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任襄武和任祥云父女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7-11 13:08:54 字数:5014
(接上)
*乡村飞出金凤凰
村里边,当年跟在梁步隆后面热心协助办学的那个小知识分子任襄武,自从五七年梁步隆刘培刚被划为右派之后,他装聋子整整地装了五年。这五年当中,无论好话还是歹话,他一概听不清楚,低头进来低头做事,两耳不闻窗外事,变成了人们眼中的一个笑话。
但到了六二年的秋天时,他突然地振聋发聩了,高兴得见了人就哭哭笑笑,时而疯疯颠颠,走路时脚后跟底下都像是按上了弹簧,一跳一跳地跟个麻雀似的。人们都像看西洋景似的看着他失态的样子,只有被划成了右派也改不了那股子张扬劲的刘培刚敢刺激他,故意弯下腰来歪着脖子仰视着任襄武的脸说:“你咋了?你咋了?范进中举,也不过就是你这副模样吧?要不要我也甩你一巴掌,好让你老先生清醒清醒呢?”任襄武说:“不用你甩,我自己甩吧!”而且真的就在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
让任襄武失掉常态的原因,是他的女儿成了远近闻名的女状元,被远在哈尔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录取了。这是迄今为止,这个村庄里出现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在村里边引起的震动和羡慕也是空前的。任襄武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和最大的骄傲,可以说都是来自于他的独生女儿任祥云。
任襄武是个鳏夫,解放后《婚姻法》刚一公布,他的老婆就抱着她陪嫁来的一对儿花瓷摚瓶,还指挥着她的娘家人,用车拉走了她陪嫁来的一人高的穿衣镜、有铜锁扣的一对儿红木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独留下了他们只有十岁的独生女儿任祥云。包办婚姻的苦果呀,任襄武的家庭只是个小康之家,他的父母不合为任襄武包办来了一个破落户地主的女儿。这个女人从打进门的头一天起,就对任襄武的家庭和任襄武本人,一百二十个看不起,横挑鼻子竖跳眼不说,还连带着嚅骂任襄武的父母。任襄武在她面前总是如履薄冰,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战战競競,唯恐一不留神就会招来一通“河东狮吼”,真不知道怎么就还能生下了任祥云。
尽管任襄武一惯地陪着小心过日子,但那个女人还是不肯安下心来过日子,狠心地撇下自己十来岁的女儿,连头也不回地走了。自从那个女人走了之后,任襄武又当爹又当妈,无论走到哪儿就把这个没妈的女儿带到哪儿,生怕这个可怜的女儿再有什么不幸。让任襄武欣慰的是,任祥云渐渐长大了,聪明机灵,安稳沉静,还特别爱学习,再不用他每天提心吊胆的了。
村里成立学校以来,学校里只有刘培刚这么一个数学教师,任襄武便着意地培养女儿对于数学方面的兴趣,想把女儿培养成为一名数学老师。依照任襄武最初的想法:这样一来,女儿将来有了体面的而且是没有人可以来争夺的工作;二来,女儿可以永远地不离开他的左右,父女俩可以相依为命。
然而,事情的发展与任襄武最初的愿望,简直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再说谬得又何止是千里,可以说是是天南与海北了。
一开始,任襄武是让女儿跟着刘培刚学点儿数学,因为全村这么多人里面,也只有刘培刚这个傢伙留过洋喝过洋墨水,懂得什么大括号小括号,有理数自然数,还有什么3.1416圆周率之类。哪知道刘培刚这个傢伙憋闷的太久了,仿佛英雄无用武之地,猛不防有了这么个卖弄知识的机会,居然整天口若悬河,诲人不倦起来,不但讲开了有理数自然数,还有什么整数对数,甚至讲起了什么单项式多项式,加上什么勾股定理三角函数,后来索性连牛顿的苹果、爱因斯坦的欧几里德几何定律之类都讲了出来,把个对这些东西闻所未闻的任襄武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却把个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任祥云迷得忘记了玩耍,一放学就趴在桌子上算啊画啊,点灯熬油不说,还废寝忘食。
任襄武有点儿气急败坏地坐到刘培刚面前,儿婆脂女地翘着兰花指,连连埋怨起刘培刚来:“你这个疯狂的老东西,究竟给我家祥云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变得都不像个女孩儿了?”刘培刚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理亏,反而得意的手舞足蹈,喜上眉梢地连声说:“可造之才!可造之才!祥云比起我家的那个瓜木脑刘玉平来,不知道要强到哪儿去了。”说着话锋一转,摇开了脑袋:“你看看我家的那个刘玉平,要说是和你家祥云是同岁的,可整天想的是要穿花花衣裳,想的是要梳什么样的麻花辫子,简直连你家祥云的脚后跟也比不上。”他还拍着自己的胸膛,扬脸向天,“我!七尺男儿刘培刚,堂堂日本东京大学的留学生,沦落至此也就罢了,还简直是后继无人!我这是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哪?要让老天爷如此毫不留情地惩罚于我?”
任襄武说:“安分点儿吧。还没吃够亏呀?”刘培刚却说:“这咋就不安分了?你还想剥夺我的话语权呀?”任襄武摆摆手:“我现在后悔了,当初真不该让我家祥云跟着你这个疯子。”刘培刚拍着手大笑道:“现在才后悔,晚了!”
在升初中的考试中,任祥云以全县数学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了全县唯一的公办中学。六二年高考时,任祥云是全县的数学高考状元,直接就被保送进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
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刻,任祥云蹦着高笑了。任襄武却像个娘们似的,擤着鼻子哭了。他一把一把的青鼻涕直接往炕沿上抹,但哭了一会儿就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还一屁股坐在家门外的台阶上,翘着兰花指,逢人过来赞扬任祥云有出息时,他就拍着膝盖说:“她这纯粹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哪!”其实谁都听得出来,任襄武这话里话外都是炫耀的意思。他是等着别人和他一起夸奖他的女儿,好满足他那点儿可怜又可笑的虚荣心。
到了晚上。他却坐到了梁步隆的家里,再次忍不住地哭了,直哭得肩头抖动。梁步隆拍着他的肩头说:“这不是好事吗?这是咱全村的光荣呀。咱当家长的,能拉孩子的后腿吗?再说了,咱办学校为啥呀?不就是为了能给国家出人才吗?”任襄武低头不语,㗋咙里仍然止不住地哽咽着,还用袖头不停地抹擦着眼角溢出的泪水,本来就发红的鼻头显得更红了,鲜艳得像颗饱满的草莓。
嗐,他又不是纯粹的农民,他也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师尊的人,道理他不比谁懂得多呢?他只是,想当着梁步隆的面,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因为只有梁步隆才能懂得他九曲回肠里的全部隐衷,懂得他多年来忍辱负重又当爹又当妈的艰辛。他才不能像那个没有一丁点儿知识的二丑他妈,儿子被挑选上了飞行员,多好的事啊,可她那脑子里还抱着“好男不当兵”的那点儿旧观念不放,教唆儿子在检查身体时,把醋说成了红糖水,把白酒说成了白开水。结果怎么样呢?鬼捣了半天,还是被选上了,只不过是从飞行员变成了雷达兵。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你这点儿再愚蠢不过的小技俩,能瞒得过谁呀?岂不是要让人家白白笑掉了大牙么?
任祥云却是高兴坏了,她根本不知道任襄武去梁步隆家哭泣的事情,她正在兴冲冲地准备着自己的行装。
猛一看上去,任祥云并不是那种给人眼前一亮的漂亮姑娘。她身材适中,梳着两个锅刷子一样的短辫,高高的额头包在稀疏的流海下面,麦黄色的圆脸上有两只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放在一群姑娘中只属于中上姿色。任祥云的美丽,是在于她的宁静与含蓄,而宁静与含蓄恰恰是美的一种气质,更是一种女性身上少见的修养;尤其是当这种宁静含蓄再和高洁的志趣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变得更加耐人寻味,就像是一本丰富的书,让人看不完读不够。
更难得的是,任祥云对自己的美丽浑然不知,从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喜欢照照镜子啦,喜欢花花绿绿的衣服啦,更不用说那些搔首弄姿的轻佻举动啦。任祥云的一举一动,倒像是个斯斯文文的男孩子,䩄觍之中带着几分不折不挠的刚毅,仿佛天生就是要去做军人似的。
任祥云也舍不得离开她相依为命的老爹,可她的心更被远方模糊不清的理想召喚着,想到即将要开始的神圣而又神奇的学业和事业,她的一颗心早已按捺不住地飞向了远方。她看着她的老爹任襄武连日来眼角上总是泪水不干,就有意地逗他开心说:“爹,你难道是怕我走了以后,你老了没人伺候吗?那你就放心吧。等我毕业以后有了工作,安了家,我就把你接过去。”
任襄武像个娘们似的扭着身子:“谁要去那苦寒地界!没听人说过吗?哈尔滨,冰天雪地,听说一年就有七个月都是滴水成冰。历朝历代,那都是流放朝廷要犯的地方,多少人不等走到那地界儿就死在半道上了。咱这地方的人去了,哪里能受得了?光冻也把人冻死了。哪儿能像咱这地界,四季分明,冷也冷不到哪里去,热也热不到哪里去……”
任襄武猫腰在箱子里找了一阵,取出来一团灰糊糊毛茸茸的东西,捧到任祥云的跟前说:“要不,你把爹的这件老羊皮皮袄拿上吧,实在冻得受不了时还能抵挡一阵……”任祥云一下子笑得蹲在了地上:“哎哟,你以为我是《林海雪原》里的那个座山雕吗?还穿大羊皮袄?那还不把人家别人笑死了?你就放心吧!你不也老跟我说,麻雀能生存的地方,人就能生存。再说了,那是军校,是集体生活……”任襄武梗直了脖子:“可你是个女的!”任祥云和他的老爹戏谑调嘴:“女的就咋啦?红军长征中有多少女战士?不都一样爬雪山过草地吗?”任襄武就坐在炕沿上,假装不高兴了:“哼!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要说,任祥云除了自身聪敏超脱和勤奋苦学之外,也确实是赶了一个难得的机遇。眼下,正是新中国面对列强封锁,咬紧牙关,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发展军事工业的关键时期。哈军工自从一九五三年建校以来,在历史上曾经有过两个黄金时期。第一个黄金时期是陈赓大将当院长时的五三年至五七年。第二个黄金时期是刘居英大将当院长时的六二年至六五年。这两个时期,哈军工在全国的高考中统一招生,吸取的全是顶尖的优秀人才。哈军工当时的声誉,丝毫也不输给国内的一流大学清华和北大。
哈军工的首任院长陈赓大将,在六一年就去世了。但他在位时,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在建院以来最为艰碓的阶段,面对苏联专家撤走和国家三年经济困难局面,果断决策,在原有空军工程系、炮兵工程系、海军工程系、装甲兵工程系、工兵工程系之外,又陆续创建了防化工程系、导弹工程系、电子工程系、原子工程系和计算机工程系。
这些后来居上的系统,培养出了新中国极需的军事科技人才,让他们在国家“两弹一星”的制造发射成功,乃至国家的计算机事业发展当中,先行一步,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任祥云就是在这时走进了创建不久的计算机工程系,成为了新中国的首批计算机技术人员。农家屋里,开天劈地头一回,英武展趐,飞出去了一只金凤凰。
任祥云刚踏进校门的时候,学校的设备是简陋的,但哈军工的精神是高昂的。在这个新中国第一所综合性的高等军事科学技术学府里,到处生气蓬勃,到处洋溢着强军卫国的爱国热忱,到处洋溢着高度忠诚的政治品质,到处洋溢着不畏艰难的奋斗精神,到处洋溢着自力更生的创新精神。这种扑面而来的的新风新尚,让任祥云这个尚未见识过外面世界的农家女,时时感到深深的心灵震撼,就连那种凛冽的寒风都让她觉得格外清新。
任祥云摸着刚刚穿在身上的崭新军装,眼睛朦朦胧胧,不知道该往哪儿聚光,心里却是异常地清醒:从这一时刻起,她的这一生的所有作为,都要和新中国的军事工业紧密联系在一起了;她的所有行踪,也都要和“保密”二字联系在一起了。
命运啊,命运!你为农家女出身的任祥云,铺开了一条怎样五彩斑斓的锦绣前程啊!反正,对任祥云来说,眼前的一切都是极其新鲜的,都是过去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甚至连每一次出操,每一次的课前起立,都是这么地神圣可爱,让她激动得直想掉眼泪。在这里,她幸运地见到了一些老百姓嘴里念叼的神话般的英雄人物,而这些神话般的人物,现在竟然就是自己的导师和领路人了。
这一切的一切,让任祥云激动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她很有些自卑,觉得自己与周围这些人的差距太大了;就连周围的同学们,也个个都是见多识广,他们说出来的任何话语,都让她听得新奇无比。她下决心,要尽快缩短自己与人家的差距,所以一点儿也不敢放松自己。
学习无疑是艰辛的,然而任祥云觉得乐在其中。她多次暗暗地鼓励着自己:梦想,是从咬紧牙关中支撑起来的;胸怀,是从忍辱负重中历练出来的;成熟,是从跌跌撞撞中摔打出来的。她没有一天在十二点之前睡过觉,而且常常一个星期都顾不上去洗一次澡。
她的一位同桌的男同学叫古浩,高出了任祥云大半个头,一看就是从小营养丰富的人,不光脸庞白净富态,更兼唇红齿白。古浩来自大城市,将门后代,带着城市青年特有的放达与潇洒,不爱系风纪扣,大大咧咧,而且非常爱干净,连手指甲都修剪的整整齐齐。
古浩对任祥云在数学演算方面的才能称赞不已,每次任祥云完成一道复杂的演算课目时,他的眼睛里都会放射出闪亮的光芒。然而,他经常在她的旁边坐下的时候,会像个娇气的女人一样忽煽着两个鼻孔,嘴里嘟嘟哝哝:“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去去你身上的这种泡菜味儿啊?”任祥云就红着脸,把自己的头发使劲塞进帽沿里,赶紧抱起自己的书本,躲开这个矜贵的公子哥儿,走到教室后面的角落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