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碧空远影>第三章 粮食局长任自强

第三章 粮食局长任自强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7-11 13:08:36      字数:3671

  (接上)
  人真是一种特别奇怪的动物,对于自身的痛苦和不幸,有着特别的敏感。其实,上面此时并没有对任自强采取任何强制措施,只是告知他在这段时间里不可以随意外出,要随时听候传喚,配合进一步的调查。
  可是,当任自强青白着脸从纪委办公室走出来,穿过长长的楼道走廊的时候,他看见所有过去熟识的那些人,只要看见他的影子出现,都及时地识相地拐了弯,这其中就有好几个过去曾经一语双关地对他说过“谢谢关心”的那些人。他们的这些掩饰的极为巧妙的细小行为,还是让任自强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在一夜之间就已经变的很臭了,眼下所有的人都唯恐与他发生那怕是任何细小的粘连。在他们眼里,现在的他,仿佛变成了一大坨子腐物,沾着谁便也就会臭着了谁,进而沾染了谁。
  这种有生以来从没有体验过的被遗弃感和羞耻感,像劈头盖脑浇地在头顶上的一勺子大粪,淋淋漓漓地流淌下来,遮盖住了他的眼眉,糊住了他的口鼻,随着脖颈流到了他的前胸后背,衣服变成了潮湿而又沉重的铠甲箍在身上,让任自强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勉强拖着沉重的脚步,像拖着两亿斤粮食的大山,行走的相当艰难和缓慢。
  走出了机关大楼,任自强不想回家,而是习惯性地,轻一脚重一脚地,走在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街道上,即使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好多年了,不知道还能走多久。终于,他在傍晚渐渐昏暗下来的暮色中,在几只黑老鸦“黑啦!”“黑啦!”的哀叫声中,走进了粮食局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正好,他此刻一个人也不想碰见,只想静静地躺一躺。于是,他就顺势躺在了一进门的那张木板条做成的长椅上,舒展开僵硬的双腿,闭上了涩困粘糊的眼睛。
  他确实需要仔细地想一想。
  他也是读过书的人,历来,读过书的人大都视自己的名声如日月。一直以来,他也确实像孔雀爱惜自己的羽毛那样珍惜着自己的声誉。在他心里,声誉对于正人君子来说,是比吃喝拉撒更为重要的大事,岂可随意去玷污啊?人们都说他为人刻板,谨慎胆小,这他承认。他一生都胆小,不敢越雷池一步。可他为什么会胆小?不正是为了秉持操守和维护名誉吗?每一个为了名誉受损而痛苦的人,不外乎都是非常注重操守的正派人。有谁见过下三烂人物会把名誉当回事儿吗?
  可现在呢,他居然就成了一个人人都可以唾弃怒骂的“王八蛋”了!“王八蛋……”
  他苦笑着,哭笑不得地咀嚼着这个奇里古怪的名称,哈哈哈,“王八蛋”是什么呀?是那种忘记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八项做人根本准则的浑蛋!人世间,这样的“王八蛋”指定不在少数,要不世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可他任自强是这样一个“王八蛋”吗?他自问不是。他当然不是!最起码他自己不能承认。然而,他现在却脱不掉“王八蛋”这顶帽子了。
  接下来,如果问题还是说不清楚的话,而且看起来是已经说不清楚了,那他大概就是要接受国家的严厉惩治了。那么,自己会被枪毙吗?会被“验明正身,绑缚刑场,执行枪决”吗?大概率,会。
  历史上惩治贪官的例子,举不胜举。
  往远了说,历朝历代对贪官的惩治都毫不留情。宋太祖赵匡胤“拨皮萱草”的故事妇孺皆知。清朝对于贪官的惩治同样非常严酷,腰斩,凌迟,这些字眼相信大家都不陌生。
  往近了说,新中国建立初期,毛泽东主席亲笔批示,枪毙了革命时期有功却在职位上贪污犯罪的高级干部刘青山、张子善。当时,为刘青山、张子善说情的人不在少数。毛主席对工作人员下了命令:“凡是为刘青山、张子善讲情的人,一律不见。”毛主席反复讲了“非杀不可”的道理:“我们杀了几个有功之臣,也是万般无奈。我建议重读一下《资治通鉴》。治国就是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之不国。’如果臣下都一个个寡廉鲜耻,贪污无度,胡作非为,而我们的国家还没有办法治理他们,那么天下一定大乱。”
  毛主席还在别的场合讲过:“杀刘青山、张子善时我讲过,杀他们两个,就是救了两百个、两千个、两万个啊!我说过,杀人不是割韭菜,要慎之又慎。但是事出无奈,不得已啊!若是问题成了堆,就要积重难返了啊!”真可谓是,明察秋毫,语重心长。
  看来,自己也难逃法网了,而且还是人民的法网。但自己确实是很冤枉的。可叹的是,自己竟然证明不了自己的冤枉。
  他又想起了梁步隆先生,想起了他刚调进粮食局时梁步隆训斥他的话,他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来了,而且很快就哭得哽咽难禁,还呐呐地说:“梁先生,我到底还是让你失望了呀!可我并没有做亏心事哪,我这是被逼无奈的呀,我确实是清白的呀。我,我……我说不清楚了呀!”
  后来,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朝天躺在长椅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翻来覆去地思考着,自问着,一直躺到墙上挂钟的时针指向了阿拉伯数字1。他忽然坐了起来,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完了,纵然不死,也会在高墙铁窗里面度过余生。那样的日子,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但是,他也不能心甘情愿地顶着这个“王八蛋”名声告别人世。所以,他还是决定,他要用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名誉作一次最后的抗争。
  他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来,凭着脑中尚存的记忆,把上次调动储存粮引发的争论、想法、结果,补写了一份三页稿纸的报告,又重复书写了自己那份不见了的意见书。然后,他发恨地咬破自己的中指,在这份意见书上重重地按上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这一切事情做起完之后,看见中指还在往外渗血,他便又用留有血痕的牙齿,把中指上的口子索性再撕得大一点,重新又拖过一张稿纸来,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下了核桃大的七个血字:要留清白在人间……中指上的血断流了,快凝固了,那个人间的“间”字的最后一笔,只勉强写下来半截,但是,也就这样了!
  这一刻,他呲着带血的牙齿狞笑了:自己虽然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流芳百世,可也决不想遗臭万年。该辩白的事情还是要尽量辩白清楚的,即使于事无补,也算是作了最后的挣扎。就算不为别的,也要对得起梁步隆先生当年的嘱托,更不能让后代为自己蒙羞。
  在滋滋微响的四十瓦日光灯下,他微微抬起头来,缓缓踱着步子,再次环视着这间熟悉的办公室,一种意念在心头如流星似的闪过:举头一瞬间,看尽人世繁华;转身一刹那,便是海角天涯——就此,从尘世的嘈杂中撤退,把自己置身于不可知的冥冥之中去吧。他,不想再看见明天的太阳了,更不想再去直面那些共同工作过的人了。
  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药瓶来,将药瓶里的二十多粒安眠药统统倒入了口中,直了几次脖,终于把它们全咽下去了;然后,整衣,用手指梳理好稀疏柔软的头发,扯过一块抹布来,拂去了三接头皮鞋上的细土微尘,然后在长椅上再次躺了下去……
  这时的任自强五十九岁多了,还有三四个月,他就可以退休了。可他再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浙江宁波的天童寺内有一副楹联,写的是:花繁柳密处能拨开方见手段,风狂雨骤时可立定才是脚跟。
  仔细品味下来,你会发现,这里面所说的已经不单单是佛法缘定之类的善言禅语,其中还蕴藏着广博精深和启迪智慧的人生哲理。当然了,如何体味和理解,则全在观者的悟性与慧根,缘深则深,缘浅则浅。
  任自强这个人的悟性和慧根,还是浅了点。一句话,太经不起事了。
  第二天一早,得到凶讯的米占魁,披头散发地撞进门来,跪扑在任自强早已僵硬的遗体上,失声哑气地嘶吼着:“自强,自强!你为什么要这么没出息啊?你为什么就不能多挺上几天?你为什么就不能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啊?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当时火葬还没有在这里普遍推行,所以按照乡俗,任自强的遗体是要回归故里,是要葬到祖坟里去的。
  任自强下葬当天,恰逢村里农历六月二十九日的集会。村里照例请了戏班子来,要唱七天大戏。那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初暑后的阳光已不再毒辣灼人,村民们正在享受着麦收后难得的休闲时光,都在戏场里坐着长条凳短板凳,津津有味地看戏。
  戏台上,正在演出山西梆子《十五贯》。台上,巡按况钟与胡县官的对唱,在梆子与板鼓点那种得得得得叩问人心的敲击下,正在激烈地进行着:
  胡县官唱:“这案情好比浩瀚大海一滴水,难道要本院亲自把案催?”巡按况钟唱道:“人命关天非儿戏,怎能说是浩瀚大海一滴水?”胡县官唱:“节外生枝惹事非,王法如山何敢为?”况钟唱:“被冤者血交泪感人心肺,岂容那真凶犯逍遥远飞?”……
  送葬的队伍经过戏场,从学校门前、看戏人群的后面,由西向东穿行而过。一行人中,领头的是老态龙钟的王治国和步履沉重的梁二钵。
  王治国满脸悲愤地举着长长的用白纸缕成并挑在竹竿上的引魂幡,梁二钵双手下垂面沉如水一瘸一拐,身后跟着的是默默的王洪礼捧着任自强的遗像,文景、德昌等一班村干部则走在载着本色棺木的平板车两旁。车后,任自强的妻子米占魁,牵着那个浑身皜白带着麻冠还只有四五岁的孩子,哀哀而泣。
  正在看戏的人们,都回转头来,踮脚翘首地看着这支奇特的送葬队伍。任自强因为贪脏枉法而畏罪自杀的消息,这两天早已传遍了整个村庄。
  村民们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王治国梁二钵这两个在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还有村里的全体干部,为什么要为任自强这样一个畏罪自杀了的贪官送葬呢?一时间,他们七嘴八舌无比惊讶的喧哗声,盖过了戏台上演员们字正腔圆的演唱声。
  台上,激烈的梆子板鼓和铙钹,仍然在一声紧似一声地敲击着,得得得……有节奏的敲击声,震得人们心中颤栗不已。
  (待续)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