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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任襄武和任祥云父女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7-14 10:09:33      字数:4322

  (接上)
  
  *化蝶
  
  夜深了,古浩和孩子都早已进入了梦乡,任祥云却没有丝毫睡意。她拥被坐着,在昏黄的灯光下,细细端详着这间伴随着她成长起来的农家土屋。
  眼前,是被烟火熏得灰黄的墙壁,墙上还贴着毛主席的画像。毛主席画像的旁边,一战挨一张地贴着她上学时获得的全部奖状。这是父亲一辈子最大的骄傲,过去家里来了亲戚,父亲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向人家夸耀这些奖状的来历。另一面墙上挂着的一个木质相框里,全是任祥云自己和她一家三口的照片,有穿军装的,也有家庭生活照,这都是历次写信时她寄给父亲的。转脸挨着看过去,青砖沿围着的土炕上,沿炕四周贴着的碎花墙围纸,这还都是任祥云当年和父亲一块儿贴上去的,好些地方已经磨得露出了墙壁;炕上的红花棉被,灶台上的铁锅瓦盆,地上的木头桌子凳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伴随着她成长起来的经历。
  明天,这一切,随着父亲的入土为安,也就都不复存在了。
  地上摆放的一个两头翘的橱柜和一个黑色的揭盖大箱子,已经送给了一直以来伺候父亲起居的本家婶子。原先箱子里所有属于父亲的衣物,明天将随着那些纸扎的人物动物花朵花圈,一并化为片片飞舞的灰烬,随父亲的灵魂而去。这间土屋,任祥云也送给了协助自己办理父亲丧事的本家兄弟。在所有父亲的物品中,她只拿上了那个相框和父亲的一张黑白照片。
  她也曾经想起那个在她幼年时候撇下她和父亲决然而去的女人,但脑海中只记起了那个背影后面齐腰长的两条辫子,面孔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因为,既使是那个女人还在这个家中的时候,也从来不履行母亲的职责,大多时候都是在恶言恶语地责骂别人。这种时候,任祥云就从来也不敢抬起头来看她的脸。听本家婶子谈起过,那个女人这辈子生活的也很不如意,五十多岁就离开人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时,任祥云没有一滴眼泪,只有微微叹息。
  如今父亲这一走,她对这方土地已是了无牵挂。有父母在,故乡是一个具象的实体,有吸引你急急归来的亲情;没有了父母,故乡就只剩下一种抽象的思念,只剩下一缕淡淡的忧伤。从此,原来牵着她的那根线,齐根断了;而且从此以后,任她孤旅漂泊,任她飞向天涯海角,再也不会有人在这儿翘首相望了。
  此刻,那个两头翘的柜子中央,还摆放着一尊三寸高的释迦牟尼佛铜像。那个善良忠厚的本家婶子,每天过来之后,都要在释迦牟尼佛的铜像前面点燃三柱小香,然后虔诚地祝祷上几句。任祥云不知道她在祝祷些什么,有回留神听去,只听见一声“好人一生平安”。任祥云就问她:“听说你入的是耶苏教,为什么又要给佛像上香呢?你到底是信仰什么呢?”本家婶子用粗糙的手指梳拢着她的白发,笑嘻嘻地回答:“都信,都信。所有的神佛,都是在教育咱们学雷锋做好事咯。”任祥云听后,不禁放声大笑起来,但笑着笑着就不由得被感动了。
  你看看,任你是哪派宗教,只要来到了东方华夏这片奇神的土地上,都能被这方土地上深厚的文化底蕴给同化了;任你有着怎样深奥的教义,到了老百姓的心中,却都变成了朴实可行的善言善行。这,就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啊,肉眼可见的愚昧落后里边,携带着深沉、诚恳、亲切和包容一切的宽厚。
  任祥云从事着那样高端的工作,当然并不相信神佛,但她曾从书本上看到过爱因斯坦讲的一句话。爱因斯坦曾经说:“科学没有宗教是瘸子,宗教没有科学是瞎子。”如果按照爱因斯坦的这种说法,那么科学和宗教,实际上还是一对不离不弃形影相随的万年旅伴。
  任祥云就这样漫无头绪地思索着,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一会儿过去一会儿现在,直到听见外面第一声雄鸡破晓,看见古浩和孩子仍然睡得正香,她就轻轻跳下炕去,也站在释迦牟尼佛的铜像前点燃了三柱小香,并深深地三鞠躬。然后,她轻轻地推开门走到了院子里。
  外面,还是满天星光。高空处宝蓝色的银河星汉,依然在千年不变地俯视着大地,大地之母也照旧在默然地和一望无际的星空相望相守着;连臥在墙根处的羊母子们,都一动不动地正在睡觉,四周被一片深旷的寂静笼罩着。
  任祥云走进彻夜都亮着灯光的灵棚里,踩着铺在地上索索作响的麦秸秆,为父亲接续上快要燃尽的长香,然后坐在一条长凳上,用自己的额头抵住父亲棺材的头部,和父亲做着最后的心灵话别——这一刻,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父亲的这一生,不幸居多。想也想得出来,一个年轻时候就被妻子抛弃了的鳏夫,带着幼女在生活中苦苦熬煎挣扎,是何其的不易。父亲这个人,人也不英武,性格也不爽快,虽然算得上是个小知识分子,却有些儿婆脂女地被人瞧不起。若不是梁步隆先生把他拉拽出来共同办学,父亲这个农村里的小知识分子,恐怕一生都找不到自己能够发挥才能的地方。
  和形象庄严正大的梁步隆相比,父亲的形象显得矮小卑微,经常像个跟班似的,跟在梁步隆身旁一路紧走,认真听从梁步隆的吩咐去办理一些事务,甚至在某些上不了排场的地方还要为梁步隆“背锅”。但唯其这样,也才能和梁步隆相得益彰,相辅相成,使得这所横空出世的乡村学校,在那样的年代能得以延续,并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就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如果把这所学校比喻为一个家庭的话,那么,梁步隆就好比是这个家庭中的父亲,她的父亲则好比是这个家庭中专门负责琐碎事务的母亲。然而,缺一不可。
  父亲,既是自己的父亲,也是自己的母亲,更兼是自己的老师,连同已经逝去的梁步隆、刘培刚他们,全是她人生路上开辟鸿蒙的第一批领路人。这个时候,不信神佛的任祥云反而希望,希望在这世界上,真得能有像佛教寓意中描绘的那样一片“西天净土”,专门接纳这些灵魂纯净高尚并为大众做出过贡献的人。
  任祥云就这样用自己的额头抵着父亲棺材的头部,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直到院子里的那只雄鸡,已经在她身后一声接一声地啼叫起来,而且声声高吭嘹亮,她才从棺材旁边站起身来。
  她抬起头来看看,见东方的天际上,那些黑灰色的层云下边,已经出现了一条带子似的鱼肚白。接着,已经有人开始往院子里走动,帮忙办理丧事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院门外,一声嘹亮的唢呐声传来。棺木在人们的吆喝声中,启动了。
  随着父亲的下葬,今天将注定是一个令任祥云今生今世都不能忘怀的日子。
  办完了父亲的丧事,回到北京之后的任祥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她就像是飘浮在天空中的一朵洁白而孤独的云,除了工作,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安顿自己悬空着的心。
  现在的古浩也不敢招惹她,因为有了上回的教训,古浩已经知道了父母眼中这个好儿媳的分量究竟有多重,搞不好,将军的的宝剑真能向自己劈来。说实话,古浩现在反而有点儿怕她,怕她身后坚强的后盾。但若要把这种怕说成是爱,却实在是谈不上,根本是笑话嘛。你想啊,身旁有一个像圣女一样可望而不可及的妻子,让人无形中就会感到一种压力的存在啊。
  人心,确实就是如此地不可琢磨啊。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男人为什么就总是想不明白,其实男人真正能得益于女人的并非美色,而是智慧;因为唯有智慧才是构成女人魅力的内在因素。好比,将军夫人之于将军?不然的话,小说家为什么不安排关云长去娶了貂貚,那岂不是英雄与美女的绝配么?可是,成吗?
  好在是,任祥云现在最大的兴趣和幸福,是除了工作之外还有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儿子已经渐渐长大了,上了初中了,已不再是那个成天脖子里挎着架小木枪,嘴里嘟嘟嘟嘟发出扫射声音的闯禍毛头了。
  儿子和任祥云一样,长有高高的额头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而且一上学就显露出了不同寻常的数学天份,这一点和任祥云简直是太像了。儿子有者天独厚的家庭条件,得以让他在方方面面都出类拔萃。儿子还不光是数学好,外语、计算机等功课都驾驭娴熟,更令任祥云惊奇的是,他连古汉语都很喜爱,课本上凡是学过的那些文言文小短篇都能背诵如流。
  上初中时,儿子曾经写过一篇作文,题目是:《小石潭记》仿写。文中写道:
  “由自家门南行数百步,街角处,闻玉渊潭草木窸窣之声,心乐之。沿小径而行,下见湖水,波光粼粼,碧波荡漾。至岸壁,轻拍击之,溅起小朵浪花。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湖中游船数只,行于碧波之中,形态各异,为叶,为荷,为鹄,为亭。其中人或悠闲静坐,或兴致勃勃。偶有金鱼游过,并不惧人,悠闲如船。
  潭抬首远望,碧波一片,水天相接,壮阔辽远。真可谓京城福地矣!同游者:余父母,余祖父母。”
  捧着儿子的作业本,任祥云默默地流下了幸福的泪水。虽然只是一篇仿记,可是儿子描绘的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和平幸福的景象啊,而且儿子描绘的,还是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的生活景象。可见,这样的景象在儿子心中是多么的重要。
  任祥云都为这种至情至性的描绘感动了。
  任祥云自己的青少年时代是残缺不全的,心灵深处永远埋藏着父母离异这种不幸的隐痛,所以她万万不能让自己亲爱的儿子也留下这种隐痛。潇洒漂亮而又天资聪颖的儿子,是上天赠予她的独一无二的礼物。为了儿子,她愿意委屈自已,愿意迁就古浩,维护这个家庭那怕是表面上的美好。还是那句话,就把这个和自己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古浩,当作一个外星人好了。
  生活,该怎样继续,就让它沿着的怎样的轨道往下延续吧。
  随着儿子的不断成长,任祥云越来越由衷地感谢着上苍。她觉得上苍对她不仅不薄,而且简直是太厚道了,赐予了她这么丰厚的一份礼物。现在,她把工作之余的全副精力,都用在培养儿子上了,陪着儿子一路勤奋苦读,过关斩将,从小学到中学到考大学,直至儿子穿上军装,走进了国防大学的校门。
  都说人生易老天难老,这话一点儿都不错。
  又过了二十年以后,将军和将军夫人都已经成为了挂在墙上的照片,华发满头的古浩和微微发胖了的任祥云,也退休了。
  现在,他们心平气和,正肩并肩地坐在沙发上,从电视中看到他们引以为骄傲的儿子,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的阅兵仪式上,身穿迷彩服,站在载有导弹的战车前端,举手敬礼,随着隆隆行进的战车通过天安门广场时,他们两人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抓到了一起,相视而笑,而且不约而同地再次说出了那句这个家庭中独有的话语:“为了将军!”
  这一刻,俱已年近古稀的任祥云和古浩,算是彻底地和解了。
  要细说起来呢,古浩和任祥云这样的夫妻,在生活中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其实,那种真正的心有灵犀的神仙眷侣能有多少呢?大部分的夫妻还不都是平凡无奇的?同床异梦的也比比皆是。正所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古浩,不过是一个在优越环境中自在惯了又自由惯了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其实生活中并不少见,他们一辈子都像是个长不大的男孩子一样,需要女人为他们不断地操心,而他们其实并不会因为这些操心所感动。任祥云呢,不过是一个自尊心过强又从不願意依赖男人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也不少见。她们的刚强大多是表面的,内心里也许正在噙血蘸泪,进行着艰难的自我修炼。
  可以说,这样的男人和女人,在心底里是互相看不起对方的。
  但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还有着他们共同的信仰,和让他们共同为之骄傲的东西。相信,因了这种共同的信仰和共同的骄傲,也足可以使他们在一起,再和谐地活他个十几二十年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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