妹，我可没有说。记得去年我和玉兰去城里买布料遇见徐岩张剑，当时我并没有说玉兰是妹妹，是她自己说的。我就这么想着笑着，几个小时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中午，玉青大哥请我到家里吃饭，说捉了一只野兔，用芋头红烧，另外还炒了青椒回锅肉。我拒绝作客，两周后就要走了，想和母亲在一起多吃顿饭。几天前母亲就明确表态不会和玉兰去我读书的地方生活，要在家养猪养鸡鸭鹅，种花生玉米麦子水稻，这样我们回去才有吃的；在我毕业前不会跟着一起去城里生活，不管我怎么劝说恳求都不答应。玉兰要我尽可能多的陪母亲，我就不会去大哥家作客，在家里给母亲做饭后陪着一起吃。大哥没有免强，把回锅肉和芋儿烧兔分了一半端去，说是大嫂亲手做的，味道极好。
　　“我和母亲说笑着吃完饭便午睡休，但却因昨晚做的梦太激动睡不着，便坐在床上看书。看了一会儿书去玉兰喜欢坐的歪脖子柳树下乘凉，看鸭子和鹅在慢慢地游动，那支凋残的并蒂莲，荷叶在微风中摇曳，一池醉人的微漪。看了一个小时，听见南屋门响便去和母亲坐在葡萄架下乘凉，说着陈年旧事。
　　“五点过，我实在受不了看不见玉兰，便对母亲说要去接她。母亲又像玉兰走的那天下午，把我取笑了一阵。我仍然没有生气，相反笑着背了头天放在小桌子上装着烟酒糖果麦乳精和米粉的包香蜡白纸，开开心心地地回娘家接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