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任襄武和任祥云父女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7-13 12:54:45 字数:4414
(接上)
在这种事情上,任祥云不能像寻常女人那样,来不来就来一通一哭二闹三上告,她更不知道自己应该不应该和古浩面对面来摊开这件事情,更不知道怎么去谈。她觉得自已在这种事情面前好无能啊,所以只能默默地等待着古浩的自我觉醒。有时,任祥云还这样自我解嘲:大不了,把这个和自己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古浩,当作是个外星人好了。然而,古浩不但没有及时觉醒的意识,反而得寸进尺,回家来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且已经有好几次竟然是不打招呼就夜不归宿了。
任祥云还是急剧地消瘦了下去,浑身乏力,夜晚失眠盗汗,无端惊醒便再也不能入睡,四十五岁的人看上去像是个更年期的病人了。这便是宽容和善良的结果啊。这种无原则的宽容和善良,也许会带来两种结果,要么是终于让对方将心比心,并因此感动悔过;要么,就是惯得对方更加无所顾忌,只当你是个软弱愚昧的可欺之人。
任祥云惴惴不安地看着事情越来越向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下去,却缩手无策。
倒是古浩的父母,敏锐地发现了异常。他们从自己十来岁的小孙子嘴里,挖掘出并推算出了出现的“敌情”。头上已经是寸草不生的将军拍案而起,大声叫嚷着:“打电话!把这个孽种给我叫回来!看我用我的宝剑劈了他!”满头白发的将军夫人却不动声色,莞尔一笑:“何必要那么大动干戈呢?”将军夫人毕竟不是那些寻常女流,关键时刻,再次显示出了她处变不慌处乱不惊的豪杰本色。
她巧思妙用,善出奇兵,打电话将她亲爱的儿子叫回来之后,满脸微笑地亲自下厨,为儿子端上来一盘又一盘精美的菜肴。古浩的额头上放着光,漂亮的眼睛笑成了弯月亮,宽宽的嘴角裂着,大大咧咧地拿起筷子在每个盘子里都尝了一口,然后哈哈笑着说:“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呀?为什么跟《林海雪原》里的座山雕一样,竟然摆起了百鸡宴?”
将军双手撑在膝盖上,刚要瞪眼说话,将军夫人已经微微摆手制止了他,将自己意味深长的笑脸对准了古浩的脸,细声慢语地说:“儿子,看来你还没有糊涂呀。你还能知道,这七八个盘子里的菜都是鸡!可是,你为什么就不懂得,这世上的女人,她就都是女人呢?”古浩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张口结舌,笑容也僵化了。
将军夫人却不再多话,她还是那么微微笑着,给古浩面前的盘子里,一块接一块地,挟进来白斩鸡块、红烧鸡块、卤味鸡块……窘极了的古浩望着面前盘子里堆起的各种鸡块,毫无还手之力,只有连连招架之功:“妈,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行不行……”将军夫人不眨眼地看着古浩的眼晴说:“知道错了?知道错了,那就好。儿子,我可告诉你,任祥云是我们这个家里的功臣。没有她当年对你的帮助,就没有你的今天!儿子,我还要告诉你,我们这种家庭,不能出那种忘恩负义之人!”
将军这时也终于找到了可以插口的机会,挺腰努肚,指指墙上挂着的宝剑说:“小子,你要是敢当陈世美,你老子我,就唱它一出《辕门斩子》!”
不得不说,将军夫人堪称是旷世奇才呀,“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而且,她还不知道变了什么戏法,让那个爱穿花衣衫的女人在短时间里就销声匿迹了。这一来,敢去主动接触古浩的女人也没有了。
走了一段时间桃花运的古浩,悬崖勒马,下班之后不敢再放任自己的浪漫了,在家里驻足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而且像个做了错事的大男孩,脸红脖子粗地和任祥云没话找话,笨手笨脚地开始插手一些家务事。
任祥云其实心里已经原谅他了,再说,不原谅又能怎么地?只是,夫妻间的感情在脏水里过了一遍,再也难以恢复到原先的纯净度了。打个比方吧,洗脸的毛巾用过了可以再当抹布,当过抹布的毛巾还能再当回洗脸毛巾用吗?所以,任祥云每当和古浩单独接触的时候,怎么也摆脱不掉心里的别扭。
任祥云的心灵是孤独的,以前还有个做父亲的任襄武在惦记着她,她也总是惦记着独自生活在乡村里的父亲。可现在,父亲已经不需要自己去惦记了,他已经去世五年多了。
任襄武当时得了脑梗,嘴歪眼斜,嘴角流涎,语言也发生了障碍。在得到梁步隆和刘培刚先后去世的消息时,他只能躺在炕上流着泪,反反复复,含混不清地说着:“骄傲……害死……人哪!”
任襄武这个小知识分子对梁步隆和刘培刚被划为右派分子的认识,始终停留在这样一个层面上,再也提高不上去。他始终认为,这件事情之所以会有那样的结果,全是梁步隆刘培刚他们不能审时度势,因为刘钟的事情和村党支部顶牛而遭成的,要么不至于那个样。结果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说,刘钟也还是没能救下不是?
但是,那些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已经是往事如烟了,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能记得了,即便就是有记着的人,也不愿意去和他这么个身患脑血栓的病人去争论了,也没法再争论了。
得病后的任襄武还是坚持着,死活不肯去往北京。他现在担心的问题更多了,已不仅仅是担心自己不敢和门不当户不对的亲家打交道,他更担心的是,自己若是跟着女儿去了北京,死后只能是进火化炉,那一来遺骨就不能埋入祖坟,进而就会成为异乡的游魂野鬼。他只想死后能入土为安,决不愿意化作一股青烟冒上天空。
那时,任祥云怎么都说服不了他,又不能扔下北京的工作和家庭不管,只好雇用了本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婶子,来伺候着任襄武。而她自己,则个把月一次地从北京往返家乡,操心看望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
事业和生活,像两把鞭子,交替着,鞭策着,让人到中年的任祥云和所有负累的人一样,在生活的道路上艰难前行,丝毫也不敢停息喘息。
病重的任襄武,瘫在炕上苟延残喘了两年多的时间,也死了。按照村里的风俗习惯和任襄武的意愿,是要实行土葬的。村里人形容起火葬来,简直是活灵活现的可怕。他们说:死去的人在火化炉子里先是肚子膨胀如鼓,然后啪地一声爆裂,随后又会弯曲坐起,折腾几回才能化成灰烬。他们叙说这些情景的时候,仿佛他们亲眼见过似的,还说谁谁谁家的老婆,看到他男人在火化炉子里的状况,当场就两眼一翻“过”去了。所以,吓得村子里一些胆小的人,一听到火葬两字,就捂着耳朵赶紧跑开。老人们,更是视火葬如洪水猛兽,发誓宁肯怎么怎么,也不让儿女们把自己火葬。
忙着料理任襄武后事的任祥云,在把任襄武成棺入敛之后,给远在北京的古浩拍去了电报。古浩就带着他们那个当时还只有六岁多的儿子赶回来了。村里的习惯,是要为死去的人停灵七天才可以入土安葬。这几天时间里,任祥云一直在忙着接待前来探望的同学和乡亲们,常常忙得抽不出身来,只好嘱咐古浩,千万千万要寸步不离地看管好他们的儿子,免得这个活泼好动的儿子掉进井口里或者是茅厕里。
他们的儿子打从出生就在北京,头一回看到乡村的东西,小傢伙表现出了十二分的惊奇,这儿用手摸摸,那儿探头看看,见着猪向猪问好,见着鸡追着鸡跑,一次,小傢伙看到了拴在院子墙根下的一只大羊和一只小羊,就兴冲冲地跑过去了,一下子就把那只小羊抱了起来。羼弱的小羊发出“咩咩”的呼救,急得被拴在木头桩子上的大羊又喷鼻子又跺蹄子,突然还来了一个前冲,用脑袋顶上了小傢伙的后背。小傢伙咕咚趴在地上,觉得吃了亏,翻身爬起后端着他架在脖子上的小马枪,冲着大羊,嘴里发出“嘟嘟嘟……”一连串的扫射声。
好容易等到这小傢伙折腾得累了,古浩才拉着他的手坐在了房前的台阶上,让儿子喝水,自己则饶有兴趣地观看阴阳先生在那儿鼓捣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瘦骨嶙峋的阴阳先生已经白了胡子,光着头戴着副圆圆的铜腿老式花镜,正在一块大青砖上写毛笔字。他刚写了“先考任襄武”几个字,就停住手,把毛笔尖在舌头尖上抿着,连带下唇都抿黑了,一边用唾液濡湿笔尖,一边眯着眼睛思索。一个忙着搬东西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和阴阳先生打趣道:“王王,你这个老鬼又不会写了吧?”阴阳先生摆摆手:“别打岔!”那人说:“装什么装?不会写就画罢,又不是没画过。”阴阴先生就笑着挥了一下手,像驱赶走一只讨厌的蒼蝇一样。
坐在旁边的古浩就笑了,冲着阴阳先生说:“他们怎么叫你王王呢?这名字听着好怪呀。哪有叫王王的呢?”阴阳先生抬起头,从老花镜上边看了看古浩,笑着说:“谁说不是呢?嗐,这还不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了呀?哪像你们如今的人,又是学堂又是啥的。俺们那会儿,除了少数有钱人家的孩子会认字,穷人家的孩子,个个都是睁眼瞎。嗐,不过说来道去,咱也就是一个草木之人,有个称呼就行了。”古浩就说:“那也不能叫王王呀,听着倒像是‘玩完’呢。”阴阳先生也笑起来:“谁说不是呢?好在俺们这地面上呀,玩,不说玩,只说是耍,所以还没闹出过那种笑话。”
古浩本来就是个有孩子心情的人,听到阴阳先生这样说,越发来了兴趣,又加上不认识人,也没事干,所以他就给阴阳先生扔过去一盒烟去,一个劲儿地鼓动那个阴阳先生:“说说,说说,为什么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阴阳先生就用留着长指甲的手撕扯出烟卷来,慢吞吞地点燃吸上了,才喷着烟雾说:“这要说起来,话可就长了。咱穷人家,起名字从来就没个讲究。我们弟兄三个,打从生下来就大狗二狗三狗地叫着。那年我七岁,我爷死了,家里也是请来了个阴阳先生。我爹一想,可算是逮住个文化人了,顺便就给孩子们起两个官名儿吧,总不能老是大狗二狗三狗的叫吧。我爹就把我们三兄弟叫到了阴阳先生的面前。阴阳先生就指着我哥说:这个就叫王玉吧。这名字,听着还像是那么回事咹,大家也就没有什么意见。轮着我了,阴阳先生说:这个老二,就叫成个王王吧。我爹说:咋能叫王王呢?那个阴阳先生就说:叫王王多好呀!那三国时候的大英雄里边,不是有个叫曹操的吗?曹操没听过呀?我爹就被他给唬住了。你能说你连曹操都没听说过吗?老百姓谁不知道‘说曹操、曹操到’这句话呢?再说,你要是说你连曹操都没听说过的话,那是不是显得你也就太没见识了?太要让人家小看咱了?我爹就没敢再吱声,算是同意了。轮着我兄弟了,阴阳先生说:这个老三呢,就叫成个王玉王吧!我爹说:咋又叫王玉王?阴阳先生说:在三国里面,也有个叫司马师的,是不是?我爹就又被唬住了,只好又同意了。后来,我爹看阴阳先生比受苦人挣钱要容易些,又觉得我们三兄弟中我的身体最差,就让我拜了那个阴阳先生为师傅。跟了阴阳先生以后,我才得知,原来,那个阴阳先生一辈子就认识王和玉这么两个字。他那点儿说道,全是听瞎子说书听来的,全仗着他记性好,又能随机应变鬼谝溜道,便靠着这点儿鬼画符的本事,楞是在农村里混了一辈子……”
阴阳先生的故事,乐得古浩哈哈大笑,直到晚上躺在被子里时,都还笑得一阵一阵地浑身颤抖。古浩对任祥云说:“还是这农村里的生活丰富多彩。我待在城市里多少年,也没有听到过这么精彩的故事。”任祥云就嘲笑他少见多怪,还说:“就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你要肯在这里住上半年五个月,保准还能听到比这更新鲜的故事。”古浩就兴奋的瞪大了眼睛:“真的呀?那我怎么就从来也没听你讲过这些呢?”任祥云就笑了:“我又没吃饱了撑着,咋会给你讲这些东西呢?”
任祥云想的是,就是讲了,古浩也未必能真正理解乡村生活的全部内容。他们两个人的生活经历,根本就千差万别。有些东西,是随着人的生活经历,刻在骨子里的,不是从别人嘴里听上几句就能明了的。
古人那么看重“门当户对”,恐怕也包含有这些方面的道理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