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五十三）

　　“奶奶是一个李姓财主的女儿，生性善良，从小就和两座山两条河外的钟姓财主的少爷订了婚。五岁那年家里的厨娘病亡，找了几个都不如意，不是邋遢就是性情不好，或是偷盗。有天来了对讨饭的母子，从山西逃荒过来，会做饭。管家抱着试试看的念头留下了她们，两天后说好了工钱，母亲当厨娘，儿子放牛。奶奶是独生女，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从小就是一个人玩，放牛娃来后她外出采花便有了伴。放牛娃有许多动人的故事，常讲给奶奶听。他常用植物给奶奶编织蚂蚱，小鸟，花环，常背着奶奶淌过那条把村庄剖成两半的河。奶奶很开心很快乐，相信放牛娃是上天送给她的最好礼物。放牛娃给奶奶编蚂蚱花环小鸟，奶奶给他绣手绢，做鞋袜。放牛娃说他家乡被洪水冲走的院子里面有一棵大杏树，每年春天便开满了花儿，数不清的蜜蜂在采蜜，他常看着杏花在风中摇曳飞香，飘落如雪。于是，奶奶就在手绢上绣盛开的杏花，在鞋垫上绣上含苞待放的杏花，在放牛娃的汗褂上绣飘飞的杏花。放牛娃便说夜里的梦中他不再寻找杏树了，有数不清的杏花在围着他飘飞。放牛娃说他想老家的梦里，天空蓝得耀眼，像玉一样。于是，奶奶从此穿的衣服，手绢和床上用品以及洗脸帕都是天蓝色；在天蓝色的衣服和其它布料丝绸上绣漂亮的杏花，送给放牛娃的手绢，洗脸帕上也是。从此，放牛娃的梦里，像擦洗过的天空下，满是漂亮好看的杏花。
　　“时间在放牛娃讲故事编蚂蚱小鸟花环，奶奶绣杏花中飞快地过去了，转眼间奶奶十五岁了，到了出嫁的年龄。腊月十七的晚上奶奶上吊被人发现了，没死成。第二天奶奶被人拖上了钟家的花轿，在奶奶被人拉着与钟家少爷拜堂的时候，放牛娃被大兵抓走了，同一时间厨娘也被管家撵出了李家大院，三天后在河里打捞出来。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新中国成立后的冬天，放牛娃回来了，一身军装，见了有三个儿女的奶奶哭了，哭后就在她对面的山坪里用柏树茅草搭了个窝棚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十五年。放牛娃是被奶奶的父亲让人抓走的，奶奶上吊后他问跟了奶奶两年的丫头，十二岁的丫头怕被卖到县里的妓院便说出了奶奶和张爷爷私订终身的事。当天夜里放牛娃就被管家关进了后院的小屋子里，手和脚被铁链锁在了一起。他抓走送到前线打仗，不久被交战的军伐抓去做了俘虏，逃走后当过红军、八路军、解放军，负过几次伤，立过不少功，得过军功章。全国解放后因立过不少功被留在部队当营长，他死活不答应说母亲需要他照顾便回来了。放牛娃生得仪表堂堂，又立过功，上无老，下无小，没有负担提亲的人很多，可他不答应，一个人过惯了，过不好两个人的日子。”
　　“放牛娃哪里是一个人过惯了，过不了两个人的日子啊，是心里只有奶奶，不想和奶奶以外的女子结婚。”欧阳源看着对面黑色镜框里的照片擦着泪缓缓地说。漱玉，你走了十年，我还是不想再婚啊，因为我心里只装得下你，容不下别人。这一生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会有幸福，和别的人过不好。漱玉，你听见了吗，我们的凤儿没死，已经结婚了，嫁给了你面前的英俊年青人。他是凤儿的丈夫，是我们的女婿。漱玉，漱玉，漱玉，你看啊，他就是凤儿的丈夫。漱玉！
　　“玉兰之所以告诉我奶奶和张爷爷的事，并非我想知道，而是因为她想要多一个人知道这个凄美而又忠贞的故事。”张玉龙回过头来，满脸的泪在十支水晶灯的照耀下，像珠玉宝石。“奶奶是不幸的，也是幸福的，嫁了一个不喜欢的人，后来又守寡；幸福的是张爷爷为她终生不娶，守护了她一生一世。”
　　“是啊，奶奶是不幸的也是幸福的，有张爷爷一生守护，”欧阳源看着对面黑相框里微笑的人赞同女婿的说法。
　　张玉龙擦泪后又转过去看着黑相框里像极了玉兰的人，“六七年玉强玉芳的爷爷去世了，因年少时在城里上学抽鸦片落下了肺病，身体弱，一直在吃药，解放后大烟虽然戒了，肺病却没有治好。离世前吐了很多血，黑的。奶奶说很多，血吐完人也就没了。爷爷的三周年忌日满后奶奶要和张爷爷结婚，族长不同意，要她改嫁给钟氏有残疾的老光棍，奶奶不答应，族长便让人把张爷爷抓起来关进牛棚，理由是他勾引良家妇女。”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可恶！”欧阳龙吟和江君如齐声骂道。
　　张玉龙没有注意到他们说了什么，心神和玉兰一起睡在一张楠木床上，听她讲奶奶和张爷爷之间的忠贞坚守的幸福往事。
　　“张爷爷关起来后，奶奶找族长要他们放人，找了几次都不答应，不但不放人还打报告给区委，诬陷张爷爷是恶棍流氓，仗着打过仗立过功在村里凌辱妇女欺压百姓。”
　　“那时候这样的罪名可是要枪毙的，”欧阳源儿到子夫妻异口同声地说。
　　张玉龙又没有听到处长和他父亲说了什么，沉醉在钟玉兰轻声给他讲奶奶张爷爷之间爱的往事中。
　　“诬陷报告交上去，张爷爷被军管会的人押走了，奶奶也跟着去了区上。找她曾救过的地下党员，解放后当了区委书记的黄之民。黄之民出面要求放人，军管会的人不答应。”
　　“那时有枪的人说了算，书记管不了军管会。”欧阳龙吟一脸惊惧地说，想起了被军管会毒打后失去生命的师娘。她只是把自己的粮票给市委书记的妻儿送去，就被军管会的人以反党反文化大革命反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罪名而毒打，伤后没能及时治疗，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黄之民见军管会不放人，就打电话给他当县长的姓来的同学想办法。来县长发了话，张爷爷才没有被枪毙。但死罪虽免活罪难饶，判了十年，因表现好提前出狱，一九七四年获得自由。张爷爷回去房子早已垮塌，没有地方住，只好在岩洞里睡。第二天便割茅草砍柏树搭了个小窝棚，就算是家了。安顿下来后，张爷爷用一年时间，在奶奶斜对面的山坪里修了三间正屋，两个披屋，弄了院子，把荒坡变成了园子。张爷爷回来后奶奶每天都给他洗衣做饭，但从不留下过夜，族长骂奶奶不守妇道有伤风化。奶奶说她和张爷爷是清白的，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没有人相信，但奶奶仍然那么做，因为清者自清，身正不怕影子歪，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奶奶老了，张爷爷也老了，青丝变白发，脸上长满了皱纹，背也驼了，腰也弯了。”
　　张玉龙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抚着脖子上的项链，泪水在因哭得太久而浮肿的脸上流淌。
　　“张爷爷从小挨饥受饿，打仗时又受过几次伤，七年牢狱之灾把他的身体折磨得多病多痛。六年前的冬天，为救失足掉进河里的邻村人黄福受了寒，高烧后眼睛失明。”
　　“多灾多难的张爷爷。”欧阳源欧阳龙吟和江君如用手巾擦着眼泪叹息。
　　“玉兰说奶奶到去世都没能和张爷爷在一起，这是奶奶一生最大的遗憾也是奶奶最深的痛更是是奶奶一生的苦。因此玉兰在奶奶病重时承诺会把她和张爷爷合葬，让两个人生不同床死同穴。因为玉兰的承诺，奶奶走时没有痛苦和悲伤，只有安详，像睡着了一样，面现微笑。奶奶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是张爷爷。他无儿无女，又没有亲戚，要求玉兰照顾好他。玉兰承诺会照顾好张爷爷，让他住得好，吃得香，穿得净，睡得暖，不会挨饿受饥，不会被跳蚤虱子臭虫相欺；冬天不会缺少取暖的柴禾，夏天不会缺少解渴的泉水。奶奶去世玉兰就失去了读书考大学的机会，因悲伤而病的身体还没复原，就被逼着嫁给两座山两条河外的我，那么远，不可能照顾张爷爷。不能照顾张爷爷，就是对奶奶失信，因此玉兰差点疯掉也差点上吊自杀。嫁到远离张爷爷的地方，玉兰的心里有多痛有多悲可想而知，而我非但没有安慰还总是挥舞着看不见的刀剑伤她泣泪流血的心。那几个月，我都无法想象玉兰是怎么度过的。不满十六岁！那么小，在城市，还在父母的怀里撒娇。每次想起这点，我就羞愧得无地自容，想要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张玉龙以手掩面，不敢看窗外的星空，好像它们是严厉的审判者。
　　“所幸，有忠厚善良的柳亮，心地善良的秀姑玉芳玉强和岳父照顾张爷爷，让玉兰感到宽慰，否则，她不会急疯也会急病好不起来。张爷爷去世，不能兑现对奶奶的承诺，玉兰急病了一个月。之后，变得更加沉默，她在怪自己没有兑现承诺，让天堂的奶奶失望。而那天晚上，她讲了奶奶和张爷爷之间凄美动人的事后说她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是把奶奶和爷爷合葬；第二个是为秀姑找到幸福。我问她第三个愿望是什么，她回答说是在爷爷奶奶身边筑个小屋永远住在里面，白天和他们一起看朝霞旭日夕辉，晚上和他们一起看月亮星星。我一听惊得坐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什么！你要在爷爷奶奶身边筑个小屋永远住在里面？！玉兰不答反问：知道我为什么要给秀姑找幸福吗？
　　“因为蔡虎对她不好。我答后胆战心惊地问：玉兰，完成把爷爷奶奶合葬的心愿后，你要在爷爷奶奶身边筑一小屋永远住在里面？我浑身不住地冒汗，很快衣服就湿了。心也跳得很快，我怕玉兰真的会去奶奶身边筑一小屋，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带她到读书和工作的地方生活了。因此想要她回答我。但她不愿意，而是声音很轻地回答我曾问过多次的问题。
　　“秀姑是岳父同曾祖父钟树争的大女儿，小她一个月，是家里的老大，没上过学。钟树争一心想生儿子，可是连生四个都是女儿，最后不生了，怕第五个孩子出生后仍然是女孩，遭人嘲笑挖苦。天天咒骂秀姑，因为是她挡了生儿子的路，要不是她，他早就有了儿子。秀姑的爹是泥瓦匠，蔡虎是他的徒弟，因长相丑陋行为不端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秀姑十四岁的夏末，蔡虎趁家里没人把她糟蹋了，要跳河被被玉兰和奶奶拉住。不久蔡虎不知从哪里弄到钱买了两瓶沱牌酒给她爹拎去，求他答应把大女儿嫁给他，嗜酒如命的钟树争答应了。秀姑不愿嫁，知道嫁给蔡虎会受苦遭罪，求她爹，但没用，同年八月初八就把她嫁给了没心没肝的恶魔蔡虎。树争叔怎么能为了两瓶酒就把秀姑嫁给那么一个人！我恨恨地看着玉兰，好像她才是那个混蛋父亲。秀姑的不幸让我忘了玉兰说过的第三个心愿，汗不再流，心也不再急跳。秀姑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啊，真不配做父亲！玉兰像没有听见我愤怒的话，而是轻声讲述她视如妹妹的事。
　　“秀姑虽不胖，但也不瘦，嫁给蔡虎不足一月就瘦得握不盈把，几次要跳河，因为有了小宝而不得不继续忍受蔡虎非人的折磨。玉兰和秀姑虽然不是亲姐妹却胜似亲姐妹，从小一起玩耍，一起放牛一起捡柴割草，她有好吃的总要给秀姑留一份，秀姑有心事总会告诉她。秀姑的母亲因为没生儿子经常被树争叔打，打得浑身乌紫。她不敢反抗，便把怨气发泄到秀姑身上，拼命地打骂秀姑，恶毒地咀咒秀姑。秀姑每次受了打骂都会跑去向玉兰哭诉，哭得她的心像刀绞。秀姑被蔡虎遭蹋后，她不但不安慰还骂她是自找的。秀姑的父亲要把秀姑嫁给畜生不如的东西，她不但不劝阻相反支持，只因秀姑出嫁后能少一张嘴吃饭。我对秀姑母亲的所作所为很生气，在玉兰之后也坐起来，楠木床吱呀一声响后我愤恨地说：子玉婶怎么能那样对秀姑？她不反抗树争叔，反倒打骂秀姑。她是秀姑的亲妈，却像后妈一样地待秀姑，真是没有道理。玉兰慢慢地躺下去说：生产队十家就有九家都是这样，母亲受了丈夫的打骂都会把怨气发泄到儿女身上，换言之就是说丈夫给妻子多少气受，母亲就给儿女多少气受。我难过地叹息后，想起母亲二十年一直受父亲的气，却从不把怨气发泄到我身上。母亲的心胸真宽阔啊！我以后要好好地孝敬母亲，让她的晚年快乐幸福，我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承诺。玉兰又语气坚定地说：我的三个心愿会一个个地完成的，一定会的！我看着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说：玉兰，你放心，我不但会帮你完成把奶奶和张爷爷合葬在一起的心愿，还会帮你为秀姑找到应该属于她的幸福。但她的声音冷如霜风：不用——我的心愿自己会完成，虽然现在不能，但总有一天会。我真诚地说：玉兰，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啊。
　　“但她不愿赞同我的说法，而是反对：我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不是你的！她这么冷冷地说后即面向里躺下。那天晚上，我不但知道了奶奶和张爷爷之间忠贞不渝的凄美爱情，秀姑为什么会嫁给畜生不如的蔡虎，还知道了玉兰有三个心愿。而其中之一就是给奶奶和张爷爷合墓同葬。因为这个愿望，我相信玉兰会回来，不会一直在外面。为了奶奶和张爷爷，不管多久，她都会回来。也正是玉兰的这个愿望，我才没有疯掉，能清醒地活着寻找和守候她。”
　　张玉龙笑了，泪光闪闪，与窗外的星星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