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前途难卜 （3 魁九鳌两过乌河）

　　三天后，眼见天象转恶，追风、歌九和第五放心不下新结识的白蚁朋友，便又私自溜到冈顶，满脸兴奋地登上城堡，看到城门已经泥封。敲击封泥，坚硬如石，想来应该是三天前她们刚离开就各泥动工了。她们既高兴又担心又失望，高兴于白蚁再不受黑甲蚁的伤害，担心白蚁封城后会缺食挨饿，失望于没能跟新朋友说声再见。
　　这三个好朋友无情无绪地走回新城——白蚁废城。一路上只碰到几只陌生的寻物工蚁，却看到多个小小蚁国的兵蚁在蚁后的率领下慌慌张张地向西赶，而天劳国蚁竟然一只也未遇到。
　　天象更恶劣了。当她们回到新城，见到工蚁正忙碌着为封城做准备。追风意欲归队，却根本找不到兵蚁三团，一打听，才知道几乎全数的兵蚁和部分工蚁都到大槐林去了，甚至，小小蚁国的兵蚁工蚁也都去了。封城工蚁并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大河干了，有黑甲蚁从大河北紧急赶来，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坏消息。
　　追风三蚁顾不得参加封城，顾不得红色的天光在变暗，撒开六肢向西奔去。出了杉林，便看到西天群峰完全消失在浓重的黑云里，黑云的上方是腥红色的天光在闪耀。圭山的三角锥惨红地呈现在黑的背景上，好像一只血眼在偷窥着天和地。
　　
　　魁九鳌和魁铁二蚁从枯叶道上顺利地踏过乌河，心情却糟糕透了。她们发现河底稀泥里露出贝叶的一角，挖出后在水坑里洗净，显然是一页行脚图，图例熟识，心中大疑。图上显示行脚路线从天劳国北原向西，已经越过圭西沙海，到达了沙湖的湖口，在湖口北岸出现了一个孤立的行脚点，这个清晰的标志所示位置正是倒挂壁下的乱石滩。魁三蚁满腹狐疑，却因军情紧急，无法抽身沿河搜寻，不得不强忍如焚忧心收图入囊。看在眼里的大槐国耆尊有心相问，被魁九鳌制止了。对于魁九鳌，她另有一个火急的任务在此时还无法优先，何况一页行脚图。
　　话说大槐国侦察蚁探得河北现三道横杠，乌河水已经干涸，耆尊立即派出两个整建制的兵团赶去接应。随后赶到的耆尊发现河底淤泥阻路，急召工蚁铺排落叶，同时将自己突然产生的想法急报回城：惯于生活在槐林下的大槐国何不乘机迁国到乌河北的大森林里去？蚁后的旨意很快便反馈了回来：一切由耆老和兵长们据情细商，耆尊定夺。
　　就在落叶路刚刚铺成，魁三蚁抵达乌河南岸。耆尊一边接应，一边下达了到乌河北的森林里开疆拓土的命令。先遣队兵长正准备挥兵过河，被魁三蚁阻止住了。魁九鳌要求大槐蚁众立即退回槐林。耆尊对魁九鳌尊崇有加，又见魁三蚁神情严峻，立即下了紧急撤退的命令。魁九鳌想将枯叶路撤去，看了看正在干结的河底泥，叹口气放弃了。
　　耆尊一路听着魁九鳌的讲述，得知乌河北有亿亿计的行军蚁，未被吓得失去意识，算是身当其位不辱其职了，哪里还顾得上与重逢的魁九鳌客套，也想不起询问另四蚁的下落了。耆尊下达了返城的命令，向各大小蚁国通报特急军情并敦请聚议的命令也同时下达。快蚁迅速分头而去。抵达百年老槐下，耆尊邀请魁三蚁入城，被婉拒了。她们坚持在闷热的林下立等聚议，不能再因入城晋见大槐蚁后而耽误时间了。
　　
　　天劳国迁城后，一边设岗警戒，一边侦察敌害，一边抓紧寻物，一边改筑城池。白蚁旧城太过巨大，以防迷失，怀恩蚁后下令将五层台下行甬道全数封堵，五层台及以上的通道室屋也半数封闭。如此一番作业，破坏了控温控湿系统，刚刚完工，便发现城池内升温太快，不得不又将垂甬道凿通数条。怀恩蚁后又与耆老们以黑甲蚁城池格局为范，认真测算规划，重新在十二层台进行封堵。这一番改筑完成后，效果不错，湿度尚好，温度比较适宜。如此反复施工，有老年工蚁劳累过度，中了暑毒，出现了死亡。白蚁城池的垂甬道几乎都深不见底，即使没被封堵，也根本不合适做哀坑。于是又费了不少周折，在十二层台的北侧新掘了一穴哀坑，怀恩蚁后亲自主持，归葬老年工蚁。正忙乱得不可开交，城门外传来特急军情的九声啸叫。
　　圭山大地，大旱中渴热而亡的小小蚁国不计其数，避难在杉林、河沿和高阜背阴处的小小蚁国得以幸存。得到大槐国送来的紧急军情，立即派出几乎所有兵蚁和部分工蚁，无条件跟随天劳兵团奔赴大槐林，因为她们怕天，怕地，更怕行军蚁。联军出了杉林，还未踏入戈壁，便被西方的天象吓呆了。浓黑的乌云将整个西天吞食了，遗留下半壁巨大的无底洞，洞底有阴冷的白眼在忽隐忽显。怀恩蚁后立即传令城中工蚁做好紧急封城的准备，快蚁得令而去。小小蚁国蚁后们也下达了同样的命令。
　　黑石冈、高阜和乌河沿到大槐林相距不远，各蚁国派出的蚁众很快便齐聚到槐林。小小蚁国蚁力弱小，还没能设耆老或兵长，蚁后亲自率队，她们需要现场为自己的命运做出决定。虽说怀恩蚁后现在统率蚁众数万，耆老兵长成群，她也亲自前来，她仍未脱初创蚁国的天使蚁后本色。
　　很快便形成了两个势均的意见：战守与远避。
　　坚持战守者主要是大槐国和天劳国的兵蚁和部分力弱体衰的工蚁，她们在这个天蒸地烤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勇气进行哪怕是一个时辰的行军。坚持远避者主要是小小蚁国蚁众和大槐国天劳国强壮的工蚁，她们相信战守只能导致灭国，不如远避，或有生存的机会。
　　天顶处的红云变成紫色，槐林里暗了下来。侦察蚁再次急报：西天浓重的黑云更近了，已经逼近圭山。果然，惨红的三角锥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林下各蚁后、兵长和耆老们都在为国之存亡而激辩，又哪里分得出时间亲自走到林外去观察天象。大槐国的耆老兵长们调头去问本国预测蚁，三问三缄口。耆尊已经怒形于色，预测蚁们才坦白承认无法感知天意。她们不说出口的心里话是：天欲灭世，难不成还会提前通知？
　　眼见天象激变，战守双方仍各执一词据理力争，一时间意见断难统一。另有心事急在心头的魁九鳌不得不喧宾夺主，主张远避。她强调了行军蚁的实力远超想象，一旦短兵相接，除了送死，还是送死。她同时也带给黑甲蚁一个希望：她将和她的同伴赶往北地，阻在南下行军蚁的阵前，希望通过游说使行军蚁改变主意。蚁众哪里肯信。她便解释或许行军蚁喜冷不喜热，否则，他们为什么存身在遥远的北地呢？她会将圭山大地赤日炎炎山野欲燃说成末世降临，或许能吓退行军蚁。紧接着又以手指天补充了一个新的可能：天若暴雨，乌河便会再次成为阻挡行军蚁的天堑。
　　远避必得长行。天似下火，地如烧炭，此时长行，背蚁卵，搬食粮，扶老携幼，护卫蚁后，何止千难万难，甚至连向何方远避都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主张战守的兵蚁在这时将这个实际问题抛了出来。长行在外见多识广的魁九鳌也没了主张。倒是某小小蚁国蚁后给出了一个还算可行的方案：四散奔逃。这样，行军蚁即使追上一支，另一支也有逃出生天的机会。最终，这个意见被所有小小蚁国采纳了。大槐国和天劳国当场表示保留意见，说她们需要仔细研究再做决定，强调无论去留，绝不会干涉其它蚁国的行动。
　　小小蚁国蚁后们的决定暴露了她们无奈的私心。她们国弱，战死无益，远奔亦亡，主动提出四散奔逃，只是想带领自己的小小蚁们返回自己的小小城池去，赚得个死葬哀坑，死得其所。正是这不才之举，在继后的若干年中被多次使用变为成例，使圭山大地蚁氏脉息得以长续，从未尽灭。
　　
　　追风三蚁刚刚抵达槐林，便得知一个恐怖的消息：行军蚁出现了。
　　追风自然而然地以为还是数日前出现在白茅草原里的那支行军蚁，看着周围恐惧焦急的面孔，见各国蚁众蚁心惶惶不得一策，便不顾一切边向聚议圈中心挤，边高声大叫：“我有解法！”
　　众蚁扭头看去，只见蚁丛中有三只蚁挤了过来。一支高擎着的螳锯表明那只出了名的初生第五身在其中。
　　“死亡漩涡！”天劳国都统九领八顺听出是追风的声音，突然醒悟过来，喜悦地接腔大叫。她内心懊悔自己先时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个解法。
　　“死亡漩涡！”天劳国众兵长齐声欢呼。
　　“死亡漩涡！”小小蚁国蚁众也齐声欢呼。她们近日正因天劳国使出此法而避免了被行军蚁屠城。
　　魁九鳌听到死亡漩涡一词时，内心一震，同时一喜。她的脑中闪过悲谷里的场景。只一瞬，喜悦又在她的心里寂灭了。她苦笑了。她知道没有侠肝义胆的勇蚁，如何使行军蚁进入死亡漩涡？即使有勇蚁出现，又如何能使聪明如亢子牛的行军蚁尽入觳中？何况，北地行军蚁亿亿众，又哪里有如此巨大的圆台？
　　蚁后、兵长和耆老们大多只听说过死亡漩涡，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解法，更没有亲眼目睹。对着围绕在四周的迷惑的眼，追风将数日前在白茅草原的做法简略说了一遍。追风身后的九领八顺清了数次嗓子，终于还是强压住冲动，保持了沉默，未失身份，而她内心里多么希望是她在介绍那次战斗啊。
　　完美的战斗过程让整个大槐林沸腾了。蚁众互相捉对庆幸，欢呼声和抽泣声搅在一起，盖住了西方传来的第一波雷声。
　　“那是怎样的一支行军蚁？兵力如何？”魁九鳌听出显然另有一支行军蚁出现在圭山大地上，内心大吃一惊，盯着眼前这只体健胆雄的兵蚁，冷静地发问。
　　“躯甲黑亮，体格接近两倍巨大，”追风比划着自己的身躯，又接着说，“两支獠颚遍生锯齿，肢覆钢毛，球眼暴突，更可怕在军纪严明，行动果绝。至于兵力，不少于三万众。”住了口的追风突然发现面前的生面大蚁，口音外道，却十分亲切。她想到周围齐着的远近蚁国何止数百，便不为怪。
　　“你用奔跑将行军蚁引入漩涡，了不起啊。你真是一只速行神！”魁九鳌由衷地赞叹。
　　死盯着魁九鳌的第五突然小声地对歌九说：“我认识她！”歌九便将注意力集中到魁九鳌的身上。突然，歌九扭头和第五四目相对，同时转脸朝向魁九鳌，齐声大叫：“魁九鳌！”
　　“八步歌九！”魁九鳌和身侧的魁铁红魁铁青大叫着，同时趋步上前，和八步歌九紧紧地挽在一起，相互致礼问候。初生第五被冷落在一边，惊奇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知所措。早已和魁三蚁见过面的怀恩蚁后又一次百感交集热泪盈眶。九领八顺等曾经与魁三蚁谋面过的兵长们又一次讪讪地陪着笑。
　　歌九将追风介绍给魁九鳌。追风突然预感到了些什么，紧张地问：“是紫桐国的俱庐使吗？”
　　“是。”魁九鳌回答。她并不觉得惊奇，因为她的来历在圭山大地并不是秘密。但是，追风显然激动了起来。她想到了紫桐国，想到了桐左山长，想到了桐下三三，千言万语一起涌上心头，却一时语塞，垂首致礼，两行热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回着礼的魁九鳌心生疑惑，但也无暇细究。她的心里压着沉重的四座大山，她必须分秒必争。
　　魁九鳌早已注意到装扮奇特的第五，却未能认出她。第五见到恩蚁泪流满面，便上前安慰。魁九鳌突然收回笑，沉下身去，仔细端详第五，又轻轻地将绑螳锯的藤萝丝拂到一边。魁九鳌的双眼渐渐被泪水模糊了。她将第五拉近一步，贴面轻声问：“初生第五，是你吗？”不待回答，又轻轻地说，“我们回来了。”魁铁红魁铁青也趋步上前，轻轻地抚慰着瘦小的第五。第五激动得不住地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怀恩蚁后第三次流下热泪。
　　隆隆的雷声滚石般从西天压了过来，将重逢的朋友们带回现实世界。大槐林下欢庆的高潮已经过去，黑甲蚁们都齐齐地望向追风。
　　追风回望怀恩蚁后和都统九领八顺。她已做好了准备，只待一声令下。她有心与魁九鳌长谈，却知道现在最紧急的是赶去白茅草原阻击行军蚁。她寄希望于能够再次胜利。她内心发誓一定将行军蚁再次带入死亡漩涡，并且，永远不再将他们解救出来。追风已经为上次的解救后悔了。
　　九领八顺突然搞清了状况，急步上前，她不能再失去发言的机会了，她需要体现身为都统的她存在的价值。她对追风说：“追风，错了！错了！不是草原里的行军蚁！”
　　“啊？”追风和歌九、第五同声发问。
　　“乌河北！呃…乌河北……乌河北！”九领八顺朝北频频地点着手，嗫嚅着，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
　　“乌河北？”追风吃惊地瞪大眼朝北望，槐林遮挡，她什么也看不到，又接着问，“行军蚁在乌河北，有什么好怕的？”她还不知道乌河已经干涸了。
　　“乌河干涸了。”几个声音回答她。
　　“啊！”追风和歌九、第五都惊叫起来。
　　追风立即从蚁丛向北挤。她要到乌河北去，去阻击行军蚁。
　　魁九鳌拦住了她，说：“行军蚁现在还没有出现。”接着便将情形大略地讲了一下，自然是又一次将天花一节略去。大敌当前，她不能使圭地蚁国徒添额外的烦恼。追风和歌九、第五这时才搞清了状况。
　　魁九鳌说：“你曾经阻击过的行军蚁大概是一个小兵团，而大河北的行军蚁亿亿数，又如何形得成漩涡？”
　　“亿亿数？那是多少啊？”第五不能理解这是个多大的数。
　　“将整个森林覆盖！”见面前的三蚁未能理解，魁九鳌只得换了个说法。“将整个乌河北的森林覆盖，就是这么多的行军蚁。”
　　追风的眼前显现出森林春枯的景象。她突然明白了。她相信曾经的疑问有了答案。她知道眼前的这只因年高而甲色灰化的黑甲蚁是对的了。铺满整个森林的行军蚁必然是大地上的唯一主宰，是无法引入死亡漩涡的。乌河干涸了，行军蚁出现了，对圭山大地来说是天意，又怎能是她这样一只小小的黑甲蚁可以违背的呢？可是，灭国之灾就在眼前，延颈授首懦而无益，不如拼死一搏，侠肝义胆在追风的胸腔里开始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